圐圙子(乡土散文)

圐圙子,塞北的方言,意思就是院子。但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是这样叫的,光听口音就能听得出是离着不远的乡亲。

前些日子回去,再到老家的圐圙子去看,除了房舍倒塌得只剩下几道破败不堪的土墙外,院子也早已没了早先的雏形,长满了凌乱的荒草。看着很让人心酸,但又欲哭无泪,不知该和谁人诉说。

每年深秋,将打谷场上的粮食收入粮仓以后,剩余的麦秸、莜麦秸、胡麻柴就会倒到圐圙子里。我这里说的圐圙子,是整个院子的一部分,但面积不小,足有半亩大。而院子不仅包括北边的正房,还有西侧呈长条形的羊圈、牛圈、草房、鸡窝、猪窝和狗窝等,还有从街门进到屋门的小路,以及北屋前的那一片空地以外,剩下东南角的空地才是我说的圐圙子。


(白雪覆盖的草垛)

冬天里,天气寒冷,圐圙子除了盛放一年的柴草,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也就没了别的用处。偶尔,家里养的狗嫌窝里冷,会跑到柴草垛的顶部滚一个窝,这样能暖和些,同时占据了制高点,可以更好地看家护院。再有就是半大的牛犊子,会偷偷跑到圐圙子里,捡一些发嫩的干青草来吃。

经过漫长的冬天,圐圙子的柴草除了引火用掉一部分麦秸外,喂牛会铡掉大部分莜麦秸秆,而胡麻柴也都喂了羊。这样,年前堆的高高的柴草垛,就低矮了许多。于是,耐不住早春诱惑的母鸡,便会在圐圙子里的柴草垛滚出一个个浅浅的窝,并在里边悄悄地下了蛋。

这个时节,绝大多数母鸡下了蛋是不叫的,当然也有个别爱炫耀、喜欢表功的,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下了蛋,或者为了提醒主人及时把鸡蛋拿走。春天塞上的风尤其大,可以用飞沙走石、漫天晦暗来形容,而且一点都不过分。这时候,从风里传来母鸡“呱蛋,呱——呱蛋”的叫声,还别有一番韵味呢。

所以,在我小时候的意识里,觉得母鸡也是早春的使者。这时候它们的鸣叫完全不同于冬天的那种低沉和压抑,而是兴致勃勃的高亢和嘹亮,还富于青春气息。

由于这时候早觉醒的母鸡下蛋没有一点规律,也不定会偷着下到哪个窝里,所以当家人发现时,草垛里的鸡蛋常常已经冻裂了。不过,这也并不影响它的鲜嫩,用它们来炖个卤汤,味道实在是好极了。

再过些日子,待田地里犁牛开始耕作时,圐圙子里的柴草也要倒出去了。这样,圐圙子就干净利索了,也方便种植一些蔬菜了。

事实上,圐圙子也是母亲的最爱。不论自己的身体好与否,她都会想法种上一些蔬菜,待到夏季,满园绿色,甚是喜人,还能就近解决家里人的一些需求。

圐圙子里,最先开始生长的,往往是一些野草,还有上一年种下的大葱。表层的土壤解冻以后,朽巴了的葱就急不可耐地冒出了新叶,原来它们很耐寒,虽历经一个寒冬,根本就冻不死。不过,这些葱长到最后,就没法吃了,都开了花,结了籽,留着来年可以再种。

开始正式的种植之前,总是要用铁锹重新翻一遍地的,这样土地才会显得暄,上下更透气,利于作物的生长。

母亲每次过年时总会买上少许的生瓜子和花生。除夕夜炒瓜子时,她总会预先挑选出一小部分颗粒饱满的,作为开春的种子。花生就不留了,据说老家不适宜种植,种了也结不上籽。知子莫如母,母亲知道我嘴馋,自家的圐圙子里种上几棵向日葵,够我解馋的。

圐圙子的院墙很矮,像我那时的个子,轻易就可以跨过去。于是,种植前,需要找一些干树枝,然后和上一些稀泥,将围墙的顶部再扎上一遍,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口供家人进出。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鸡和猪进去,将新出的苗啄掉或啃食掉。

