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闻·自然笔记 | 荞麦的棱角

荞麦是有棱角的,成熟后呈三棱形。我们那儿很少种荞麦,一般是发生灾情耽误了其他作物后才补种它,还有就是在荒地上随意撒种,多少收获点儿。它生长期较短,即使七八月份才撒种,冬季来临前也能成熟收获。

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儿,有一个年轻人出外闯荡了两年归来,学会了说普通话。由于说话腔调变了,大家就笑话他,说他“撇腔”了。见面问他几时回来的,他不说我们的方言“夜来晚上回来的”,而是说“昨晚儿回来的”。有人觉得稀奇,也有人笑话他忘本,说他:“不坐着缸,还坐着碗儿回来的呢。”那时候恰是秋季,正是荞麦罢花结籽的季节。第二天,年轻人在荞麦地边遇到一个正在用锄头锄地的庄稼人,就又撇着洋腔问道:“老头儿,红红的杆儿开白花,结的果子还一个棱一个棱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人是他叔父,听到有人这样说话,抬头一看是自己的侄儿,一下就来了气,举起锄头向他打去:“我叫你不说人话!”他抱头就跑,还大喊着:“救命啊,荞麦地里打死人了啊,荞麦地里打死人了啊。”这件事流传较广,由于普通话说得好,后来他在村里当了小学老师,干得还很不错。上次我回去还有人说道这事儿,说明他是一个有特点、有棱角,能让人记住的人。

在一个特殊时期里,严禁老百姓开荒种地,谁在荒地上种植庄稼就会受到处理,地也会被收归集体:“集体的地荒着可以,种就不行!”20世纪60年代初,我们这儿的最高学府高级中学里,有个老师实在忍受不了饥饿,偷着在学校外的荒地上栽植了几十株地瓜,结果招来罪名,最后用绳子在树上了结了自己。我上小学的时候,又号召多打粮食备战备荒,可以开荒种地。我们家西边一个小岭上,原有的几棵马尾松树消失了后,就成了一片砂土地,长满高高低低的杂草。有一天放学后,我蠢蠢欲动起来,拿着一把镢头去了那个地方,先把草拔掉,一些灌木小枝条就用镢头连根刨出,很快就整理出一块六七步见方的地场。撒上荞麦种不久,小苗冒芽生长起来,我放了学就跑过去看,只见茎长得细长呈淡红色,但也是有棱角的。风吹来,雨打来,它会摇晃着身子,慢慢再次站稳自己,继续棱角分明地站立在那里。秋天来临,霜花开始出现在清晨的大地上,这时候荞麦也已经成熟,有纵棱的茎上,籽粒已变为棕黑色,三个棱角也显得更加突出。我种的那块地里,一共打下半箢子荞麦,收获感让我兴奋了很多时日。

我们这儿的荞麦不是苦荞,是最普通的那种甜荞。因为主要是作为粮食来种植,而不是为制作茶饮,所以不会选取产量更低的苦荞。母亲会到碾子上伐掉外壳,去壳后的白色荞麦粒可以做稀饭。也可把去壳后的荞麦粒一遍遍碾压、一遍遍过箩,箩出灰白色的细面粉来备用。荞麦面粉可以做“糊嘟”粥,更可以包成水饺食用。那时候日子过得寒碜,家里偶尔包一回水饺,母亲会包成两种,一种是白面的,另一种是荞麦面的。父亲整天顶风冒雨在大山里栽树、管理树,辛苦而劳累,白面水饺是给父亲吃的,我们只能享用煮熟后灰黑色的荞麦面水饺。母亲曾多次背着父亲教育我们说:“你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吃还早呢,以后会有你们吃的。”父亲并不舍得多吃白面水饺,而是用地瓜干煎饼卷上几个水饺,说他喜欢这样吃,其实是为了让我们都能吃到一些白面水饺。当时我们几个觉得好东西让最受累的父亲吃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有表现出过馋样儿,更没有过任何怨言。父母亲相继去世后,每当回想起有关荞麦的事儿,每当想改善一下膳食结构去食用这种口感粗糙、不易下咽的现在的保健食品时,母亲说过的那句“小孩子吃还早呢”,就让我眼睛有些潮湿,深深体会到“亲不待”的浓浓悲伤。

我国唐朝就开始种植荞麦,并传播到了很多国家,可谓历史较为悠久了。在长久的岁月里,荞麦不畏贫瘠,坚守大地,相信自己,相信地力,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向上生长,在人世间开出属于自己的花,结出富有个性的果,走过荞麦有棱有角的一生。

让自己过出有棱角的日子,才可谓不枉来人间走一趟啊。

作者:高军 编辑:徐征 校对: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