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 漫 知 青 路

作者 杜桂芳
一
“文革”期间,社会动荡,形势混乱。我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只能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道路。一天中午,父亲下班回家,脸色不太好看。饭后,父亲严肃地对我和弟弟说:“上午开家长动员会,让你们这批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马上报名,你们两个选择吧,只能下去一个。”
“为啥不能都下去呢?”我疑惑地问道。“你忘了咱们是农转非家庭,你才回城不久,如今再下乡恐怕抽调不回来,留在农村怎么办?”我和弟弟面面相觑,我随后开口问道:“如果弟弟下乡回不来怎么办?”父亲说:“他是个男孩子可以多吃苦。这年头像咱们家这种情况,能抽回一个也很难呀!”
我们家九口人,母亲又没有工作,全靠父亲的工资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我必须下乡,起码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就是抽调不回来也要赌一把。我悄然从家里偷出了户口本,去旗知青办报了名。
二
1973年5月17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我插队落户去了固尔班布拉格公社吉丰大队营子村。从此,把我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我是与吴玉芳、赵登科三个同学一块儿下乡当知青的。

固尔班布拉格公社位于察右前旗最偏远的西部地区,这里地形高,气候偏冷,出门就是山,人们俗称西山。这个地方的土地全在山坡上,施肥、种地,收割全靠人工和牲畜。贫瘠的土地大多数种植莜麦和土豆,农民生活水平也很低,国家把这儿定为三老区。
因为吴玉芳的父亲是旗计委主任,所以我俩享受了吉普车送行的待遇。一见面公社书记和主任都和吴玉芳父亲握手打招呼,可见他们非常熟悉。公社书记派一名年青干部把我俩从山沟小路送到营子村。村长张富贵把我们带到住所。他开口说道,这四间房子是六九年专门给天津知青盖的。一共来了八名知青,当时住的满满的。近几年有门路的招工走了,还有的返城了。西边那间还住着男知青王作义,他成分高,父亲受批斗,所以没回城。第三间房子还有一名女知青陈振华,也没有选调回去。
因为村里没有像样的路,汽车绕行了好大一圈,才把行李物品送了过来。中午两名天津知青灰头土脸地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他们和我们打过了招呼,就各自走进屋子做饭去了。
知青房子前边就是原老旗长赵善壁的住处,一排整齐的房子、院里有一棵茂盛的大榆树。这家人虽然父亲是高干,但是从大人到孩子们都很朴实,和村里人相处的非常融洽。西边邻居有一对老人,我们很少见到他们。东边住着一家姓王的村民,王大爷和大娘对我们都很好。他们家的两个大孩子年龄和我们相仿,有时间就过来和我们聊天。我们挑水就用他们家的水桶,沿着村边那条下坡小路来到水井旁。井口实在太大,水面倒也不太深,我们站在井沿上边看着都害怕。只能用小桶一点一点地把水打上来,再倒进大水桶里。
吴玉芳家里就她一个女孩,父母偏爱她,她胆子小,又没力气,根本不敢站在井沿上,更不敢用小桶从井里往上打水,打水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俩个头小,力气也小,挑水上坡前面的水桶总是和地面相碰,水哗哗地溅了出来。回到家里成了半桶水,裤子和鞋子都湿了。因此,我们只能节约用水。吃粮也是个大问题,刚下去的前两年是从家里带口粮到乡下去。带一次也就能吃一个多月。我俩从村里出发步行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呼——集线的三义火车站。车站没有站台,没有站房,没有售票房,更没有休息室,只能上车补票,坐上绿皮火车行驶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土贵乌拉车站。
取一次粮食非常辛苦,15斤左右的粮食用黄书包背在肩上,手里还得提其它零碎的用品,沿着山路走走歇歇,越走越觉得沉重。每当坐下休息我俩头晕脑涨,汗水迷糊了双眼。三个多小时的步行路,不但把两肩压肿了,脚上也磨起了血泡。
三
正式参加劳动不久,生产队长就把我和吴玉芳安排了铁姑娘战斗队。妇女队长张改兰带领着十来个村姑娘,看似一帮姑娘,除了田间农活儿,生产队哪儿忙,她们的身影便就出现在那里。春天起羊圈、刨牛粪,夏天挑水浇地。两个姑娘还要掏厕所,担大粪去给菜园施肥。秋天还要到山坡地里背庄稼,冬天还要参加农业学大寨突击队,垒土堰,抬大筐、小车推土,一年四季都闲不住。团此,得名为“铁姑艰战斗队”。