种任何作物,也是需要看时节的,老家开始种植都是在立夏之后,小满之前。每次种向日葵时,母亲总会带上我一起干。我似懂非懂,按着母亲的意思,绕这圐圙子一圈,每隔五十公分左右,我在前边用铁锹挖坑,母亲在后边点种。然后,弄些羊粪球撒上去做肥料,再从家里的水瓮里舀上水,挨个浇了。这还不算完,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蹲下身子,用一些短树枝插在种子的四周,围拢起来,形成一个半球形的网状,这样是为了防止鸡啄。

播了种,就意味着希望。每次放了学,我总要先跳到圐圙子里看看向日葵发芽了没有,就像是看小婴儿出生了没有一样。要是看到哪两瓣浅绿、根部发黄的嫩芽顶出了土,上边还携带着空壳张了嘴的瓜子皮,我就会迫不及待地轻轻将其去除掉,而心里更是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于是,我再挨个地浇上一遍水,盼着它们尽快地生长。


然而,好景不长,过不了一两天,新长出的不少嫩瓣就会被馋嘴的鸡啄得残缺不全。我好恨它们,在母亲的授意下,不得不又补种了一些,然后就是随时随地看护起来,一旦发现有鸡跳上了围墙,就赶紧吓唬它们离开。要是有鸡跳入了圐圙子里,我就追进去,大声地喊叫,吓唬它们赶紧飞出去。

一番操作下来,总算是保住了十几棵苗。待它们再长高些,叶片再多一些,就可以放心一些了。

接下来,母亲还会陆续种上韭菜、芫荽(香菜)、水萝卜、葫芦(当地都这样叫,准确地应该是倭瓜或南瓜)、甜菜等,由于气候的缘故,好多蔬菜像茄子、黄瓜、西红柿、青椒就没法种了,种了也长不成。相比起来,甜菜要多种一些,这样在秋忙时,家里人顾不上拔猪草兔子草时,可以撇叶子来喂。

母亲种每一样蔬菜时,都特别认真。大脑里做好规划后,手里拿着短锄头,跪在圐圙子里,也不怕太阳晒,出了汗也不会擦的。一样接着一样,松土、撒种、浇水、撒土肥料,包括后来的锄草,样样不落。放学后,我尽可能多帮母亲一些,帮她提提水,锄锄草。

遇上村里有卖小葱的来,母亲会买上一两捆,除了家里人吃的,剩下的都会埋到圐圙子里,这样一年不买葱,也够家里人吃的。

遇上雨涝的年节,圐圙子里的各种蔬菜会长得异常蓬勃,鲜嫩的叶子泛着晶莹的亮光,一派生机盎然。遇风刮过,菜叶子都会“哗哗”地响。

到了七月份左右,向日葵已经长到有半人高了,叶子硕大硕大的,向四周舒展开来,只是底部最早长出来的叶子开始发黄,渐渐枯萎。而茎杆也粗了许多,笔直、挺拔,围拢在圐圙子的周围,像出操的士兵一样,南北成一行,东西成一列,威风凛凛。


葫芦也开始窜藤了,长长的藤条贴着地向前生长,若是没人管,它们还有可能斜着向上长去。母亲心里有数,忙乎完庄稼地里的活儿,总会及时将葫芦压了藤,用锄头挖着土,将藤条埋起来。而我能做的,就是给葫芦“套花”。所谓“套花”,其实就是人为授粉的意思,把雄葫芦花齐根揪下来,再把周围的花瓣去掉,然后对着雌花蕊的中央**去,接着用雌花瓣包起来,外面用根细草捆扎起来。这样一整套“套花”动作就完成了。若是不及时“套花”,雌花根部的小葫芦长着长着,自己就枯萎了。

经此,我也才知道,不光动物有公母之分,植物其实也是有雌雄区别的,这或许就是世间万物的灵性吧。

那时,整个自然村里就一口井,人们吃水,饮牛羊都得到井台上挑水到家里。大哥考虑爹妈挑水的不易,在刚刚参加工作后就雇人在院子里打了一口压水井,这样就免了挑水的劳顿。

有了压水井,无论吃水,还是浇园子,都方便了许多。我也试着在圐圙子里培土,想着弄条水道出来,但折腾下来,最终也都半途而废了。这是因为,压水井必须不停地按压,才能连续出水,若是停了,水也就不再出来了。那时好希望能连上电,一合闸,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夏天,是万物竞相生长的季节。每到傍晚,太阳西斜,天气也不太热了,俯首圐圙子,闻着各种菜香,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惬意了。

