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回乡记忆
居云轩主

序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诗
亲不亲,故乡土;念不念,故乡人;在外的游子对这句话有着深深的体会。
我曾经在乡下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岁月,那望眼欲穿的亲人们的互相牵挂,和满身心的惆怅和迷惘是最让人忧虑的。但那些可亲可敬的故乡人的熟悉的身影已伴随着时光流逝,再也看不到了,只有敦厚至淳的乡音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弥漫着泥土芳香的气息扑入鼻孔永远浸进了我的脾肺里;粗糠干菜的营养咽进喉咙永远注入了我的血管里,在黄土塬上生存的艰辛呐喊响彻在漫无边际的时空里。
这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身体和心灵深处打下了永远磨灭不掉的烙印;贫瘠的丘陵山地下的万物苍生像一幅硕大的土黄色调的古老油画,令我魂牵梦绕。于是,悲感交集的片断和场景无时无刻不把浓缩了的乡村生活解压成儿时乡村印象最重要的一部份,使之升华为了一生中难以忘却的浓郁乡情。
一
陕北有一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名叫“潭花卯”,村里有一龙王庙,庙下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小河上游对面的半山腰有三排石砌窑洞,我外婆家就住在其中最高的那一排。
我是十二岁时再一次回到阔别五年的家乡的,从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到梯田密布的陕北高原,一路上风尘仆仆。在镇子里坐上了外公载着满车百货的毛驴车,伴着外公“霍霍”得叫的赶驴声,踏上了的还乡的最后行程。
从镇川到村子大约有四十里煤渣路,一路上村村寨寨不少。坐在毛驴车上,那些熟悉的沟峁屹墚,憨态的乡里后生,像看幻灯一样很快掠过。
时值初夏,沿途河岸两边的景色很迷人,大路两边成片的枣树早就披上了一身绿色,淳朴的乡民在河边田地里弯着身子农忙。田边夹杂着许多不知名的花儿,美丽的蝴蝶在上面上留连飞舞,麻雀在枣树枝头欢快地唱歌,蜻蜓在河中的水草上休憩,河水一漾一漾的,把岸边的嫩茎小草滋润得更加嫩绿、鲜艳。
时而可以听见大山中传出的巨大轰鸣声,那是被挖空的山陵中歼击机起飞的声音,但这里的神秘谁也不知道,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正在训练的歼七战机从你的头顶掠过,有时,飞机里乘坐的驾驶员也能看得格外清楚。
总有一大群小孩一路小跑,拥上前来尾随我们,带着兴奋和好奇,像是怕误了好戏似地追赶我们...。 铃声叮当,蹄声嗒嗒,“啪”的一声脆响,带着羊肚肚头巾的外公斜跨在毛驴背上挥动着鞭子,毛驴仿佛通了人性似的奋蹄飞奔,远远的将小孩们甩到了后面。
翻过几座山梁,眼前逐渐开阔,隐约之间可以看到小山村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我兴奋的问外公:“是不是快到了”,外公笑着说:“还早呢!才走了对半路,要是早两年,天黑了,也回不可。”是呀!几年前我离开外公外婆,去洛川上学的时候,这条土路上沟壑纵横,几乎无法行车,如果遇到下雨,基本上就与外面隔绝了。而如今,道路拓宽了,路面也垫实铺上了煤渣,甚至连拖拉机和卡车也可以开进去,变化真大呀!外公又说了:“村里也快通电了,天黑后不再是看不见五指,摸火柴了,说不上还可以听听收音机、打打牌什么的……”。,
说起村里的变化,不能不提我外公,他原是这个村的村长,因为家里人口多,而且要供儿女们上学,家里很是拮据。改革开放后,五十多岁的外公从村里退下来,带头跑到镇子上做卖布生意,到我这次回乡已经七八年了。外公做生意虽然没有发什么大财,但舅舅姨姨们却得到外公的荫福走出了大山,到城里上学和工作了。外公是眼力不好,他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以前卖布时经常给顾客拿错布,闹了很多笑话,后来就不卖布了,改卖百货烟酒,跑运输;外公一生务农,没有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记账只能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圈圈叉叉;虽然不识字,可他特别看重读书人,他常对儿孙们讲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文化,也害不开什么大道理,我就盼着娃儿们能学好文化,走出这荒山,寻个好生活”,每当外公说到这些时,总是看起来很激动,眼角边的皱纹也舒展了,昏花的老眼里充满了希望。外公最引以为骄傲的事就是文革期间在天安门和毛主席握过手,所以外公常给我说,他今生最大的心愿是去北京再看一次毛主席,瞻仰一下他老人家的遗容。