每天女队长让铁姑娘成员到我们知青点集合,然后分配工作。姑娘们经常把家里稀罕食物拿来分享,比如油炸糕、玉米棒、山药鱼等等。妇女队长总是把苦轻的活儿分配给我和吴玉芳,我俩也竭尽全力地把活儿干好干完。
我们刚来那会儿,生产队长派马车从就近的小煤窑拉来了一车木炭。说起木炭真让人哭笑不得,一车灰黄色的煤,有块有片,带着水分,只能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收拾回来烧。这种煤我从来没见过,起初连火也点不着。吴玉芳经常背着我抹眼泪,当我蹲下身子往灶口里一看,火都快灭了,吃夹生饭是常有的事情。
十月中旬,田地里的庄稼都拉回了场面。天气也冷了,那一车木炭也快烧完了。我们住的房子更冷了,我和吴玉芳就和生产队长请假回前旗了。
第二年春天,天气刚暖和,我俩又回到了村里。我们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两位天津知青都回来了。我们大吃一惊,他们去年冬天没回大津呀?还是又早早来了呢?真够吃苦的。我站在知青陈振华家门口和她打招呼,她面常笑容告诉我,他们早来晚回己经六年了,如果再不表现积极,就不可能获得推荐回城的机会,以后就更不可能回去啦!我呆滞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俩从邻居王大爷的屋里把行李物品搬回来,整理好,又开始了第二年的知青生活。
四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公社通知吴玉芳去中心校教书,担任社办教师。当时我俩都很激动,吴玉芳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吴玉芳就要去学校报到,我帮她把行李物品搬到学校的宿舍里,独自返回的路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进空荡荡的房子,土炕上只剩下我自己的一卷行李,我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我哭得特别伤心,一块儿下来两个女的,人家去了学校,我还得继续"挖二拢",啥时候才是个头呢?一系列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俩就从此分开了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命运竟然如此不同。

当晚我一个人住在房子里,才真正体会到了天津知青六年来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奈。她们从天津大城市来到了内蒙古荒漠,吃了多少苦,受多大的罪,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第二天当初升的太阳露出了笑脸之际,我的心仿佛不在恍惚。天津知青的榜样和力量促使我继续住下去的决心。我便找了村里的银梅姑娘请求她晚上与我做伴。银梅姑娘头上留着两条齐腰的大辫子,劳动的时候总戴一顶黄色帽子,把大辫子装在里面。圆圆的脸上总带着笑客,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脸上两个小酒窝衬托出她的青春美丽,给人以和蔼可亲的感觉。
银梅家位于我们知青房屋的前排,和赵善壁旗长是邻居。“文革”期间,银梅的父亲为了保护赵善壁旗长,曾多次被旗里的“文革”造反派逼供和批斗。老人家始终保护着赵旗长,后来给定的罪是“保皇派”。银梅母亲很慈祥,心地也善良,一家人都很同情我。
银梅姑娘把行李物品搬来和我一起住。这个可亲可爱的姑娘,帮我挑水做饭,哪怕是中午休息也和我一起。我俩无话不说。她和我聊“文革”期间村里的事情,还聊天津知青的事情。当我想家了,有点儿不高兴了,她便逗我开心。那时的粮食比较短缺,我带的粮食不多了,她就从家里给我拿来莜面和土豆。那年端午节,我就是在银梅家过的。头一天晚上银梅告诉我:“明天中午来我们家吃饭,我妈炖鸡肉招待你。”我激动地说:“我去你们过节就很好啦!不能杀鸡,还指望鸡下蛋换钱呢?"银梅直言快语地说道:“鸡已经杀了,明天社员都去锄助地,没时间干太多的家务会儿!"
中午收工后,我就和银梅回到了她家里,一股炖鸡的香味扑鼻而来,脆生生的黄色油炸糕已经出锅。原来她妈今天早点儿赶回来做饭,才使全家人享受到了如此香甜的饭菜。一家人的热情,至今记忆犹新。
有了这位姑娘的陪伴和她家人的关心和帮助,我不再觉得孤独,有时还不想回家呢?在我生活的困境能遇到这家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直到如今,每年过端午节,往事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便不由自主地与家人讲上一遍。