记得有一次,天刚下过雨不久,从园子里采些沾着露水的芫荽嫩叶,然后再拔上几根红红的水萝卜,虽然不是很粗壮,但洗干净了,擦成细丝,放到酸菜汤里,沾着莜面吃,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一大笼屉的莜面转瞬之间就被吃光了。那一刻,觉得世上的任何美味也不过如此,那幸福感简直可以爆棚。

在母亲因为半身不遂病倒的一年多时间里,圐圙子因为无人打理,爹也因为忙于庄稼地里的劳作,只在园子里简单地种了些甜菜,便显得单调了许多。


因为家里穷,卧病在床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可以吃,嘴里很是觉得乏味和苦涩。有一次,就让帮着伺候的两个姨姐,带着筐子到地里摘了一些豆角回来,那一天,母亲吃的特别开心,算是饱餐了一顿。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生都很苦,唯一的这个圐圙子,给她能带来些许的生活改善,更多的也许该是精神上的满足了。她总是能将有限的食材,给我们调配出各色的美味来。

有一次,离着不远的一位表姐到家里来,母亲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招待,便到园子里撇了一些甜菜茎秆,去掉上边的叶子,然后剁成小方块,在开水锅里焯了,加了些家常调料,拌了以后,就着饭吃。

初吃起来,味道挺好。于是我就自顾自多吃了不少,结果在表姐走后,吃撑了的我,整整吐了半天。从那以后,我再没吃过甜菜的茎秆。算是吃伤了。

到了仲夏,向日葵也开花了,圆圆的饼子向阳生长,芳香更是飘到了好远的地方,于是大拉蜜(形似蜜蜂,但体型比蜜蜂大得多,挨扎一下会疼好久)、蜜蜂、各色蝴蝶、蓝蓝的蜻蜓,也会闻着花香,扑棱着翅膀到这里驻足,不时飞到这里,一会儿又飞到那里,留恋往返。

到了秋天,一向讨厌拔猪草兔子草的我,终于可以得到一些解脱,就算是去放牛,我也不用天天被家里催促去拔草了,因为园子里的甜菜也都长起来了,茂盛得很,而且取之不尽,随便撇一些,就够猪和兔子吃一天的。

向日葵也彻底熟了,饼子的背面早已由绿转成了金黄,而周圈的黄花早已落尽,瓜子外层的碎花也枯萎了,露出了粒粒饱满的瓜子,向外撑着,并向下耷拉了头。随机从里边抽取几粒,塞到嘴里,香啊!而那些葫芦,长得更大,每个都有十几斤,甚至几十斤,一个人有时候都抱不动。


(作者在自家荒芜的院子里)

家里人都在地里忙着收秋,有经过圐圙子的左邻右舍,难免耐不住诱惑,总会偷偷地拧下几个向日葵饼子,拿走去嗑。实在不忍心有限的几棵向日葵好过了别人,爹便会抽空将它们连根拔起,然后放到房顶的前檐上,并把饼子耷拉在檐子外面,这样一方面利于它们早日干透,同时也防止被人偷掉。而甜菜,会把它们刨出来,枯了的叶子留下喂猪,疙瘩腌了酸菜,还有的用来在腊月里熬糖稀,沾面食吃。

我家的圐圙子,在村子里也不算小了,不过它在我记忆里留存的不仅仅是改善了味蕾,更重要的是它也和万物一样,经历着四季的变化,从种到长,再到收获,一样也不落。但在母亲的心中,它孕育的却是勃勃的生机,不仅给了她坚强起来努力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了我们健康成长的食粮。

如今,母亲早已逝去,而圐圙子也荒芜了多年,围墙早已不见踪影,一切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没有了当年的生机盎然,但睹物思人,总免不了长叹感伤和久久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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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蝌蚪,曾用笔名辛巴!祖籍河北坝上,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因为父母早早病故,少时的苦难经历,过早地体味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促使他在91年开始创作。但家乡始终是他念念不忘的根,创作题材多来自塞北坝上。写作近三十年来,已完成160余万字,有小说,诗歌,散文发表于《鹿泉市报》,《张家口日报》,《鸳鸯河畔》,《江山文学》,《当代文学(海外版)》、《散文风》、《民间故事选刊》、《燕赵晚报》、《时代报告》和微信公众号等刊物和网络媒体上,共计90万字余。出版有散文小说集《乡土》。

坚守信条:尽管苦难历练了岁月的沧桑,但依然阻挡不了我热爱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