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村子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二)



二五四

二五四捏了捏已经瘪了的烟布袋儿,抬头看了看挂在中天的月亮爷,往坟门上垒了几块片石,“唉”了一声,说道:“楞娃子,爹烟儿也抽球完了,俺娃儿在望乡台上在等下爹,爹给俺娃儿带个好耍货儿来”,说完,拿起了劈斧,便扎挣着站立起来,边锤腿边说道:“爹也老了,圪蹴屁大会儿,腿就麻哩”。

转回了勺头涧,趴在自家土矮墙一眊,大洋马还在梨树下栓着,打着响鼻儿,嚼着夜草,二五四笑了笑,自言自语说道:“在就好”说着,便要翻墙而入。又一想,自家那条老黑狗,万一把自己当成其中的野汉子之一,‘汪汪’几声,就坏了大事了,便轻轻地打了一声口哨。

口哨响过,一条黑影越墙而出,摇尾晃脑,一阵亲热。二五四摸着老黑的脑袋,说道:“老伙计,走吧,楞娃子等咱们哩。”说着,便举起了劈斧,正要劈下。老黑“呜、呜”发出了几声哀鸣,挣扎开了飞奔而去。

二五四苦笑了一下,说道:“老伙计,俺是为你,不想跟俺,俺还不引你嘞!你以后是没主的狗了...”

二五四摸进了屋,伸手在炕上摸捞着一颗肉处处的大脑袋,便高喊了一声:“楞娃子,好耍货儿来了”,劈斧顺势而下...随后,二五四白火柴在裤腿上一划拉,点着煤油灯。

二五四跳上了炕,将丢了脑袋那人拉扯着扔在地上,从炕柜里取出了小兰花,摁着了满满一锅子,歪着脑袋冲着油灯一点,一股子青烟喷口而出,望着披着碎花被子、瑟瑟发抖的老婆说道:“秋女子,今你活不了。”

秋女子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煞白着脸,牙打得“嘎、嘎”作响,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点头,摇头...

二五四深吸了一口烟,长吁着说道:“你偷人,俺不拦挡,骂俺、打俺,俺能忍下,你不该要俺娃的命,俺娃才十三岁,是嫩芽芽。痴呆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也是俺二五四的亲儿....”,二五四越说调门越高,直至如鬼哭狼嚎,当说道:“和日本狗子,下阴间做夫妻”的时候,劈斧也顺势而下...

二五四是个孤儿,也是勺头涧最皮实的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没占过任何人一丁点便宜,偶尔有人欺负他,他是“呵呵”一笑,久而久之反而受人尊敬了。二十三岁那年,在亲戚的众筹下娶了一个十分贤惠的山上女子,成亲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痴呆儿子取名楞娃子。

楞娃子不到三岁那年,山上女子因小产死了,接生婆黄大喇叭说是个妮儿。二十六岁的二五四带着一个三岁傻蛋蛋,又是下田,其难处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在万般无奈之下,三十四岁那年经人撮合又续娶了疃子村的秋女子。

秋女子是个小寡妇儿,男人是货郎,摇着拨浪鼓,挑着担子,三乡五里,走街串巷买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一日,流窜在浑河北贾庄(余镇河老家)已是正午,碰巧遇到黄家老财给死去儿子配阴婚,逢人就请吃酒肉。货郎久未吃荤腥、喝烧酒,又是不要钱的请儿,便吃了个腰圆肚硬,返村时已是天擦黑儿了。走到半道大沟,肚子里油水太多,便闹开了肚子。挑了一个苇子密处,水边僻静处大解,没想到被驻大沟日本打野的骑兵误以为是水鸭子连击了三枪,当场丢了性命。

秋女子虽然年轻貌美,不到二十三岁,但名声不好。货郎死下不过百天,在疃子村据点伪军小队长龚二疤瘌的威逼利诱,恐吓之下,便从了,勾搭上了。龚二疤瘌为了高升又将秋女子介绍给了疃子村据点日军曹长小井,二人一三五、二四六的轮流快活。

一年头上,龙山游击队的张洪恩回疃子村老家,闻听秋女子的所作所为大怒,连夜摸进家,用盒子炮敲着秋女子的脑瓜子狠狠教育一回,并说:“不守妇道尚可原谅,汉奸行为绝不轻绕,再敢交往,那是和人民为敌。”秋女子才动了嫁人的念想,再嫁比她大一轮的二五四。

刚嫁过来,开始还行,对楞娃虽说不上好,可也不虐待,对二五四也算知冷知热。可第二年不行了,二五四在锄田歇缓后,准备再锄地时,一脚踏在锄头上,锄柄顿时翘起,不偏不倚击中裆部,那玩意儿再也扎楞不起了,成了一个废人,矛盾从此产生了。