不开心的事也是经常有的,我最害怕的就是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外面不下了,家里还在滴滴溚溚地下。多年的土木结构老房子,房顶的泥土被雨冲刷,恐怕墙倒屋塌。白天下雨,我就把行李放在墙角去银梅家避雨,如果晚上下雨,躲也没处躲,只能坐在墙角流眼泪,盼望天晴了就能回家。那时毕竟年轻,太阳上来之后,就把一切都丢在脑后了。后来,生产队派人给我们抹了房顶,下雨才好点儿。
五
当时农村正值大集体时期,村村有队房。队房也是全村人开会、学习、认领劳动任务的地方。村里的队房,库房、饲养院都盖在一块儿,与村子隔着一条沟,去对面的一条路还是社员们自己修的。
那年春天,民兵队长和妇女队长从公社领回乐任务,上级要求村村要在队房办专栏,有条件的还要组织文艺队,排练节目,在“七一”党的生日这一天,全公社要进行文艺汇演。
民兵队长和铁姑娘队长便利用休息时间带领青年们粉刷队房的墙壁,又请木匠做了几条简易的长凳。我和两个年青在墙上布置了两个专栏,一个是批判专栏,批判稿多数是从报纸上抄写的,只是走形式而已。表扬栏目经常更换,内容大多都是劳动竞赛的人和事。

排练节目我是组织者,因为我在上学时期参加过文艺宣传队。三个节目都是我编写的,一个小品是我和赵三喜(赵旗长三女儿)、邻居王云子三个人表演的。二人台由我和赵三喜演,一个三句半是四个男青年演的。采扎根与另外三个青年拉二胡、吹笛子给我们伴奏。时间是晚饭后,地点就在队房里边。
当夜幕降临之际,队房里挤满了人,唱歌声、乐器声、看热闹的欢笑声,不时从这间不起眼的土房子里边传出来,打破了山村寂静的夜晚。每晚十二点以后,人们才逐渐散去。公社“七一”文艺汇演,我和赵三喜的二人台被选中,还得过奖。
六
这一年我还参加了各种农活劳动,春天跟犁点山药籽,拉小毛驴打碌轴。赶毛驴拉水车等农活儿活儿,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次,我先从饲养院把毛驴牵出来,然后把驴拉到村外菜园地旁边的水井口,再把毛驴套在水车上。我呼喊一声,毛驴就停地围着水车转,水车的链子上带着好多红色的胶皮圆片,通过这些胶皮圆片把井里的水带上来,流进水渠浇灌菜地里的蔬菜。这活儿一点都不累,只要敢牵毛驴就行。时间长了,我还敢爬在驴背上让它驮着走呢?

时间不知不觉中到了寒露的季节,天气渐渐转冷,这年我没有早点儿回家,因为有银梅陪着不感到寂寞,再说我和村里的人都惯熟了,每天说说笑笑,特别开心。
秋收的场面堆起就像小山头一样高的从地里运回的庄稼,要在上冻之前用脱粒机把粮食全部脱出来。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到场面干活。柴油机带动着脱粒机昼夜不停地转动,看机器的师傅们分班轮流作业,干农活的人们也分三班轮流进行。队长为了照顾我和陈振华两位女知青,便不安排后半夜的劳动了,这让我俩十分感动。
脱谷机和柴油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机口像一张大嘴的狮子,不停地把莜麦穗吞进肚子里,又从脱谷机的前口呼呼地喷出来。喷出的都是脱碎了的秸杆、莜麦毛和大量的土屑,莜麦颗粒从旁边的一个小口子里流了出来。工作台上往“大嘴”里添莜麦穗的两个社员不停地忙乎着,他们戴着口罩,用毛巾把头和膀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土人。这两个人干得是最累的活儿,必须由强壮男劳动力才能胜任这项工作。从机口喷出的秸杆要很快推开,然后一节一节地推到场面边的大堆上。