外公其实是一位很忠厚老实的北方老人,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有着紫红色的脸膛,古藤般的胳膊。过去家里没有毛驴车,外公家砌窑洞的几千方石块,都是他一块一块从几里地外的小河边背回来的,外公从此落下了腰疼的毛病。前些年,村里人还失笑外公老糊涂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还在瞎折腾。见了外公都说,“乡里人能干成个啥?你老孙再有本事也跳不出农门”。而如今,很多年轻后生都在学习外公跑山倒生意,过去沉寂山村从此就逐渐热闹起来。
接近后晌的时候,我们到了村头,远远就听见一位拦羊的后生站在对面山梁上伸长脖子吼着:“长长的豆面清清的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粗狂嘹亮的歌声在山陵,田间来回激荡,久久不散。歌声和河边石头上的村妇用棒槌捶衣服时发出的“扑嗒”、“扑嗒”的声音,融在一起,组成一首大自然美妙的乐曲。
这就是我阔别多年的家乡呀!虽然和记忆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这山、这水、这人却让我感觉到一种亲切的温情,它随着山峦起伏跌宕,伴着歌声四处飘溢,牵动着我的眼球,扰乱了我的呼吸,令我急切地想要定格下眼前的一切。
回想这里盛夏烈日炎炎的时候,人们感到闷热烦躁时,小河潺潺的水声发出轻轻呼唤,大小孩童们争先恐后奔向岸边,或纵身跳入它的怀抱,或用盆舀水浇身,不一会儿便觉爽快,烦热尽消。无私的小河还用清甜的碧水灌溉着农田,哺育着岸边的树木、花草。在它豁达的胸怀里,养育着无数的鱼儿。每当春节前夕,小河还毫不吝惜地为人们献出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鲜鱼,作为节日的美味佳肴。家乡的小河是美丽的,也是慷慨的。它是那么乐意为勤劳的乡亲们服务,它把纯净的“琼浆”奉献出来,给人们腌菜,做粉,煮饭,洗菜,洗衣服,……。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仿佛看到了儿时外婆背着我在河岸边担水的情景。
二
“吁”的一声后,穿过一片小杏树林,我们已经到了外公家窑洞前的淖畔上。
“枣的大小子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起来。
因为小村和所有陕北的村庄几乎没什么区别,错落的窑洞这儿三孔,那儿两孔,把几十户人家就这样揽在她怀里,成为一个环异集中的自然村。有什么事,放眼一望,尽收眼底,没有不晓得的事。再加上农村人传话喊山的功夫。一时间,我们回来的消息传遍了乡村的每一个旮旯拐角。
很快,外公家的院落站满了围观的人,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面孔。
外公家可爱的土狗黑子扑上来,亲热的舔着我脖子和手心,我禁不住咯咯的大笑,我为它还认得我着实感动了好一阵子。
三年前被我顽皮点火烧了菜窖的斐嫂一家也来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家人,我却不敢接触她的目光。记得那一次,她站在外婆家的院门口骂了三天三夜,害得我我躲在门扇后半个月不敢出来见人。
傻二平也来了,还是老样子,不穿鞋,这么热的天还裹着一身酸臭的烂棉袄。可以看出,他又不知被谁打了,脸上黑一块,青一块的。他流着鼻涕,近前癞嘻嘻的问我又没有什么好耍的。我讨厌他,因为他有见了成**子脱裤子追的恶习。从大人们只言片语中,我隐约晓得他是个孤儿,十五年前,他母亲同一个与它有近亲关系的男人,很秘密的背着他那忠厚的教书爸爸发生了相好,生下了他。后来二平的父母在文革时神秘的死了,傻二平于是七岁就变成孤儿,在村里靠施舍活到现在。至于二平这个名字,说来有趣,一次,他渴极了,偷了别人家菜园打过剧毒农药的两个瓶子,去河边装水喝,居然没被毒死,从此以后就人被叫做二平,可他的真名叫什么,却渐渐被人淡忘了,谁也说不清楚。我还记得为了他打我小姨的事,我还和和他打了一架。我比他小三岁,打不过他,结果外婆家的小狗黑子冲上去咬了他。从此他扬言要毒死黑子,以后就常在外婆家的院子外游荡。
这里的乡亲大多一辈子没出过山,我是走出大山的第二代人,也算是见过世面,不说别的,能并排跑两辆卡车的马路,宽敞明亮的大楼房,还有城里各式各样的玩具,他们谁都没见过,这些足够我给小伙伴们炫耀的了。
咦!那不是邻家女孩杏玲姐吗?人群中,她闪在人后,张着两只特别的杏眼好奇的望着这里的一切,并试图进来,可这里太乱了。已经长高一大截的杏玲姐发出清脆的笑声,向我喊道:“华娃!明个到我家里串来”,我使劲的点了点头。
在我的记忆里,十岁的杏玲姐非常善良,又是个巧姑娘,米脂婆姨女子的手艺绣花、窗花、面花……等等,只要是本地女子会的她都会。而且她又出落像这沟底的小河一样,清秀可人,而且总爱带着一群小孩玩过家家,如遇到开心事,她会象山里满山遍野的杏树上开的杏花一样,只要清风舞动,就会发出一串串银玲般响亮的笑声。甚至她还会唱信天游,对情歌,所以村里人没有不夸她的。眼前这长大了五岁的杏玲姐,扎着两条系着红头绳的乌黑短辫,更是如出水的芙蓉,水灵灵的。虽然穿的粗布兰花衫,可浑身却有着挡不住的乡土风情。这么好的姑娘,可就是爹爹死得早,打小就是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靠种几亩薄田,给别人洗洗涮涮过生活。我去过她家几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们家红绿相间的门帘上百家布拼做的飞禽走兽,和老布上绣着的五谷花草,全没有狰狞凶残的可怖或竞相吐艳的媚色。杏玲姐把老虎装扮得笨拙而可爱,把老鼠描绘的机灵又聪明,都似乎充满一种人性的表情,对着你露出朴素的笑容,给人一种鲜活和生机的感觉。