一次吵闹过后,秋女子便又回了娘家,重拾旧欢。

起先还只是在娘家疃子村和龚二疤瘌、曹长小井叙旧,可人的天性有一种得寸进尺的缺点,他们也不例外。他们后来到秋女子回了勺头涧,那二人也隔三差五地来。开始,二五四也想发作,然而又一想自己是个废人,秋女子得不到男欢女爱,还给自己带傻娃子,也是可怜女人,就压了下去。

直到曹长小井再一次来,二人正大铺大盖舞弄被楞娃子闯了进来,惊得曹长小井半途而废,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怒之下,将楞娃子一个大耳刮子打的原地和陀螺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后,面朝下摔爬火炉旁再没有起来。

秋女子扶起楞娃子一看,脖子上被火炉盖子划了一道长长的、深深的口子。

三日后,勺头涧放羊的光棍吴锤老汉在村北坡坟地,发现二五四的尸体,是自己在石头碰死的。

吴锤老汉还说:“尸体旁边还卧着一条黑色的老狗,奄奄一息,连眼都快睁不开了。”




老万


老万走了,尸首俺们亲眼看见的。那天刮着风,钉在脸上刺骨的疼,前几天刚下了雪,老万挂在村西,土坡坡的大柳树上,脸灰灰地,吊在了捆爆米花机的那根牛皮绳儿上。

去收尸的村副书记、长三叔,瞪着眼,盯着俺们,手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说:“听听乌鸦,呱噪得多欢,是叫你们小娃们的魂嘞!”吓得俺们顿时如鸟兽散,三丫被玉茭茬子绊了脚,摔了狗吃屎,差点被另一苗玉茭茬子扎住大毛眼儿。

老万是俺村娃们喜见的人之一,和供销社龚结巴、油坊张旺财齐名,俺们背地里叫“堡子村三喜”,龚结巴有糖、张旺财有麻饼子、老万有台爆米花机。老万走路一瘸一拐地,自己说是打小有“短骨病”,两腿不一般齐,左腿长,而曾经是口子村的村花、左牡丹,嘴一瘪,说:“听他胡球说,翻墙头听房,被狗撵,跌的”。

老万曾是村里闲汉,抬棺打墓、看场面。长三叔挖新窑,给傻儿娶婆娘,老万没明没黑受了三天,临了,说:“俺想放羊咧”,长三叔头也没抬,撂了句话:“腿拐起,啥心思也有了,狼撵,那条腿也废球咧”。

八十年代中期,老万进城看了年门房,喝醉酒,丢了辆洋车,被打发了。回村的时,背回了一台土制的爆米花机, “砰、砰”地,村里免费爆了三天,推着独轮车便去了邻村,一个月后,走遍了全乡。

老万一生没讨婆娘,说练童子功了,但村里人在城里二高店见过他。虽说没婆娘,却有个儿子了,爆了几年米花,腿更瘸了,兜却鼓了起来。

那年清明,家姐挎了十几个鸡蛋从邻村来了,上了炕,边往出捡鸡蛋、边哭着说:“万,咱爹娘坟头有你哩,以后你坟头有谁哩”,老万苦丧着脸,一摊双手,说:“没球办法”。

吃了一顿炒鸡蛋碰糕,家姐把四儿过继给了老万,老万老来得子,拖拉着瘸腿、米花爆得更欢了,逢人就说:“时代好了,多挣点,给娃儿娶婆娘”。村里赤脚医生晋老汉说:“狗儿的,带铜着了,外甥当儿,没听过”,老万登时急了眼,扛起了米花机,大骂道:“再胡球咧咧,砸死你个老鳖子”。

四儿十六岁,长得不丑,也勤快,可就有一条不好,爱耍钱。村西、大柳树下,洼地里,又避风又暖和,虽然四周坡坡上引魂幡子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但耍钱鬼们怕被捆走,选择了这个认为安全还比较瘆人的地方。

耍钱这营生,新人上手总能赢几他把,后来十回输九回,输了就回窑翻箱倒柜,甩盆子、扔碗和老万要钱,有一次输得狠了,张口要二百块,老万哆哆嗦嗦从席子下取出一沓,颤抖着双手递了去,流着泪,说:“四儿,可不敢了,这是你的婆娘钱”。

四儿安分了几天后,想翻本儿,又输了二百,老万从裤裆摸出了一沓,沉着脸说:“够,拿去”。四儿拿了钱,泪蛋子下来了,说:“俺再不耍了”,出了里屋,抄起了菜刀,“咔嚓”一声,把自己的两根手指剁了下来。

老万抱着四儿,爷俩儿嚎啕大哭,老万哽咽着说:“四儿,这是弄啥哩!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人是活的哩”。