推最后一节才由我们两个女知青完成。我们也戴着口罩,用围巾把头和脖子包起来,但莜麦毛毛还会钻进脖子,又蹿到身上,痒痒得不得了。累了就一屁股坐在草堆上用草掩埋起来休息,恐怕被别人看见。
每天脱谷回家,我还得背一捆秸杆烧火做饭。当时就连土煤都没有了,不烧柴火烧什么?每当回到家里对着镜子看到自已成了一个土人,先洗干净了再做饭,如果没有水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沟里挑水。那些天银梅不和我在一个组干活儿,她也很少能帮上我的忙。烧秸杆做饭我不会把握火候,柴火放多了冒烟多,放少了火苗不旺又做不熟饭,如果风向不对满家都是烟,呛得眼睛流泪还咳嗽。
十月底的天气挺冷,家里出气都能看得见。做饭玻璃上边直流水,第二天早晨结冰渣儿。晚上全凭暖炕勉强取暖睡觉。外面冷得都快伸不出手了,因为我没带棉衣,只好回家。

当时正好赶上村里的马车去前旗交公粮,我就搭乘交公粮的马车回家。车上装了满满一车用麻袋装好的粮食,我坐上去摇摇晃晃非常害怕,赶车的大叔不时提醒我抓好绳子小心掉下来。起初我连冻带吓直哆嗦,马车从西山下来,我紧张害怕的心才慢慢放松了些。
马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在荒芜人烟之地老远看到了前旗糖厂的大烟囱,好象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我终于回来了!下了马车我的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活动了好一会儿才往家里走。尽管受了这么大的罪,但心情还是无比高兴和激动。
七
过了几天,天津知青陈振华看见我从家回来了,他也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一九七五年全国取缔了高考,实行从工农兵中推荐大学生制度。我的同学吴玉芳被推荐去包头医学院上大学了。推荐也是有名额的,我离那个名额还是遥不可及,只有耐心等待。农村学校缺一名教师,便把我从村里调回中心学校当了社办教师。

