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猪草
打猪草
张思胜
流年似水,岁月如梦,韶华已逝,心已成尘。想想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只是宇宙的匆匆过客。当我们回首逝去的岁月,时光犹如一朵朵冉冉生香的莲花,静静地伫立在岁月的河流中,每一片荷叶上滚动的水珠里,都跳动着关于你我曾经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最使我记忆犹新的事当属儿时打猪草的故事。
说起打猪草,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而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农村人来说,则有着共同的记忆,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话题。

也许有人认为,在农村大集体时代,一大二公,禁止社员家庭发展副业,一旦农民家里养猪养鸡养鸭会被视作走资本主义道路,是要被批判,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但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农民还是也有一定的生产自由权和自主权,例如,那时,每户社员家庭都有自留地,可以自由生产种植,还有在养殖业上,基本上是以家庭为生产单位进行,这些副业生产是允许甚至鼓励的,为什么说是鼓励的呢,像养猪,可以为国家为城市提供重要肉食,猪粪又是重要的农家肥料,当时,国家(通过公社食品站)每年向生产队下达生猪派购任务数量,为了鼓励社员多喂猪,国家、生产队对上交任务猪的,还给予粮食、化肥、工分等奖励。所以,生产队时期,尽管不富裕,社员家里还是猪羊满圈、鸡鸭满院,人间的烟火气息还是很浓郁的。

因而,那时候的老家团埠,猪圈是和家里房子一样重要的所在,如果盖新房,猪圈一定在规划之内,选在朝阳靠暖的地方,或者和房子连在一起,用石头圈出一个地方,一边搭上遮阳避雨的棚子,棚子下面铺上干麦草,另一边放上猪槽,长条的石头,中间凿出来一个大大的凹槽,如果是两头猪,就是更长的石头,凿上两个相连的凹槽,便是猪的“饭碗”了,石头的猪槽重,不论猪怎么拱,都不会翻也不会动的。
诚然,在我童年的时候,农村仍处在农耕阶段,村民们只是种地,粮食蔬菜全部自给自足,而且家家养猪。记得每年的春节过后,春暖花开之时,团埠村民总是要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到集市上买来一头十来斤重的小猪苗回来饲养。种田人懂得“养猪是个宝,种田少不了”、“多养猪,多积肥”的道理。因为当时的团埠村很少用化肥,种地靠的是农家肥。且那时地里产出少,人口又多,人们经常为温饱而发愁,更没有剩余的粮食来喂猪,好在春、夏、秋季田野里有青草野菜,人们到地里割猪爱吃的青草、拣菜地里的烂菜叶伴着草糠、麦麸、残汤剩饭来喂猪。
实际上,这种利用野生植物养猪自古有之。汉魏农书里记有一些给猪育肥的植物饲料,比如桐花、梓叶“饲猪肥大三倍”。葫芦中的白瓤“以养猪,致肥”。还可以喂水草:“猪性甚便水生之草,耙搂水藻等令近岸,猪则食之,皆肥”。王祯《农书》:“江南水地多湖泊,取萍藻及近水诸物可以饲之。养猪凡占山者用橡食(橡子),或食药苗,谓之山猪,其肉为上”。此外在江北还种植马齿苋作为猪(也包括马牛羊)的青饲料。宋代出现了饲料发酵技术,将马齿苋用铡刀切碎,用泔糟水浸泡,令其酸黄,拌以麸糠,用来喂猪,饲料的营养和适口性都有较大的提高,猪会吃得更多,长得更肥壮。明清时,北方的豆饼,南方的棉籽油饼,也都是育肥用的精饲料。明代《农政全书》,“肥猪法:用管仲三斤,苍术四两,黄豆一斗,芝麻一升,各炒熟,共为末,饵之,十二日则肥”。显然,这个是猪出栏前的催肥。平时喂米糠、麦麸、酒糟、泔水、***,就算比较好的饲料了。青饲料像白芋叶、白芋秧、萝卜叶子、灰灰菜、苦荬菜、牛皮菜、马齿苋、苜蓿、水葫芦、水浮莲、水芹菜等田间野草、湖边杂菜,都可以打来喂猪。