这让我想起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汉民族和匈奴胡羌氐等内迁的北方民族文化的交融处,匈奴赫连勃勃建国的大夏与古羌建国的西夏都曾经活跃在这里。因为小村至今依稀留着刻有胡人服饰形象的胡人门神艺术。甚至村子里乡亲有可能是匈奴的后代。民间有这么一个说法,陕北人的脚指甲有不同,脚指甲有两瓣的是匈奴的后代,是整块的是汉人的后代。所以这里生下小孩后,接生婆要看看婴儿的小脚指,有两半的,便笑着说,是个小匈奴。
天很热!外婆家窑洞的门扇敞开着,熟悉一点的乡亲们都进了门。三三两两的人在门坎上,炕头上,灶台上,或坐或蹲,有的还喀巴着旱烟,纺着纱线,他们争相向我外公和母亲打听城里的稀罕事,欢声笑语很快就连成了一片。是呀!深山大沟里的生活本来就是自然纯朴的,我们在外的经历在他们的眼里处处充满了美好和新意。
“穿的塑料凉鞋,小鸭帽见都没见过,真好看!”隔壁大婶露出羡慕的眼光,对着我瞅来瞅去。“看什么呀?”我心里犯着嘀咕,忸怩不安起来,这使我把外婆端来的本来可口和香美的钱钱饭也不好意思下肚。
“还戴着黑镜镜,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另外一位大伯在夸赞我。
听着这些赞誉之词,我不知该得意还是叹息,其实我是因为眼睛怕见光母亲才给我戴着墨镜的,要不,睁不开眼。可外婆告诉我村里的阴阳对她说小孩怕见光是因为可以看见鬼神什么的。真好笑,我长这么大,鬼毛都没见一根,乡里人真迷信,其实我戴眼镜是因为得了一种维生素缺乏症,但当时没人懂。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善良的山里人,可爱的家乡,我回来了。
外婆家的窑洞里像赶集一样热闹着,一直到日头落下时,热情的乡亲们才渐渐散去。旅途的劳顿使我再也坚持不了,伴着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的慈祥的外婆,我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三
这几天我一直和黑子玩,偶而和大人们一起去串串门,隐约听到了大人们在拉话。
“辛辛苦苦受了一年,还不晓得能不能见上黄米面”
“天年不顺呀”
“咱们社上今个当紧要敬神了”
“叵上头肥猪,一定要把雨娘娘给咱们求下来”
………
原来,面对今年天少有的干旱,村里正商量着祈雨领牲呢!
而所谓领牲就是在村子里,选一头肥壮的猪或羊,选一个红日当头的正晌午,先将这头猪或羊摁倒,在其身上喷上一碗干净的凉水,这猪羊受到凉水的刺激后,会条件反射似的将身子一抖,把清水珠儿抖落一地,也就是说──只要猪羊们将水珠抖在地下,就预示着万事大吉了,表明天神神已经将这头牲口的灵魂领走了,自然就可以将这头猪羊一刀宰死。猪呀!羊呀!被杀死后,再按照村子里每家每户的人数,将猪羊肉一份一份地分割开,让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们将猪羊吃进肚子中,这领牲就算领完了。杀了一口猪或羊,让村民们吃了顿猪羊肉,以此来勾通天神和庄稼人之间的情感。
对于领牲这种事,村子里最喜欢最欢迎的其实还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到了领牲这一天,孩子们总是高高兴兴,欢天喜地捧着自家的一只大瓷碗,来守着许给了天神神的猪或羊,一直守到领牲的仪式结束了,牲畜被宰掉,分配给自家中的那一份猪肉或羊肉也到手了,才一蹦三跳地回家催着家里人做肉吃。
可大人们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大人们总是忧心忡忡的。大人们的身上都承担着异常沉重的养家糊口的担子,即就是按照习惯把领牲领回来的猪肉羊肉做熟了,他们也总是心事重重地吃不出什么味,一年的庄稼,二年的性命呀!所以,在这领牲的之前或之后,大人们的脸色一般总是阴沉的,他们的心情总是十分的忧郁。而直到有一天,天上的老天爷真的普降甘霖了,他们才会阴云一扫,真正展开他们万分喜悦的笑脸,仰面朝天,对着虚无缥缈,至高无上的天神神开怀大笑起来,笑出一种由衷的淋漓尽致的激动和痛快来。
我们这些小孩们都在掰着指头数日头,好不容易才等到了领牲那天。天刚麻麻亮,我就和黑子迫不及待的往到龙王庙赶,可远望着河岸边一瞅,黑压压的早就来了一群人。杏铃姐带着一些小孩也在那里,她高兴地招呼我和他们一块玩。
时候还早,我们就在河边削石片,抓小鱼,欢快地呼唤着;我们一边拍水,一边美美地咬着从东山峁老沙果树上摘来的沙果,沙果好酸涩呀!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在同伴的激励下,我们争相鼓着勇气从布满碎石的河面上走过去。
不远处,渐渐苏醒的小河仿佛涂上了一层玫瑰般的色彩,而袅袅散去的雾气,则像一条洁白的面纱,掩饰着杏玲姐那那美丽、粉红的脸……。
绚丽的晨曦下,弯弯的故乡小河就像一条淡绿色的绸带,柔美秀丽。在我的心目中,无论何时,它都有着质朴、幽雅的美。明静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树木窑洞,宛如一幅大型的风景油画,在树影下,还能清楚地看到一群群暗绿色背皮的小鱼在水中追逐觅食。当和煦的风儿拂过水面,闪光的涟漪陪伴着顽皮的小孩子们在河面跳动。