从此以后,我就走上了教书育人的这条道路。固尔班中心学校和固尔班子公社是相邻的两个单位。校园内有七栋房子,六栋土木结构的房子是教室和宿舍,一栋砖瓦结构房子是办公室。操场设在校门外面,场内有一处篮球场地。学校所有的体育课、课间操、课外活动,以及每年“六一”儿童节等活动,都在这个操场上举行。公社组织各大队及单位的篮球比赛也在这个操场进行。
学校的初中生都是从各大队来的,大多数都是住校生。初中代课老师也是从各大队挑选的文化相对较高的教师,他们也住在学校。学校设有食堂,专门雇了一名炊事员。全校教职工大约二十多人,我能到学校教书已经很知足了,起码不用自己挑水和做饭了,也不用费尽周折从家里坐火车带口粮,更不用下地里劳动了。天津知青陈振华很羡慕我去了学校,她仍然留在村里劳动 并且已达七年之久。
学校教导主任分配我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和数学还担任班主任。农村的孩了们很看重我这个从城里来的知青老师,很快就和我熟悉了。教书可能也是我的天性吧,也许我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在教学中我很快进入了角色。进校一个月来,从备课到讲课,再到学生的辅导,哪样都不差。老教导主任蔡陆听了我的讲课直竖大姆指。因为我住较,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还对个别成绩差的住校生一对一进行辅导。虽然那些年代文化课不要成绩,但我总想让孩们把所学的知识掌握好,将来一定有用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家长和校领导对我的认可,促使我继续做好教书育人的工作。那些年学校不硬抓成绩,但各种活动太多了。教师们每天早晚都要在规定的时间内集体学习,一个人读报或杂志上的文章,所有老师认真听。还得写心得体会,针对当前形势写各种挑判稿。
杨老师和邢老师虽然都是公立教师,就因为他们成分高(地主),经常对他们进行批评。本来就是一些人人容易犯的小错误,放在他们身上那就不一样了,晨会上一次又一次的批评,有时还要无限上纲上线进行批判,让他们自我检讨。老师们针对他俩写批判稿,在大会小会上批判他们,然后张贴在批判栏里,搞得这两位老师情绪十分低落。
后来学校又掀起了批林批孔运动,开批判会、写批判稿、出墙报、出黑板报等等事宜。我又承担起了学校出墙报和黑板报的任务。因为我住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黑板报从报头到内容我都能拿下,还能简单绘画报头和图案。用毛笔抄写内容由韩老师完成,只因为人家的字写得好。
学校要成立一个文艺宣传队,校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教音乐的高成宝老师。节目都是自编自演,排练节目利用休息时间来完成,我和高老师还带领宣传队孩子们去就近大队的学校演出,同时还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文艺节目汇演。我深知在学校这个大舞台上,趁着自己年轻,只有发挥各方面的才能,锻炼成长,才能让自己更优秀。我在学校所做的每一项工作,公社领导干部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公社武装部长朱斌文交给我一个任务,组织公社干部学唱红歌。朱部长组织,我来教唱,时间在学生放学以后。晚饭后我开了教室的门,学唱歌的公社干部们陆续到来,我不但教会了《赤脚医生向阳花》《公社是棵长青藤》《我们走在大路上》等歌曲,同时还丰富了干部职工们的业余生活。

后来,公社组织大型活动就让我去参加。文艺汇演、篮球比赛我都要去公社帮忙或者做准备工作。批判大会让我去当主持人,带领群众喊口号,我都认真执行。批判会主席台上坐着公社的主要领导干部和发言人,台下站着一排被批斗管制的“犯罪分子”(当时的叫法)。每人脖子上戴一个大纸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犯罪名称。他们都低着头、弯着腰,不时还有挎着步枪的民兵推搡他们。会议安排我站在主席台的一边,只要有人念完批判稿就让我领着大伙喊口号。大多数内容都是“打倒孔老二和复辟分子等口号和站在台下戴纸牌人的名字。这样的挑判会经常开,我没有多大的能力,但干啥工作都要尽心尽力。
八
1976年10月,我从学校抽调到了公社培养青年干部,当时叫“理论骨干”。调回公社的五个人中间,就有我和集宁下乡的两名女知青,其他两名是当地的返乡青年。调回公社学习和培训,同时也参加公社的各种会议,有时公社书记或主任下乡就把我们带上去熟悉农村工作。培训了一个月,就把我们五个人分配到了各大队,由其它公社下乡干部带着我们进驻大队工作。
我和陈改素(集宁知青)被分配到西山最边远的民生大队。大队书记杨茂生说话直率,办事利落。民生大队领导班子团结,工作也很得力,粮食产量较高,社员分红相应也高,当时这里是全公社的先进大队。