四儿安分了一个月,这下输塌了,五百,老万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四二,跑吧,咱家没货了”。 四儿跑了的当天夜里,老万吃了一顿肥猪肉片子炖豆腐,喝了藏在瓮旮旯里二年的半坛子老酒,拿着捆爆米花机的那根牛皮绳,嘴里嘟囔着:“四儿这娃靠不住,活得没球意思”,去了村西,土坡坡的大柳树下。

四儿,后来为财出了人命案子,临刑的前几天,狱警、疃子村的龚建军问道:“还记得你爹张老万不?”。

四儿笑了笑,说:“那是俺舅,不是俺爹,俺记俺舅的米花机和米花咧,糖精放得多,甜”。
后来这台米花机在我的老物件儿收藏品里,一摸它,就会朦朦胧胧出现老万一瘸一拐的影子,和那声公鸡打鸣般的吆喝声:“爆米花咧”。




六爷


“磨蹭球了,快跑...快...”,六爷瞪大了眼睛,咆哮着。桂兰含着泪,说了声:“楞娃兄弟,多保重”,便绕过鸡鸣石,钻入了圪针林中。六爷瞥了一眼于桂兰消失的身影,憨憨地笑了,嘟囔了一句:“俺娘说了,你们都是大人物,天上的星,得活着”,说着,搬起大石头,冲着山下来路喊道:“黄皮狗子,敢上来,爷砸出你的浆子”。

伪警小队长冯进金躲在大石后,回头对伪警大队长安天应说道:“安队,石头、乱木,丫丫叉叉的,枪子打不着,怎办了?”,安天应猫着腰,用枪口顶了几下大檐帽,探出头望上瞅了瞅,回头大喝了一声:“苟二顺子,给老子带人上”,话音刚落,苟二顺子便回道:“安队,您儿这是拿兄弟的小命开玩耍了,兄弟把前夜赢得二块大洋退给您儿还不成,另外,噢,对了,鲍家二寡妇搬大石口村了,村北、最大杏树那处院子.....”

安天应一举盒子炮,朝天“啪”地就是一枪,厉声喝道:“这是命令,再嚼球毛,老子毙了你”。

苟二顺子带了两人边放枪、边猫着腰往上个磨,刚转过几块巨石后,便听见“轰隆隆”的石头滚落声,两声“哎呀”过后,一名伪军跑了回来,说:“苟队和虎娃子,避石头掉崖了”。

安天应冲着那名伪军大声吼道:“一群废物!给老子下山去,叫日本人”,那伪军上山是磨磨蹭蹭的,下山倒是一溜烟儿,半袋烟的功夫,一名日军曹长带着几名鬼子、一门小炮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二话没有,抡圆了巴掌,照着安天应那张麻子脸,狠狠地甩了几个大耳刮子,嘴里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大骂道:“废物、死啦死啦地.....”

几声带着山谷回音的炮响过后,日伪军冲了上来,满身血污、断了一条手臂的六爷,挣扎着站了起来,单手抓起一块石头,发了疯地冲了下来,高喊着:“娘,俺听你的话了,那女星星没受伤,跑了.....”,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乱枪声.....

六爷走的极为惨烈,收尸体的时候,村长刘大绪特意查看了一番,用破席子给卷住安葬后,和人们说:“楞娃子最少挨了十几颗枪子”。六爷,在小口子村是人们茶余饭后、插科打诨的话题人物,没有一点地位,不如看家的狗、捕鼠的猫,故而他的死除了他的娘和哑妹妹抢天呼地哀号外,只换来村里人的一声“唉”。

六爷打小脑袋不灵光,就是雁北人说的“铜货”,但六爷却干了两、三件聪明人都做不到事儿。

十六岁那年,六爷在村南大野地啃着生玉茭子,割兔草,看见一只大狼嘴里叼着一个娃儿钻进了玉茭子地,六爷舞着镰刀就追了上去,狼丢了娃儿,返身、前爪子挠着地,低着头、瞪着眼,嘴里发出了低沉地“呜呜”声,六爷没有任何恐惧,迎着狼冲了过去,照着狼头就甩出了镰刀,狼吃痛,竟然转身跑了。六爷不依不饶,追出了足够五里地,不是狼越过山涧,六爷说非活捉了它不可。后来村里人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碰见楞娃便说狼了,虎也不行”。也有人说,六爷把狼当成野狗了。

日本人来了第二年,村里求雨,临时搭的戏台上唱耍孩戏《狮子洞》,当演绎到高潮“猪八戒背媳妇”时,日本人密探为了制造恐慌,往台子上扔了一颗手榴弹,“嗤嗤”地冒着青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楞娃,捡起来,扔后里去”,六爷应了一声:“好嘞”,跳上台子,刚甩出手去,一着地,就是“轰”的一声爆炸声,六爷看着台上、台下爬着人们,发出了“嘿嘿”的憨笑声。

前几天半后晌,口子村南响起了枪声,一阵比一阵密集,村里人四散而逃。六爷背着老娘,牵着哑妹藏进了山窝洞子后,便要出去看红火,老娘左喊右喊拦挡不住。

在一小渠沟里六爷看见一位穿灰衣的年轻人,腹部被枪弹开了一个洞,肠子都流出了外面,翻看了几下,才知道那人已经死了,便拿了那人随身携带的粮食。返回山洞的途中,又遇到了崴了脚的于桂兰,六爷问了一声:“啥人?”