黄梅戏有部名剧《打猪草》,但戏文里面的内容和意思可不是打猪草真实含义。打猪草通俗解释就是给猪准备吃的草。现实中,为什么叫打猪草而不叫割猪草?为什么叫割牛草而不叫打牛草?我遍查典籍而无获,百度也无解。只能想象一下:牛草用“割”,因为牛草无选择。无论干湿,无论好孬,无论品种,只要是草,一割了之,放进草箕,送进牛圈,牛都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而猪则不然,在“食”方面的喜好跟人类一样,它有选择,甚至挑剔。猪吃嫩不吃老,吃甜不吃苦,吃青不吃枯,吃净不吃脏,吃熟不吃生。所以,猪草用的“打”字,与“打水”“打油”一样,其实已失本意,外化为分辨、选取、剜割等多重意思了。当然团埠村民,将打猪草,也叫铲猪草、薅猪草,不过“打猪草”中的“打”字,其字义更宽泛一些,包含了割、挑、薅、采、砍、理等不同的采集方式。所以,这小小一个“打”字,既表现了汉字的奇妙,也表现出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的智慧。
要说猪草的内容还是挺丰富的,品种也很多。主要有六大类:一是树叶类,如榆树叶、桑树叶、槐树叶等;二是藤叶类,如南瓜叶、丝瓜叶、白芋叶、花生叶、豆角叶、土豆叶等;三是水生类,如水葫芦、水浮萍、水芹菜、水菠菜等;四是农作物类,如油菜叶、玉米壳及须等;五是蔬菜类,如发黄的青菜叶、白菜叶、莴笋叶、白菜帮等;六是野生类,如鬼针草、五叶藤、菊苣、籽粒苋、灰灰菜、野豌豆、野油菜、野荞麦、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山莴苣等。

在我的童时代,打猪草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必修课的和主要农事活动。原因在于,当时大人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很少有时间打猪草,毕竟养猪属于一个家庭的副业。所以,我们放学到家之后,书包一扔,拿着铲子或镰刀,背着草箕子,沿着乡间沟渠、田梗、坟墓边,寻找马齿苋、灰灰菜、车前草、蒲公英、狗儿秧等猪能吃的野草,回到家后再洗净切碎,煮熟伴面。因为猪和人一样,一日吃三餐,而且不吃生食,还要比人先吃,每天人要先喂猪,再做饭。不论是白芋藤还是菜根菜叶,或者是洗碗洗锅的潲水,都要煮熟或煮热,装在桶里,提到猪栏,倒进猪食槽里,看着猪吃完才行。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一切都是鲜嫩的,小猪仔在温暖的太阳下靠在猪圈的石头上蹭痒痒。这时正是打猪草最好的季节,特别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四月的乡间,冰雪早已消融,田间松软的泥土上立着错落开放的各色小野花,油菜也结束了解冻后疯长的势头,硬是以一株株嫩得出水的小身杆子将四月的乡间田地攻占成了自己的天下,于是,入眼的是金灿灿亮茫茫的一片黄,入耳的是嗡嗡嗡的蜜蜂儿采蜜忙,钻进鼻子里的除了菜花香还是菜花香。
儿时打猪草,先都是大人或稍稍大一点的大哥大姐指点,告诉我们小孩子哪些是猪草,哪些不是猪草,哪些是猪爱吃的草,哪些是猪不爱吃的草。及至七八岁以后,则开始了独立打猪草的生涯。那年代,学生的作业很少,早上,背着背篓、拿起镰刀,来到野外打满一筐猪草后,回家吃早饭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后,打一筐猪草回来再吃晚饭,周而复始。记得有首《李兰南打猪草》顺口溜说得好,“有个同学叫李兰南,手里拿着篮和镰。镰打猪草放进篮,猪草满篮放下镰。镰和篮,篮和镰,篮镰成了李兰南的小伙伴。”
不过与我一起打猪草的小伙伴们通常有着相仿的年龄,有固定的三四人,我们之间有许多总也说不完的叽叽喳喳的话。同住一个生产队的范围不大,只要是左邻右舍叫一叫,喊声“打猪草去啦!”,就会各自背个草箕子,拿把小镰刀,出了门,朝乡间田里奔去,一路蹦蹦跳跳、欢声笑语。