我俩带着行李物品来到了民生大队,住在大队药房的外屋。房子很小,一个不大的土炕只能住下两人,土炕前盘着一个泥制的土炉。隔壁的高大爷怕我们着凉,每天给我们生火。地上靠墙处放有一个卷柜,用来给我们放衣服和日用品。
我俩早晚在大队食堂吃饭,中午下乡就吃派饭,派饭就是到农家吃饭。对于农村工作,我们还是不熟悉,只是跟着几个下派干部到处走走,听取他们怎样来解决问题。
秋收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又跟着下派干部回到了公社,先是总结汇报工作,然后学习、讨论。对于我俩来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因此很少发言,感觉这工作真是枯燥无味。
九-
第二年春天,我们又回到民生大队,配合大队妇联做计划生育工作。入户动员妇女做结扎手术和放节育环。那些年这项工作是重中之重,每天挨家挨户做思想动员工作,讲政策、搞落实,实在不服从就用惩罚手段。那年正赶上公社盖房子,用的椽檩都是刚砍下的大树,需要剥掉树皮才能用。这个剥树皮的活儿就交给不做手术的妇女去干。干活是不给工分的,通过剥树皮让她们反省、改造思想,直到同意做结扎手术。当时人们编了句顺口流:“谁要不割肚,就去剥树”!多数妇女干不了几天活儿,就把手术做了。
白土湾生产队一家姓邓的为了生儿子,生了第三胎,结果的惩罚没收家里的全部财产,一台半新旧缝纫机最值钱的家底也被没收了。生下孩子不给上户口,也不给孩子分口粮,当时农民们称这种孩子叫“黑人”。虽然受到多方面的制裁,人家却很开心,认为只有生了儿子,才是最大的本钱。如今,国家鼓励生二胎,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小麦快要成熟的时候,其它庄稼也在茁壮成长,大队干部全部出动,配合生产队长去各村地里评估产量。我便与陈改素一同前往,评估产量走遍村里的每一块土地,在地头看着庄稼的长势,然后估计每亩能打多少粮食。我俩什么也不懂,相当于山地旅游。望着满山遍野的花草,心情特别舒畅。休息时我俩就唱起了民歌,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每一首曲子都耳熟能详。走到哪个生产队,中午就在社员家吃派饭,朴实的村民们总是把家里最好的做给我们吃。十来天的评产工作,我们走遍了民生大队的每一个地方。
十
1977年国家虽然恢复高考的制度。担对于我这个下乡五年的知青,严重偏科,我的数学和语还可以,但其他几门功课不太好。父亲又没有一点儿办法把我抽调回城,虽然我属于公社人员,但我不是国家干部。找工作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就向公社书记请示返回学校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
1977年9月份,我又一次返回学校。这年学校的变化很大,老一点儿的公立教师调走了,先后调进了六名社办教师,两名是前旗刚下乡来的女知青教师,四名是高中刚毕业返乡青年男教师,他们代初中课,郇小云和胡瑞芳代小学课,我代了初二数学以及班主任。这次返回学校,我们三名女知青住在一起。我比她俩大几岁,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有共同的生活习惯。我们有时候去公社食堂吃饭,更多的时候自己做。这些年从前旗至固尔班的公共汽车通行,带口粮也方便多了。
我们发现营子村菜园地里的圆白菜、豆角、胡萝卜近在咫尺。我和郇小云拎起大提包,去菜地里偷菜。胡萝卜根太深,怎么也拔不起来,就用脚踢圆白菜,摘豆角,拔大葱。把这些菜放进提包里刚要走,天津知青陈振华走了过来,也想弄点菜回去做饭。两年没见了,只见她满脸沧桑,早已失去了美丽青春的模样,如果不言语与当地妇女没区别。