随着太阳的升起,人越来越多了,崔家湾的后生福晋和友友大摇大摆的也来了,他们俩是一个光着膀子,哼着小曲;一个斜斜的戴着羊肚手巾,不愧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泼皮。只见这两位每人都捧着脸盆般大的粗瓷老碗,满脸喜悦的来到了河边,二话不说就把他们的碗摆在了第一排前,然后站起身来,伸长他们的鸡脖子四下瞟。看到对岸的杏玲姐,竟嬉皮笑脸的唱起来;
“想你来!想你来!眼睛仁仁想你来!看见别人当你来……”,另一个也眉飞色舞的唱道:“咱们俩个拉手手,亲口口,背洼洼上一哒里走”“一颗豆豆两颗米,抱在怀里还想你”
“妹妹你长的好俊俏,哥哥我……………………………
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们听到唱歌声都围了上来,跟着起哄。
唱着民歌谈恋爱,本是陕北是最风光的事,可河对岸的两个后生显然不怀好意,但杏铃姐好像并不很生气,她遥望着河对岸,故作嗔怒的也唱道:
“我穿红鞋往河上站,惹得后生们心慌乱;我戴红花我好看,管你后生们甚相干”,
小孩们顿时笑做一团。
这种时候,傻二平自然不会缺席,只见他和六七岁的小孩们追打着,并伺机强抢别人的好玩的或好吃的东西。我正站在河边找小鱼,冷不丁,墨镜被猛跑过来的二平抢走了,我前面顿时出现了一片眩目的白光,眼睛像针刺一般剧痛难忍,睁不开了,只能大声呼叫求助。
“傻二平,快把眼镜还给华娃!” 我听见杏铃姐在喊,随着耳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飞过,外婆家的黑子也吼叫着紧随其后,我想,应该是杏玲姐和黑子追了上去了。
“不给!看你怎么着!!”傻二平得意的叫嚣着,向远处跑去。
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不要脸,又要脱裤子了”有人在大声骂着不知羞耻的傻二平。被耀眼的阳光灼伤流泪的我真想冲上去打二平,无奈看不见路。正在这时,远远的听见“啪”“哎呀!”连续几声,二平扑通倒在了地上,大伙都在喊“揍他!揍他!”
原来是闻讯赶来的山猴打倒了二平,真解气!我不禁破涕为笑了。因为这山猴不是别人,而是我三老外公的小孙子,论辈分,我该叫他三表叔,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水猴,一个叫土猴,都跟随我外公跑山、做买卖。山猴这后生已十六岁,长的结实,如这大山里的磨盘石一般,能下地做活,会泅水,还会踩高跷,翻跟斗。凡村里出身的后生能作的事,他无不能作,作起来无一不精,别人不能做的,他也会琢磨,以前山猴给我削的木头盒子枪,仿佛扣动扳机能发出火一样,他的性格也像他父亲一样,豪放豁达而不失机敏,这里的小后生们都喜欢跟着他玩,总能从他那里学会一招半式的。
机灵的黑子已把墨镜叼来送到了我手上,我戴上一看,这时傻二平只有跪地讨饶的份了,抱着肚子直哼哼,本来黑黢黢的脸上更见不到一丝光彩。山猴还要打傻二平,被杏玲姐用胳膊挡住了…………
河岸边,青石板上,山猴和杏玲姐有说有笑。对面的福晋和友友也早已躲在了人后。
四
不知不觉晌午时到了,在龙王庙里,伴着一声声猪的惨叫,祈雨仪式开始了。
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一位老哥哥跪在队列的最前面,让我们一大帮孩子也跟着跪成一大片。大家先叩三个头。叩完了头以后,老哥哥就开始问卦了,他非常慎重地把卦柱举过自己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又非常虔诚地让卦柱从头顶上滚下来,等卦柱在供桌上停稳后,再将其认真地捡起来,看朝向自己的一面写的是啥,究竟有雨没有雨。
可是卦象并不好,大家也很灰心,人群中开始骚动了,老哥哥只好再看第二卦,第三卦上有雨没有雨,然而连问了三卦还不行。
俗话说,事不过三,老哥哥不准备再问卦了。
“走!到河边去祈雨。”老哥哥这么一说话,孩子们便发一声喊,“噢”一声,就一窝蜂似地从龙王庙里跑了出来,直奔龙王庙下的小河边。
河边上长着许多的柳树,没有头,柳条像插在树墩上,像一只只刺猬,孩子们便折下许多柳条来,每人给自己编一个小柳帽,一人手里握一枝小柳条,然后,又随着老哥哥在河边跪倒了。老哥哥自己总是只跪一小会,接着便站起身来,拿着手中的柳枝,在河里蘸上水,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头上打过去。老哥这一打,全体小孩便凄惨地假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唱:
“龙王老爷呀,
降喜雨。
庄稼苗苗晒干了,
毛脑女子晒焦了,
再不下雨就没有个活法了。
龙王老爷呀,
降喜雨。”
哭过了这么几遍后,老哥哥便将我们一个一个的孩子扶起来,又回到庙中去问卦,而这时候,便有了好卦被问出来。如此,大家全都高兴了,满意了,就回家等着下雨。
老哥哥说,在通常情况下,在村子里祈过雨后的三五天之内,总会有雨水从天而降的。