对打猪草而言,并不是难事。在田埂上,在荒滩上,各种野草野菜尽是猪草,它们使着劲儿地长,那些铺满田间梗上的绿,路边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小伙伴们有用镰刀割的,有用铲子挖的,有直接用手薅的。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野草,在一声声争吵中瓜分殆尽,轻轻松松就能装满草箕子。但毕竟那时还都是孩子,虽说打猪草的重任在身,有时也免不了偷懒。那时打猪草,都是生产队里的小伙伴成群结对出动,十余岁的小孩正是调皮贪玩的年纪,来到野外,有时打扑克、有时玩抓石子、打陀螺待游戏,玩入迷了,就忘记了打猪草,待天黑了,回家无法交待怎么办?这时,往往劈一些树枝插在草箕底下,上面盖少量的猪草,唱起了空城计,回家少不了挨大人一顿打骂。正是:“草帽镰刀弃路基,游戏玩到夕阳西。归来未见半片叶,草箕只好插树枝。”
当然,打猪草一定要选好的草,即猪爱吃的草。当我们选好一片肥美的水草后,“唰唰唰”一阵,就能割一大堆,同时,野草汁洗亮了镰刀,一股浓浓的草香沁人肺腑。满满一草箕的猪草,嫩的滴水,把我们的小手也染绿了。回家直接倒在猪槽里,不用掺任何“细粮”,猪都会抢着吃。不几天功夫,猪仔的皮毛就顺溜了,整个身体都伸展了,眼见的一天天长大。
另外,打猪草还要讲究技巧。割草也不是瞎抓拿,也要有讲究。一是先要把镰刀磨快,因为如果不快的话,镰刀一滑容易割着手。二是用手抓草要适中,不要贪多。因为,如果过多,不易一镰割断;而如果太少,又浪费时间。

至今想起,打猪草,这正是我们认识自然界花草的启蒙课堂。那时一到放假,在学习的同时几乎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农事活动。其实,生活在农村里的孩子也是幸运的,我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纯粹的自然,认识各类庄稼成长收获、草木昆鸟的自然规律。如,“开春三场雨,秋后万石粮”、“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烀咸菜”、“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下雨白天晴,打得粮食没处盛”、“三月里,桃花雪,各种果子收不多”、“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立冬拔萝卜,小雪砍白菜”、“燕子来,齐插秧;燕子走,稻花香”、“立秋十八天,寸草都结籽”等等。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散养了,没有更优越的学习条件。不过,这样也磨练了我们不怕苦累、敦厚实干的品格。这正是:“放学一回家,篮筐手上拿。田边剜野菜,地里拔芳芽。亲近大自然,丰富小脑瓜。庄园留记忆,画卷有桑麻。”
当挎着猪草一路轻盈跑回家,心底里暖暖的。母亲接过猪草,横拦几刀,拌点米糠泔水等精料,猪仔不歇嘴巴的,一会猪食槽就见底了。吃完食后,肥肥的肚子涨得像笆斗大,呼吸也困难,还喘气,就躺下享受去了。真是应了“酣吃傻睡横长肉”这句古训。看着它埋头傻吃,一付贪得无厌的模样,准能膘肥体壮,卖个好价钱的。
猪不能一餐无食,所以打猪草一天也不能停,比较起来,打猪草这种劳动不算很累人,相反,一年四季在野外,在春雨、夏日、秋风、冬雪等自然更替中怡然自得。到了夏季和秋季,地里猪草相对较少。但只要勤奋,依然会有不菲的收获。收完的庄稼地里到处长着灰灰菜和苦苦菜,随便出去就能拔好多猪草,大人顺手掠几把,就够猪吃了,而且那时收获后遗落在大田里的白菜、萝卜、胡萝卜也可以再捞不少,回家后好的我们自己做菜吃,不好的剁了喂猪。到了冬季,冷风嗖嗖,晨雾白霜,草叶桔黄。猪饲料就是各种豆子、花生、白芋的干叶子、皮、壳,还有在夏秋季收割已晒干了的青草,到大队磨坊用草料机粉碎后的糠料和草面子。每顿吃完饭后,母亲总要把几个煮熟的红薯捣碎,放在洗锅水烧热,从麻袋里舀两瓢的猪糠倒进去,在热腾腾的洗锅水中搅匀热透,舀进猪桶里,倒在猪槽里依然热气腾腾,猪便伸长嘴巴在猪槽里摸啊摸,吹着泡泡先找里面的白芋吃,最后不得不把那些汤汤水水都吹着泡吃完了。