我和她谈起恢复高考的事情。她唉声叹气地说:“八年了,没有动过书本,高考不可能了,再等等看吧!”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好可怜、好孤独的天津人啊!
我们从家带了煤油炉,我和胡瑞芳趁中午没人去找大队的保管员,和他要胡麻油。他很同情我们,每次都会给打满满一瓶,我们藏起来带回宿舍,从学校食堂打回莜面块垒再用胡麻油炒,扑鼻的油香味满家都是,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学校的校田种植着黄豆凉晒到小库房顶上,老王老师一边收拾库房,一边看着房顶上的黄豆。我们三个人商量好了,我就站在库房门口和王老师聊天,郇小云、胡瑞芳踩着凳子从小房顶上偷黄豆。王老师光顾与我说话了,一点儿都没想到我们三个人共同"做案"!晚上趁着没人我们烧黄豆吃,除了夸奖黄豆的香甜,还讽刺人家王老师是个"二捂眼",大白天就在眼皮底下也看不见。如今每当聚在一块儿谈起往事都特别感慨,那时缺食少穿,如今啥都没味。
十一
很快就进入高考期,我们三个知青郇小云辞去社办教师,回前旗高考补习班补习去了。我和胡瑞芳在学校一边教学一边自学,准备参加考试。我俩根据自身条件和文化程度准备参加考中专。四位返乡男考生、两名参加大学招生,两名准备考中专。
返乡教师韩效中,刚从煤窑中学高中毕业,代初三的物理、化学课,数学也相当不错,他要参大学考试。我和胡瑞芳看好了他的学习成绩和为人热情,就提出了让他给我们辅导数学的要求。开始他有些犹豫,本来人家也要参加高考还得给学生上课,还承担学校的刻印工作,已经很忙了。后来还是答应下来了,每天下午放学,韩老师就到宿舍给我们辅导,有时晚饭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从家带了炒面、炒酱,或者去公社食堂打回莜面块垒用油炒了一块儿吃。

他家住西方村,离学校三四里地,每晚我们复习到十来点,我们三人一边散步一边聊天,我俩把他送到村口,然后再返回学校。一连两个月他对我们从来没有厌烦过,像他这样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反而一心为别人付出的人少之又少,至今我都对他怀有感恩之心。
大学考场设在前旗,中专考场设在三号地公社中心学校。临考前我们一同回到前旗,高考结束以后,我们从韩老师的精神状态和表情就能判断出他考得不错。这个热心肠的人又送我俩去参加中专考试,我们从土贵乌拉坐火车,在苏集站下车,步行十几里地到了考场。他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俩考不好,然后自己回到了固尔班。韩老师对我的热情付出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信心,同时也给我的思想增加了很大的压力。
十二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当开学返回学校,录取分数线陆续下来了,七名参加考试的只有我和胡瑞芳没上分数线。这是真的吗?失望的心情只能用眼泪表达,我们回到宿舍放声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晚上我仔细反省了一番,我代初二数学,韩老师又给辅导数学,问题偏偏出在这里。当考试发下数学卷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也没学过,啥也答不出来,最后还在数学上丢了分。
失望和痛苦使我好长时间都走不出来,这么好的机会没有把握住,辜负了家人和韩老师对我的期望,全校老师也为我没考上惋惜。我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命运捉弄人吧,越是企盼越是很难得到!”