果然,就在我们吃完猪肉的第二天后晌,雨水如期而至,那天后半晌,本来晴空万里的小山村,突然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大片黑云压过来,一长道闪电裂过去,轰隆隆一阵巨雷响,天地间刹时间就造就了这下大雨的势。于是,“哗”哗“声此起彼伏,一层层雨点就打在了地面上。随着这雨点的击落,地面上飘起了一道道土味儿烟尘。随后,巨雷一声大过一声,大雨一层盖过一层,山头和山坡很快就湿遍了。湿遍了的地皮在瓢泼大雨的浇洒下,没有用三分钟,就发起了山水。全村的老少都奔走相告,比过年都热闹。
窑洞外,大雨在瓢泼的下,很快,雨水从千山万壑间发下来,山坡上,水渠边,一切雨水势力所涉及之处的水都顺势流到河槽里,小河泛滥了,变成了一条大河,河水一涌接一涌,一浪随一浪,在河道中如巨龙飞舞,随着山势往前冲,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荡涤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天晴了,雨住了,残留的山水还继续在河槽中继续涌动。这时候,我看到村里缺柴烧的乡亲们纷纷出动了,到依旧混浊的小河边上去捞河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发山水,捞河柴,这事儿就犹如文人墨客们笔下的一副波澜起伏的长卷儿山水画,是那么地令人鼓舞和怀念!
虽然后来证实,旱灾变成涝灾,很多河岸边的良田被冲毁,可乡亲们还是很高兴,毕竟雨娘娘给村民们带来了来年的好运。
五
这一场大雨过后第二天,外婆的侄子,我的祥叔来了,他背了一麻袋被大水冲出来的洋芋来看我外婆。
祥叔是乡村民办教师,兼村上的文书,戏班子乐师,谁家婚丧嫁娶写对子、排家谱什么的,都来找他,他还送我一个板胡,我一直珍藏着。祥叔家在前村,离我外婆家大约五里路,平常较少来往,我只见过他两回。第一次是在村上的小学,那时我七岁,刚上小学二年级,暑假里回老家,被父母安排在村上小学里听两天课。祥叔教课念书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嘈嘈切切,很有节奏感。也许是方言的缘故吧!我很不适应,所以虽然有祥叔的照应,最终我还是难以跟上,于是,父母给我订的学习计划就被我改成了玩耍。正好村里小学后有一排石圈,里面养着七八头的驯鹿,每日都在嗷嗷的嘶叫,于是下课后我约了一些小朋友,就悄悄的跑去,趴在石圈上围观。谁知让祥叔知道后,我们这些看驯鹿的小孩,都被祥叔好打了一顿教鞭,因此,我把祥叔恨了一段时间。但后来祥叔告诉我,曾经学校里有人失足落入圈内,被焦躁不安的驯鹿围攻,顶死在草料槽上,不让你们去,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石圈。
第二次见祥叔,是在他家里,年轻的祥叔和祥婶在后院摘了很多红枣,醉了招待我。祥叔虽然清瘦,但精神很好,他们家窑洞壁上挂着各式乐器,有唢呐、笛子、二胡、三弦、锣鼓等等,炕头上摆有文书几案,坐在炕头上可以看到里炕的墙上挂有一幅横批,上面书写着“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字样。这些字我那时认不全,是祥叔教我的,祥叔说:天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地不言自厚,教书育人,春风化雨,这是一个当先生的职责。虽然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却十分崇敬才高八斗的祥叔。
可如今站在我眼前的祥叔却让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本来干瘦的身体近乎瘪掉,还不到四十,头发就几乎全白,腰弯的像只大虾米,全没有了过去那种精神矍铄的样子,而且一只眼睛也瞎了,透出灰浊的眼仁,口中不停的叹息声让空气也为之颤抖,我真不敢信眼前站着的是那个文采飞扬的祥叔。
记得外婆说起过,年初时,祥婶得重病去世了,祥叔了才变成这样的,祥婶刚走的时候,祥叔几乎快急疯了,整日以泪洗面,整夜整夜的失眠,课也教不下去了。他逢人就叹气,还自言自语地说,“我咋就这么傻呢?早害下了就叵上些钱,小刚妈就走不了了,嗨!!” 最终熬瞎了一只眼。现在看到祥叔这个样子,我的鼻子酸酸的。真可怜呀!死去的祥婶,孤单的祥叔。论关系,他还是我外婆的亲侄子。嗨!老天爷瞎了眼,让这么一个好人遭此厄运。
详叔进门后,简单寒暄了两句,话题很快转到了祥嫂,他一边叹气一边说:“我三次我透过灶火看到你祥婶头上冒着的黑烟,没有在意,只道是眼花了,后来你祥婶又晕倒了两次,我还没有在意,寻思是劳累过度,没有看大夫。再后来我甚至到黑龙潭大庙抽过签,问过黑龙王,签上说“鸿渐于陆,血泪俱下”,是说年内有大凶,可我还是没有在意,只道是瞎说六道。我咋就这么大意呢!你祥嫂第三次晕倒就再也没有醒来,后来送到县医院,尸检后才知道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已经病入膏肓了,我哭天呛地,也没有把她换回来!咳!!” 祥叔又连叹三声气。
接下来,祥叔反复重复那一句“我咋就这么傻呢?早害下了就叵上些钱,小刚妈就走不了了,嗨!!”这句话不知道他说了多少遍,然后就叹气,喃喃自语,责怪自己。
我和外婆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这天晚上祥叔没有走,在外婆家留宿了一晚,整晚大家都没睡好,以前我只知道人可以打一晚上呼噜,而现在我却听见祥叔叹了一整夜的气,也不知道他醒着呢!还是睡着了!