打猪草充满了童年的快乐。我们会在夏秋季节打草的同时逮蚂蚱,那时候一般都穿着布鞋,看到蚂蚱,把鞋子脱掉,蹑手蹑脚地靠近蚂蚱,用鞋子一扣就捉到了。再把它用水稗子草穿在一起,逮的多的时候,能弄好几串,回家后正好喂鸡。大人说,鸡吃活食,长得欢,产蛋也高。
打猪草,也打着希望。看着猪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肥壮,想到年底杀了年猪可以吃到肥美的猪肉,或者将猪卖了钱就能穿上新衣服,心里总是甜甜的、美美的。那时候喂肥一头猪,要整整一年的时间,都长不了多大,一般的肥猪,也只有一百多斤,能上两百多斤的算喂得最好的了。到了年底,猪也就长到百十来斤,卖到生猪收购站,卖个五、六十块钱,这是农家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时团埠村有个风俗:“冬至时节,杀猪宰羊;打鱼干塘!”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强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生猪都是实行统一收购和上市,社员养的猪要全部送往公社食品站去售卖。如果社员要杀自己养的猪必须经过审批才行。到杀年猪时,一家大小那种喜悦的心情就不言而喻了。只记得那时的猪肉真的是又香又好吃,非常干净卫生,绝对的纯天然,不必有任何的担心。所以,作为孩子的我们特别期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就能杀年猪,就会吃到香喷喷的猪肉了。
在这里要说明的是,打猪草让我们体会到了劳动的意义和劳动的乐趣。一是让我体味了大自然的绿、大自然的美。这种绿看得见、摸得着,这种美很清新、很淡雅。孩提时的记忆,小河边上野草一抹的青绿哟,绿得流油,绿得清香;小河悠悠,野花与蝶蜂齐舞,美不胜收。二是培养了我们的动手能力、观察能力和心理素质。使我们养成热爱劳动,敢于担当,敢于负责的良好习惯。三是满满的收获和开心快乐。当镰刀飞舞,一片片青草倒地,堆成小山似的青草,展示了我们的“政绩”。“唰唰”的割草声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合奏出悦耳的天籁之音,让我们体会到了劳动的乐趣。


岁月流逝,时过境迁。现在团埠村再也难觅养猪的人家了,各家各户散养猪随着时代变化消失了。这是因为不再靠养几头猪赚点副业,况且成本也不划算,老一辈的村民已没有那个精力,年轻人更不愿花时间去养猪,虽然国家也在鼓励开放农户散养猪,但时代不同了,真没必要了,花钱就可以买上猪肉改善生活,不再需要养猪杀肉。即使有人养也不养土猪了,养白条猪,长得快,周期短,而且全是专业化养殖,往往几十头,吃人工饲料,不吃青草了。打猪草这项劳动也就消失了。现在你若到团埠村走一走,看一看,一个时代记忆的猪圈有的还在,给猪喂食的猪槽、猪食桶成为了无用的存在,随着农村重新规划,也许再过若干年后会彻底消失,很少有人再提及养猪、打猪草这类农活了。
但不管怎样,挖猪草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时常想起儿时打猪草的情景,时常想起给猪喂食的情景,也时常想起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情景。那时虽然物资匮乏,家里贫穷,但是我们生活学习无压力,整天无忧无虑,逍遥快乐。所以挖猪草的日子很是让我怀念,我会记住那些曾经的欢快日子,可心里总觉得失去了什么?是乡愁,是思念,还是情结,有时不免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