眼看着一张张通知书发下来,一个个老师离开了学校,我们三个知青郇小云考上了中专(师范),胡端芳父亲给她在副食品公司找到了工作,也回前旗去了。面对眼前残酷的事实,我这个下乡六年的知青何去何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继读留在学校参加明年的高考?还是回前旗找份临时工?能有转正的机会呀?父亲能帮我找一条出路吗?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留下来,等待明年再高考。
学校又招来了几个社办教师,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这次天津知青陈振华也抽调来当社办教师,不如意的是让她去偏僻的一个小山村,并且只有她一个教师的学校。开学区全体教师大会,我又见到了她,她面带笑容握着我的手说:“我总算看到一点点的希望,那里虽然地方偏僻,但不用下地劳动了,我们再耐心地等待吧!”
我俩一边交流一边互相鼓励。这个下乡十年的老知青能够等到希望大门为她敞开吗?她能回到日想夜盼亲人、父母的身边吗?我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捉弄人,第二年的考试规定,按我的年龄和学历不能参加中专考试,我只能报考大专。是报还是不报,去年就连中专都没考上,如今考大专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心情又一次落到低谷。
十三
此时,公社书记郇珍找我谈话。郇书记旧是知青郇小云的爸爸,平时经常和我们三个知情开玩笑。郇书记首先逗着我说:“小杜,你愁得找不上对象,就在当地找个羊倌吧,能吃上羊肉,还能穿上毛衣。现在没有招工也帮不了你的忙,愁也没办法?”
顿时,我那委屈而无奈的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郇书记又严肃地对我说:“根据你几年来下乡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公社党委会一致同意你加入中国***。”瞬问我由痛变喜,高兴激动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在郇书记的引导和鼓励下,我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报考了大专。这次我又落榜。弟弟去年被山西财经学院录取了。父亲看着和我一同下乡的同学们基本全回来安排工作了,就硬着老脸东奔西跑,旗革委会、知青办、教育局,就连一个社办教师转成亦农亦教的指标,也没有跑下来。
父亲只怪自己没本事,回到家里借酒消愁,搞得一家人心情都不好。那些年没门路真是靠天天高,靠地地厚。我再也忍受不了社会的不公平,下决心自己解决问题。我一次又一次地找旗教育局,把我下乡七年的经历讲给领导们听,教育局终于给我把社办教师转成亦农亦教,调回了前旗二中。
十四
1979年12月,教育局有了教师转正指标,面向下乡多年的知青和三老区的社办教师。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眼看我们学校家属院两个下乡知青转正都定下来了,我仔细琢磨,他们两个下乡年限没我长,为啥就没我呢?我就去找到教育局长问起转正的事情,他回答我“一个是因为她父亲是二小校长,另一个是教育局炊事员的儿子,你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能和他们比吗?能轮到你转正吗?”
没想到这种话竟然能从一个教育局长嘴里说出来,真是赤裸裸地不讲理和欺人太甚。我和他对质了几句,才从他话中和现实中体会到了父亲的无奈。一气之下,我找了旗里分管教育的领导,找了知青办。二中的梁风岐也为我的转正抱打不平,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介绍了我下乡的年限和经历,专门为我转正给教育局写了材料,要求部分领导给予答复。几经周折,教育局长又把我叫了去,很严厉地对我说:“给你占用三老区转正指标,去老圈沟教书,三年不准调回前旗,你去吗?”
七年啦!如果放弃这次转正,还能有机会吗?我坚定地说:“只要是转正,天边我也去!”就这样,1979年底我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分配到老圈沟学区宿泥梁四人班小学。就这样我形式上结束了下乡七年的生涯,走上了比固尔班还要艰苦的三老区。
当我回到固尔班公社办理户口手读时,巧遇天津知青陈振华也回公社办手续来了,她高兴地告诉我,她有了招工指标,要去老圈沟公社供销社上班,并且在郑家梁找了个当地的对象,已经成家了。我好奇地问道:“你不打算回天津了?”她说:“再熬头发都白了,听天由命吧!”
十五
这些事虽然过去四十多年,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下乡多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磨难,也锻炼了我的意志,提高了我的思想觉悟。在今后几十年的教育工作中,我严格要求自己,积极工作,多次被评为先进教师、教学能手、优秀党员,为国家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人才。

2020年8月18日,固尔班西方村和营子村在外地工作的男女三十多人回到家乡团聚,邀请了我们三名知青(我和胡瑞芳、郇小云)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我又回到第二故乡,看到山水草木都是那么的亲切。当时写下了我的回乡感言:别后四十年的故乡,我终于回来了!汽车从村东向村西行驶,一色白墙红瓦的房子,平整的水泥路。啊!这还是我曾经生活过七年的营子村吗?
到了村中央车子停了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颗大榆树。太熟悉了,只因为我们知青住的房子就对着这棵大榆树,也对着这家人,这颗一百二十年的大树象征着村民的兴旺发达。
人们常说,要在老家留套房子,老了可以回家住住,感觉回到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个根据地凝聚了固尔班一代人的团结,也体现了这村民纯真、善良、热情、好客。大家说啊!笑啊!唱啊!互相敬酒倾诉着几十年前的往事。
村后的小山上新筑的脑包很有气派,站在这儿能够看到家乡的全貌。变了,好美!脑包前留下了我们美好的合影。我愿意天天看看那一张张可亲可爱的笑脸,我会永远记住这是我第二故乡的亲人们,他们没有把我们几个知青忘记,而我们把一生中最年轻、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这里——固尔班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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