六
送走了祥叔,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遇到风日清和的天气,大人们农闲的时候,我便坐在门槛石上晒太阳,有时杏铃姐也来,我把木头扔到院中央碾子上,嗾使身边黑子自碾子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我们与黑子皆张着耳朵,听外公说些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有我三外公解放前被强粮的土匪被掠走,后来被砍了头的事;解放军在大山里不知藏了多少飞机、大炮;谁家的猪羊被野狼咬死等等趣事。甚至还有一些怪事,外公和杏玲姐都说,后沟的某某死后尸首几年不腐烂,头发还长了好长,搞的村里经常闹鬼,后来听阴阳先生说这是枉死人冤魂不散,在地下太阴炼形要害人什么的,于是村里人就请他开坛作法,画符招魂,引来雷电真火烧了尸首才平息了此事,说的神乎其神。我问外公和杏玲姐是不是真的有龙王爷、鬼魂,他们都说害不开,没见过,因为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所以谁也没怀疑过。
从杏玲姐那里我知道了她为了节省开支,照顾年老的爷爷,没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她妈想女孩子再读书也是白搭,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儿赚点钱,减少点负担。所以,杏玲姐就离开了她喜爱的课堂,帮助她妈洗涮、绣编、做针线。杏玲姐说她到底还上了两年学,认识几个字,有的农村小孩家里根本就不让上学,她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除了这些事,沟底小河边常有迎娶新娘子的花轿队伍路过,杏玲姐每每必争看,她或站在淖畔上,或靠在枣树上;花轿如过门前后,玲姐必跟着走,走的远了,就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去的很远了,方才转回,有时独自低低的学着小羊、小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装扮新娘子,招呼一些小孩给她抬轿子。
杏铃姐说,自十三岁起,他母亲便托人给她挑选了对象,听说是邻村的后生孝柱,可她没见过他,只听说这人很老实,是不错的种地把式。杏铃姐不想嫁,她妈说查了对方三辈祖宗亲路,没有狐臭的、也不是外地人、吹鼓手、轿夫和拉驴公子等,门风、光景、人品八字等情况都不错,开始杏玲姐还和她母亲争吵,后来怎么问都就不吭声了。
可明白人谁都知道,性玲姐和山猴是相好,山猴经常帮杏玲姐干地里的活,杏玲姐还给山猴绣的鸳鸯鞋垫。但杏玲姐从来不敢向她妈提起山猴,因为她妈妈曾说山猴是村里的吹鼓手,家里门风也不好,他两个哥哥不务正业,不守家种田,在村里到处收购羊皮、粉条什么的往镇上倒卖,哪天非被抓进监狱不可,甚至还说山猴家住的是土窑,没有我外公家的石窑结实,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也难怪,村上世世代代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即男女成婚前要约请一合适的中间人说合提亲。期间,男女均不知其中缘由,更不让会面。一般是男方向女方提亲,即使女方家长相中的,也是通过媒人示意男方家长向女方提亲。此时,媒人扮演主角,对方家长领会来意后,通过亲戚朋友侧面了解其根本、门风、光景、人品、八字等情况,视其合适与否,拿出主意,才通过媒人传话,媒人如发现是小妨碍,就会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合。
杏玲姐一直希望有媒人能把她说给山猴,可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山猴觉得自己还小,还不到成婚论家的年龄,黑来跟着大哥二哥进城了,也再少有音信。
七
时隔多年,跟随母亲祭祖,我最后一次回到家乡,我想去看望孤苦的祥叔,但母亲说,祥叔早就离开村子,转正到县委工作了,去年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祥叔除了说话爱叹气外,精神比以前抖擞多了,一家人现在过的挺好。所以村子里现在没有什么亲戚了,熟悉的只有外公雇人耕种的几亩旱地,和外公家留下送给了杏玲姐家住的几孔窑洞。
大暑天后晌好穹,我们很快祭完了祖先。受到邀请,我们一家人去了杏铃姐家留宿。我急切的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手巧心灵、笑声清脆的杏玲姐会变成了什么样子呢?真想马上看到她。
外公家沟底下的那几排翠绿的小杏树,如今已经亭亭如盖,变成一片杏树林了。我和母亲穿过那片已经结了熟透了果实的杏树,眼前突然飞出穿红衫的赤脚小丫头来。只见她看到我们后,头上两个小辫一闪,又跑回去了,一声尖脆脆地唤—— “妈妈,吃饭的来了——”
原来,杏铃姐早早的就站在了高高的坡疙瘩上等着我们了,
小丫头像一片红花蝴蝶一般飞上了淖畔,后面还跳着脖上系着铃儿的小黑狗儿。 狗儿也不咬,跟着我,“唧铃铃”、“唧铃铃”地满沟都是铃儿响。 这使我想起了外公家的黑子,它如今怎样了?在哪里?眼前的小黑狗真的很象外婆家的黑子。
