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石家庄,这爷俩顿顿离不了豆角。老父亲给邮了三回,一回是二十斤。这六十斤东北豆角,足以慰藉他俩思乡的胃。

冰箱里的豆角吃光了,新豆角还在路上,估计夜里能出黑龙江。女儿夹起最后一根豆角说,明天吃啥菜?我说,肉烧干豆角。

她爸小眼睛一亮,笑着说,干豆角比鲜的还好吃呢。女儿瘪下嘴说,干巴巴的好吃吗?我说,都是我和你爸晒的,也是我俩从东北背来的。我不小心打了张感情牌,女儿忙说,知道了,好吃是一定的。

阳台上敞口的纸箱里装满干豆角,黑乎乎的,弯弯勾勾的,手一抓刷拉刷拉响。我抓了一把,往不锈钢盆里一扔,发出铁丝撞击的声儿。这干豆角晒得真透,搁到明年夏天也不带新的,我想。

干豆角在水里一点点舒展,水变得暗黄了。我换水时,却闻见了豆角的清香。干豆角变软了,变胖了,指甲一掐即断了。它本来就是熟的,掐一小截丢进嘴里,嚼几下那气质就来了。换了水再泡一会儿,泡得越透越好,直到清水为止。

早上就泡上,直到中午炖。这一上午,盆里换了几次水没数,每换一次水豆角掂在手里,越来越有弹性;那已不是瘦骨嶙峋,而是肌肤渐丰了。

我喜滋滋地切着五花肉块,剥葱刮姜,备好冰糖、老抽、花椒、大料。先把肉块红烧了,就用这肉汤炖干豆角,小火咕嘟,一点点让干豆角进了肉味。没有计时,只看锅里的汤汁越来越少,直至收干。锅响起的呻吟,是急切的中雨,是热烈的掌声,还是黑土地的誓言?我不能分辨清楚,却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豆角香。

一切都被唉醒了,久违的干豆角,久远的红烧肉炖干豆角。在每个东北人的童年里,干豆角是不可缺少的美味。那时不常吃肉,很少有用红烧肉炖的。能切上几片那肉,多倒上一些,把肉片子里的油㸆出来。趁着这油汪汪的劲儿炖,已是难得。

更多的人家是素炖干豆角。吃的豆油都是一定量的,是拿了家里的黄豆去村头小油坊榨的,要不是为了有豆饼喂牛,少榨些油也是可能的。人吃那么多油干啥,浪费。人少吃点油也没啥,省了。这就是当时村里人的理念,我家也不例外。然而,母亲素炖的干豆角仍然好吃。

母亲虽然也不舍得放很多豆油,她会舀上一块猪大油。我喜欢看雪白的猪大油慢慢化掉,锅底冒起油烟,屋里满是香味。这香味不同于豆油的香,它更厚重,有肉的焦香隐隐透出来。我们都被它迷住了,咽了咽口水,期待着干豆角端上桌的那一刻。

母亲是个巧妇,她会想尽办法让我们吃上几顿有肉味的干豆角,当然这样的时候是可遇不可求的。东北农村大都在春季结婚,因为气候原因,放大席都是在屋里。一次大席要摆二三十桌,就分两批开席。一家放席,这家的左邻右舍就成了放席的地点。我家有两间房,母亲收拾得十分整洁,里屋一桌,外屋一桌,上午一批,下午一批,这意味着就要在我家放四桌席。

当时的习俗是在谁家放席,收拾桌时要给主人留下些剩菜,以示感谢之意。那时家家都不富裕,席上剩不了太多,但能剩些肥肉片子,有时剩几块酥白肉。母亲把这些肉挑出来,用热水洗了,在油锅里复炒。炒出油来洒上盐,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肥肉片子成了肉渣,凉一凉也盛坛子里。炖豆角干时,母亲狠狠地舀上两大勺子。吃的时候,可比用猪大油炖的香多了,关键是吃着吃着就能吃出一块肉渣,而且分量还不小呢。嘴里有了肉香,再去吃干豆角,别有一分滋味。

母亲常在春天给我们炖干豆角吃。春季,我们早吃够了萝卜白菜,央着母亲炖一次干豆角,她只是说,现在吃没了,春天吃什么,过日子得细水长流。随着渐渐长大,我们明白母亲的心思。春季毕竟还有萝卜白菜吃,春天这两样也吃完了,全靠干菜、咸菜下饭。在所有干菜里,干豆角显得尊贵了,配肉炖出的气质是萝卜干和茄子干无法达到的。

肉炖干豆角时,母亲连锅贴子都做出来了,在我们这叫一锅出。在豆角下锅前,母亲和上半盆苞米面,后来掺了一半白面,再后来全是白面的。面里放些小苏打,开水烫一半,冷水和另一半,和得不软不硬。干豆角下了锅,添的水烧开了,母亲就挨着水边贴上一圈,她的手灵活极了,团一块面“啪”一下贴上,再团一块面再“啪”一下贴上,如此往复,盆里的面都贴到了锅上,母亲长舒一口气,盖上了大锅盖。

锅里的水㸆干了,干豆角熟透了,锅贴子也熟了。熟的锅贴子,一面是金黄的嘎巴,一面是软腾腾沾了油星。吃一口锅贴子,就一口干豆角,要是再遇到一块肉渣渣,简直是人间美味。

当家里的日子过好了,母亲就用肉炖干豆角,有时用排骨炖干豆角。放的肉或排骨越来越多,豆角仿佛成了配菜,是为了让肉或排骨有豆角的清香。不过,无论是为了什么,家家爱吃干豆角就这样一辈辈传下来了。五十岁以上的东北人,还保留着夏天晒豆角的习俗。

他种园子那年才四十初头,就开始晒豆角。好像不晒豆角就白过回夏天,好像不存下些干豆角日子就不踏实。其实,也不是我们刻意要去晒豆角。当园子里的豆架一派丰收景象,架上结得很密,一根挨一根垂挂着,吃又吃不过来,不晒豆角能行吗?

是绿莹莹的豆角激起东北人晒的欲望。谁家要是任豆角老在架上,或是摘了任它烂掉,那一定被叫作败家子。谁能忍心辜负黑油油的土地?没有人。

晒豆角,要选一个晴天。烈日当头,一天就能晒个半天。如果连着三天晴天,干豆角就会晒得又透又漂亮。晒好的干豆角,细看透出黑绿,闻着香味不散。晒豆角时,我俩团结协作。清早,他去园子摘来豆角。早饭后,我掐豆角去丝,他烧上水蒸豆角。豆角蒸半时尚出锅,我把一根划成两片,这样干得快。最后,他把豆角片带去平房水泥台上晾。

晾豆角的日子里,他密切关注天气。天边刚有云朵聚拢,他就赶去收起;天一放晴,他又赶去摊开。当然,天有不测风云,来不及收起淋了雨的豆角让人心疼,晒出的颜色就不漂亮,香味只有一点点。

我跟女儿说豆角干是爸爸妈妈一起晒的,并非有意,纯属自然流露。作为闯关东的第三代东北人,我俩还喜爱晒干豆角和吃干豆角。到了女儿这一代就未必了,她肯定不会去晒干豆角,但愿她能爱吃干豆角。

我做红烧肉干豆角时,怕女儿不爱吃豆角,下了一把粉条和一些火锅丸子。另外炒了别的菜。女儿也吃干豆角了,当然更多的是吃粉条和丸子。我问她,干豆角好吃吗?她说,还行。

我没有学会母亲炖干豆角时贴锅贴子的手艺,也就不能传给女儿了。我会炖的干豆角女儿不想学,她也就更不能传下去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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