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房子 (作者:李锡群)


每逢临近冬天的时候,各种庄稼都进了场,场院里谷子垛,糜子垛,黄豆垛一垛连着一垛,金灿灿的苞米,红彤彤的高粱堆积如山。只有场院中间空着一块场地,是预备打场的地方。为了防止有人盗窃生产队的粮食,也为了预防猪羊进来祸害,便在场院口修建个更房子。说是房子,只不过是个地窖。用铁锹挖个四四方方的大坑,上面架上几根旧檩子,用秫秸棚上,然后再盖上土,抹上泥;里面搭上一铺土坯炕,安上一口取暖用的铁锅。这便是更房子了。

更房子不单供更夫居住,也是打场的人们临时歇息的地方。每逢冻得嘶嘶呵呵的社员们歇气儿的时候,都钻进更房子里歇息取暖。更房子顿时热闹起来了。有的拿根八号线串着瞎苞米,伸进灶坑里,烧着吃,有的吧嗒吧嗒地抽烟,最有意思的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扯大栏,逗哏取乐。

更夫季大伟,外号**子,原来是在兰河口跑船的。此人是个大块头,有一把好力气,可是长了一身宣肉,再加上从小不是在庄稼院里长大的,庄稼活儿样样稀松平常。媳妇关悦辉是个矬个子,外号韭菜花儿。韭菜花儿不咋讲究打扮,有些邋遢;仔细端详,倒是有几分姿色。看起来俩人不咋般配。有人嘲讽道:“韭菜花儿跳三跳,够不着季**子的裤腰带。”两个人生了个千金,叫季美玲,乳名叫小妮子。这小妮子倒是长得白白净净,水水灵灵,满漂亮的。一家三口人,夫妻俩在队里挣分,日子却过得窄窄巴巴。

除了季**子,还有个更夫,他叫盛万友,有点歪脖儿,是个没开过荤的跑腿子。人们叫他盛老歪。盛老歪没有房子,只有一个旧铺盖卷子。平时住在生产队的大炕上。他的铺盖卷子虽说不咋干净,但他决不允许别人动弹。人们也都知道四大矫: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子行李大姑娘腰。如果有谁碰了他的铺盖卷子,他就会大发雷霆,不依不饶。这盛老歪话语不多,整天别愣着脑袋歪歪着脖子,给人的感觉就是横种。有人说他是茅屎道子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般没人敢惹他。也许一个人过于寂寞,他总喜欢哼哼些民间小调。什么“打牙牌”啦,“十八摸”啦,“送情郎”啦什么的,反正都是歌唱男女之间的事儿的。有时候没有听众,他独自咿咿呀呀地哼唱,或许是为了抒发内心的苦闷吧。不知咋地了,唱着唱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来了,打湿了他的衣襟。

更房子不仅是场院里防贼防盗的门户,也是队里的说唱艺人展示才华的地下舞台。常在这舞台上表演的主角则是季**子。他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那些故事大都是鬼啊神的,再就是鬼狐狸和黄皮子成了精迷人的故事。什么屈死鬼还魂来到阳世间活捉孩子,掏心挖肺,狐狸变成美女坑人害人,黄皮子怎么谜人,勾引男人,再就是死鬼诈尸的蹊跷事。有的故事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头发茬子发诈。尽管人们心里害怕,但也愿意听**子瞪着眼睛白话。**子也愿意给人讲,讲得嘴里直冒白沫子。有一回,韭菜花儿没在场,**子正讲在兴头上,就有人打岔说:“还他妈的白话呢,你家娘们都跟别的男人跑啦。说不定钻进人家被窝里去了呢。”

**子朝那人撇了一眼,说:“我那娘们儿长得没人样,没人稀罕。”

“我就喜欢你那小个子娘们。”

“你相中了,明儿个就领到你家去吧。”

**子性格柔和,为人也随和,从来不和谁计较,一天天总是嘻嘻哈哈的。谁也没见过他发脾气。有人说**子是属游拉鹳子(一种长腿长嘴的鸟儿)的,走道卡前失,全靠嘴支着。这话有点言过其实,不过也贴扑缠。夏天里他不能打更了,也跟着社员们上山铲地。铲地跟不上,就逗引小半拉子们来听他讲故事。小半拉子们自然愿意,一边听他白话,一边帮他铲地。**子呢,把锄杠往地垄台上一杵,讲一会儿,跟着小半拉子们往前挪一骨碌。他似乎成了脱产的专业讲师,不用动锄头了。有一天,小半拉子们正一边帮他铲地,一边听他讲故事,天上忽然飘过来一块黑云彩,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紧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小半拉子们扛起锄头就跟着大人们往家跑,地里只剩下他**子一个人。此时,他成了光杆司令,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

这天男劳力们在场院里打黄豆,小工子们(女劳力)在场院里撮苞米。老天忽然下起了冒烟大雪。人们只好停下活计,纷纷钻进更房子里了。这时候又轮到**子展示艺术才华了。没用别人劝说,他就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让人耳目一新的故事了。这时候,又有人说:“还他妈地瞎**嘞嘞呢,你那小娘们都跟人私会去啦,你还没觉景呢。”

这时人们才发现,韭菜花儿真的不在场。她刚才还和那些小工子们在一堆儿撮苞米了呢,现在她咋没进更房子呢,莫非冒着大雪回家了不成吗?不可能啊,天这么冷,又是刮大风下大雪的。她不会那么傻的。这韭菜花儿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有人开玩笑说:“八成是跟哪个喜欢吃荤的野汉子办事儿去了吧。”

“不管她,大姑娘梳歪桃——随便(辫)她。”**子继续讲他的故事。

过了一个时辰的光景,韭菜花儿才顶着一头雪面子进了更房子。有好奇的小工子问她说:“你干啥去了,咋才进来啊?”