母亲说,这小丫头是杏铃姐的女儿,听说她还有一个周岁的小弟弟。我心中不禁流过一丝酸涩的情愫,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杏玲姐结婚后有了可爱的子女,悲的是时光似流水,想起儿时一起一块玩耍的岁月,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终于看到杏玲姐了,她以前苗条的身段现在变得很结实宽厚,分明已是一位成熟的农妇了,不过清秀的五官还是老样子,小时候那白里透红如杏花瓣的脸蛋早已被太阳晒得褐红,她两只刚被灶火熏烤过的清亮杏眼里满都是笑,一身淡蓝花格布衫的装扮,使她显得精神干练。杏玲姐伸出一只面油面油的手把我们迎进门。马上又用高梁秆儿编的饭盘儿端来几样菜——一碟儿韭菜炒鸡蛋,一碗儿宽粉条熬豆角,一黑瓷盒西红柿辣酱,一碟调小葱的干菜。 都是陕北的好吃喝!那干菜的特殊的酸味儿使我垂涎,使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山沟的日月。 “华娃呀!”杏铃姐还是这么稀罕地招呼我,尽管我已二十几了。“没甚好吃喝,白米白面怕你在城里吃惯了,猪肉羊肉怕也不稀罕,给你做些便易饭。” 她亲切的话语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是呀!现在农村生活好了,要什有什,不像早几年,家乡招待人只有荷包蛋,一打十个八个的,那诚心非叫你一口气吃光了不可,现在就不用享受这种待遇了。
连着土炕的锅揭开了,一股甜丝丝的白气弥散开来了。杏玲姐喜眉笑眼儿地端来一老碗蒸南瓜:皮儿花绿,瓤儿面黄,一块一块地切开了。
“甜瓜还没熟透,皮儿还生嫩。我这女子小燕一早就摘了。哦,你先尝尝,这‘瓜瓜饭’” 我吃着蒸瓜,面甜面甜的。看杏铃姐又忙着揉荞面了。母亲说:“杏!别做那么多了,莫把我当外人待。”杏铃姐取来一台柳木制的耠咯床,架在了锅台上。她坐在饸络床上一边压,一边愠怒着说:“看大姨说的甚,只要能常来就稀罕,便易着呢!”。荞面耠络,如毛毛细雨,如柳树的枝条,落进锅里,随汤翻滚。此时,窑洞顶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水雾,我象是在云里。
“年时雨水少,苦荞没打多少,我给我妈捎了些,就剩下这一点,捻几碗荞面饸洛给你们,你们没听唱过—— 荞面饸珞羊腥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我们笑了,杏玲姐也笑了,她还是那样爱笑,爱唱。她张着的红润的嘴唇,唱着和时调的曲,一颤一颤的,头上扎着的黑发,如一团火,燃烧着。
吃了饭,杏铃姐又忙着给隔壁山窑驴儿饮泔水,然后又喂猪,又涮锅,又从箱柜取出新花被在院里晒。忙活了半后晌,和我们坐在淖畔枣树下捡豆儿拉家常: “啊呀呀,自打成家起,我这窑里就没少盛过咱们孙家的,老孙大伯呀!来了就在我家吃,有甚就吃甚,把我当亲娃娃一样待……唉!”杏铃姐叹口气,“可而今都走了,都进城了,没个信儿了……” 杏铃姐不声响了,低着头,只顾在簸箕里捡那黄豆儿了。 静静地,怅怅地。一抹淡淡夕照,把这山塬、枣林,还有沟底那清亮见底的小河,以及杏铃姐微弯着的背,涂染成黄铜一样的亮色。 后来,我才知晓,山猴三兄弟现在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搞运输,现在已经搬到了驼城,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也早都跑到了各地去打工,村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
我问凭她的手艺为什么不出去干点啥,她告诉我燕子她爹说,凭她那点收入还赶不上多种一口粮,再说,那么精明的人出去都被人骗,我们出去能干成个什。玲姐再没有往下说,望着东山峁顶上那株如同绿伞一样的老沙果树。那老树孤孤地,像个弯腰正望的老人。我默默地,听见了山峁下边小河流淌的哗哗声,低沉地,回声好遥远…… “东山(那个)日头背西山, 庄户人就盼个好吃穿……” 哦,一声悠悠的、粗犷的歌,从河畔下飞上来。小黑狗儿几声咬,窑畔上翻上来个背着一捆玉米青秆儿的壮汉。 这壮汉,赤脚,赤黑脊,见了我们很惊奇。 “爸爸——”小燕扑上去了,狗儿也跳起了。 壮汉把青杆儿扔到驴窑里,从红布裹肚里摸出两颗硕大的红薯,咧着胡子嘴,在小燕脸上亲一口,小燕就把红薯夺走了。 “看你,像个没事人——大姨来了,叫你早些回,磨些豌豆,擀杂面,可等你老没影!”杏玲姐嗔怒着,回窑收拾热饭了。 然后那壮汉就赤脚蹲在青石板上吃荞面饸络,一声不吭,吃得好香,又不住用布衫揩着头上的汗。我说,“你唱的那曲儿也好听。” “嘿嘿,”他扔下饭碗,咂上了烟锅,“还不是跟我婆姨学的嘛——她现在是社上秧歌队长哩!” “哎呀,天神神,你还不动弹,摘几个甜瓜去!” 杏玲姐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壮汉仍然咂着烟,叹口气,对我说:“唉,这两年,老天遭害咱,粮食又卖的贱,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我简单的问道:“为什么不求雨?”
“而今人心不诚,天神神也不灵了,村上下雨就靠山里退役的飞机、大炮,在县城里搞人工降雨了。可我们村小,离乡里又远,一年也给下不了几场雨”壮汉说完,在鞋梆子上敲了几下烟锅灰,从烟袋里又撮了把烟叶,撒在烟锅里,继续抽。
借着杏玲姐给驴儿喂青草,我便向这壮汉细细打问我外公家的黑子哪去了,壮汉却说得简单:“黑子真惨,自打老孙大伯进了城,它跟了我们,就不趁劲吃饭,常在在河岸滩上、龙王庙边对着村口吼。有一天,听见黑子在狂吼,惨叫了几声,就听不到声响了,当时我在淖畔上挖洋芋,想着发生了什事,赶着紧去看,原来黑子被傻二平吊在东山卯上的老沙枣树上活活用刀捅着……,罢了我把就二平打了一顿,可黑子是活不成了……”
听到这,我心里很不好受,可爱的黑子,忠实的朋友,为了跟我们走出大山,竟宁愿被人杀了,也不跑。这时,一股小风吹动杏树飒飒地,漾起一股浓浓的的杏树林青苦的气息,掀动着我心海不平静的涟漪..……
壮汉咂着烟,继续说道:
“你看到的我们家里的小黑狗,就是黑子留下的,咳!总算还对得起老孙大伯”。
我本想问点小黑狗的事,这壮汉却叉开说了:
“傻二平后来跟着乡里几个懒汉进城打工去了,挖了几件文物,倒了几趟假元宝,被人骗了钱,后又跟着村上的友友去贩毒,结果自己第一次做就被捉,带他出来的人都跑了,可二平被地区法院判了死刑,临刑前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在牢房里大哭大闹,要回去讨饭,被看守监狱的武警用木头楔子钉住了嘴,一直到第二天被枪毙。最后死了还没人给收尸,就给医院抬走了,咳!他真傻呀!!”
我诧异极了!二平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虽然他很傻,但是还帮我打过红枣,帮外公家担过水,怎么会干这些事呢?
杏玲姐从驴窑走出来,燕燕尽把切好的甜瓜向她手里塞,“妈妈吃,香瓜好甜!” “别学个贫嘴儿,长大了,还不是飞走了!” 杏玲姐和燕子笑戏着,嘴唇翕动着,把燕燕搂紧了。 这一夜,杏玲姐让我睡在隔壁的的窑炕上。这窑炕好宽大,一溜儿可以躺下十四五个人。杏玲姐给我铺上细毛毡,暖上晒了的新花被。我好舒服地闻着一股土炕柴烟和酸菜的混合气息。我想着,这是陪伴我度过了童年岁月的炕呀!我心窝热热的,我像躺在娘怀里。 夜深静。窑外的月光如霜如乳,小河里的蛙声时高时低,隔壁山窑的驴铃儿,叮铃铃,像摇着我的魂…… 。我睡着了,又醒了。我好像听见“咯吱,咯吱”的碾子响。透过贴满剪纸的格格窗,我看见杏玲姐推着新凿碾子上的横木,在碾黄豆儿,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也许她怕弄醒我,动作很轻。只借着院子外面透下来的一片清淡的月光,我看到那碾子轱辘上包着一片手绢儿。她不停的从瓷盆中抓一把泡涨的黄豆儿,撒在碾板上,推动碾子轻轻的压过去……..,杏玲姐又要为我们做陕北特有的“钱钱饭”了。 我没有吭声,却再也睡不着。杏玲姐推一圈,停一下,头上抖着的青丝扑下来,在银白的月色中,如流泻的瀑布……。 故乡小河里的蛙声已住了,村里的公鸡儿却叫了,河水像在我心上流淌,“嚯——嚯”的杏树林的涛声如刮风,遥远而亲近,仿佛那涤荡了历史尘埃的洪流又冲激着我,摇着我的梦…… 第二天,喝了“豆钱钱”,我们也该走了。 慢慢地,穿过杏树林,淌过汩汩的故乡小河,攀上东山峁,我在那株孤孤的老沙果树下站了很久。 “过路再来——”杏玲姐在沟底里唤。 小黑狗儿也叫了,声音像是死去的黑子。 我眼前模糊了,看不见杏玲姐和燕燕的影儿,眼前只是一片杏树林,一坡一坡的黄土塬。 翻过山峁,我走了。带着两颗甜瓜,一袋豆钱钱,沉沉的,我的心也沉沉的——陕北,有多少这样的窑洞枣林,多少这样的清溪流水,有过多少这样的乡亲依依相送呢?!从窑洞走出来,踏上穿梭在这高原千山万壑间曲折的山路,我走了,揣着温馨的梦,走了,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