“别提啦,”韭菜花儿叹了口气说,“真倒霉,这大冬天的闹肚子,有屎拉不出来啦。”

“你这拉屎的功夫也太长了吧?”

“怕不是闹月子病吧?”

“怕不是跟哪个男人办事儿去了吧?”

“满嘴胡话,”韭菜花儿脸不红不白,“咱可从来也没干过那事儿!”

“呵呵,反正那玩意儿也没个记号。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说笑着打拉戏。

没过几天,就有个小半拉子嬉皮笑脸地悄悄对人说,下大雪那天,他去谷垛后面解手,竟发现韭菜花儿和盛老歪在谷垛两夹空里干那事儿呢。人们这才想起来,盛老歪最近总偷偷摸摸地给韭菜花儿买烟抽,还是握手牌子的。人们只是心里这么猜,谁也不敢证实,因为这个小半拉子是个喜欢喊狼来了的主儿,不见得是真事儿。大家只听见辘轳响,却不知井(景)在哪儿。只有胡乱猜测。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临收工的时候,盛老歪紧跟在韭菜花的屁股后面,看没人注意,盛老歪突然伸手在韭菜花儿屁股上掐了一把。再后来,又有人发现,盛老歪和韭菜花儿俩人在谷垛后面亲嘴儿了。人们这才肯定,这俩人搞破鞋了。搞破鞋属于作风问题,性质严重。在真相大白之前,没人敢胡说乱说。只有个半拉子好奇,当面问盛老歪:“你是不是真的和韭菜花干过那事儿啦?”

盛老歪刷地红了脸,头上冒出了汗珠子。他愣了半天才大声吼道:“放你妈那一裤兜子臭屁!我警告你二愣子,你再敢扒瞎,小心老子打折你的狗腿!”

二愣子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说:“别发火啊,以后我不敢了。”

二愣子转身就嘻嘻哈哈地跑啦。

没过多久,盛老歪和韭菜花儿搞关系的事儿就在屯子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这消息传到季**子耳朵里的时候,他也着实作闹了好几回。韭菜花先是死不承认,后来承认了,却不肯回头,并且撂下狠话对**子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彻底踹了你,让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到我。”

这下真的把**子唬住了。从此就听之任之,随了韭菜花儿的便。**子妥协啦。他觉得,俩人一块儿过了半辈子,也真的不容易。韭菜花儿跟着他也没少吃苦,现如今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媳妇爱好点儿啥就爱好点儿啥吧。反正不影响吃喝的。

有多事者竟然把盛老歪和韭菜花儿搞男女关系的事儿和**子讲鬼神故事,宣扬封建迷信的事儿一并反映到大队去了。大队领导都很惊讶,也都很气愤。经过几番调查讨论,就在大队广场召开了一场全屯子社员参加的批判大会。八个生产小队都派出两名有文化的进步青年写批判稿,并发言。在执勤民兵看守下,**子、盛老歪和韭菜花儿都弓着腰,低着头,站在大会主席台上,接受批判。同时,还分别在盛老歪和韭菜花儿的脖子上挂上了一只破鞋,在**子胸前贴上一块白纸,上写“封建迷信”四个大字。大会整整开了一上午,才算结束。

批判大会结束以后,屯子里并没多大变化,社员们照旧每天参加队里的劳动。**子和韭菜花儿照旧过日子,盛老歪照旧住生产队的大炕。盛老歪胆大,没啥异常反应,别看韭菜花长得没有三块豆腐高,就是主意正。她觉着反正自己没杀人放火,谁也不能把她咋地。只有季**子胆儿小怕事儿,从此再也没敢讲过那些鬼狐故事。盛老歪和韭菜花儿照旧藕断丝连的,暗地里勾勾搭搭。见大队对他们搞关系的事儿也没啥有效的办法,俩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俩人合计了好多回,决定相好一辈子,再也不分开。再后来,韭菜花儿跟**子私下里商量,干脆把盛老歪接到家里来,住在背炕。**子觉得家里的日子一直紧紧巴巴,多个帮手也算可以。于是也就同意了。

从此,盛老歪就做了季**子家里拉帮套的,成了季氏家族的正式成员。两个男人分享同一个女人,日子过得也很和睦,很少有啥纷争。所不幸的是季家的女儿小妮子才十四岁就跟那个二愣子处上了对象。两个人搞得热火朝天,恋成了一窝;可惜二愣子的父母坚决反对。说是根儿不正,苗儿不正,结个葫芦也是歪歪腚;季家的姑娘根本不配做他家的儿媳妇。大人们哪里知道孩子们的心理呢。二愣子和小妮子早已在私下里许下誓言,宁死也要在一起。没成想,任性的小妮子在绝望之中,居然偷偷地喝下了一瓶子敌敌畏,便告别了人世。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辜地结束了,就像一朵鲜花儿还没来得及开放就无声无息地凋谢了。

或许是造化弄人吧,小妮子离开没多久,季**子也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大风天气的晚上,**子正在更房子里值班打更,也许是过于困乏了,他居然眯着了。不知什么时辰,更房子失火了。季**子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扑打烈火。他担心这大火蔓延到庄稼垛,就拼命地救火。哪成想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大火越烧越旺。等**子再想跑出去,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猛烈的火势吞噬了他的生命。就这样,**子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这时候,屯子里的社员们都说**子是个大好人。大队称颂他是舍生忘死的救火英雄。为了表彰他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特意为他举哀,并且制作了一面锦旗,覆盖在他的尸体上。发丧那天,满屯子的人都来给他送行。盛老歪紧跟在灵车后面,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就好像死了亲爹一样。

从此以后,盛老歪和韭菜花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膝下生有一子,起了个赫亮的名字,叫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