于桂兰打量一下六爷,见穿衣着装便知是附近的村民,便说:“大兄弟,看不出来吗?”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臂章,六爷瞅了瞅,又摇了摇头,憨憨地说了声:“俺不认字”。于桂兰抬眼望了望将要黑下的天,又看了看前面连绵起伏的大山,说道:“俺是八路,腿脚不方便了,大兄弟带俺找个道”。

六爷一听是八路军,便说道:“俺知道八路,是救星。等下俺,俺问问俺娘去”,说完,便飞快地跑了。

六爷听了娘的话,将于桂兰背回了山洞里,躲到了后半夜,直到听不见枪声。六爷娘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于桂兰换上,边换边说:“军服不能穿外面,要是让牲口们瞅见,那可活不成了。”

于桂兰在六爷家待了三天,风平浪静后,要寻找打散的队伍,临走之前,六爷娘吩咐六爷:“一定要把安全送出去,你死了也不能让女娃受了伤,她是天上的星”,六爷憨憨地笑着,说:“成了”。

六爷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听了娘的话,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六爷现在还是口子村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但人们在那声“唉”中,有了些许敬意,不完全是...

六爷走的那年二十四岁,那是一九四二年。





三楞虎


点着火把、掌着马灯,十几个基干民兵,“啪嚓、啪嚓”在淤泥里整整一天两夜,才在主河槽里寻下三楞虎的死首,抬回了大队柴房,村主任长三,背抄手走进来,俯下身,瞅了瞅,随即又立起身子,说了句:“叫孙聪来,给娃儿洗涮干净,记一工分”,一转头,对民兵连长安录,说:“这娃儿是救人死下的,得厚葬。带几个人,上山砍松,记一个工分”。

安录迟疑了一下,问道:“长三叔,不用上报公社?”。

长三叔脖子一梗,眼一瞪,说:“报个球,批下了,人臭了。俺做主,砍”。

安录应了一声:“好嘞!”,又喊了一声:“满子、三牛,抄家伙,上山,一个工分”。

入殓那天,老光棍孙聪掉了泪蛋子,呜咽着:“娃儿让水打的,黑青满满的”。

三楞虎的老娘干嚎了几声,念叨了几句:“俺娃儿,早走了也好,省的受罪了”,大楞虎、二楞虎好像没事儿人似的,蹲在地上大口吸溜着粉条子。不是村主任长三说,给抚恤粮食、黄豆十斤、莜面四十斤,估计这两哥也不来。

三楞虎打小脑袋不灵光,雁北人称这号人叫“铜锤,铜货”,也有叫“楞货”。三楞虎娘说,三楞虎三岁那年,半后晌在院里玩尿泥,被狼叼了,他爹张财扛着铁锹浇地恰好回来,打跑了狼,三楞虎受了惊吓,落下了铜根儿。而邻居胖五婶说:“听她嚼蛆了,随了娘家舅舅了”。

三楞虎到十四岁前,鼻涕从来没断过,两个袖口摸鼻涕摸得和镜子一样,油亮油亮的;大裆裤一直也没抽起过,半个屁股蛋子永远露着,见人就双手一摊,咧着大嘴,呲着黄板牙:“来,给个煮山药”。特别到了腊月天,鼻子挂着两个冰溜橛子,走路八叉着腿,棉裤忽闪着半个屁股蛋儿,瘆人的很。

起先每到擦黑儿,村里就会响起张财公鸡打鸣般的声音:“三娃子,回家喽”。张财病死后,他娘亲取代了:“三儿,回”,自打他娘亲哮喘病厉害了,一走路就绝气,这声音便没了,三楞虎也不回家睡了,戏台上、柳树下、井台边、水渠旁,四处为家,人们都说:“大楞虎、二楞虎,一个奸、一个滑,一根棍子捅的,一口窑出的,怎区别这么大”。

三楞虎比俺大个十几岁,和俺们这帮小娃儿们非常好,俺们想吃杏子、西瓜,都会叫上三楞虎,因为他根本不用去偷,而是直接拿,俺们躲在草窝窝等就是了。邻村娃们要是欺负俺们,三楞虎一出面,无论多少人,总作鸟兽散,故而,俺们都不嫌弃三楞虎,反而叫他“楞大王”,是俺们的王。

三楞虎也有过辉煌的时候,三十岁那年,只不过年头短,两三年而已。那年秋收下,高粱、谷子,黍子上了场面,在男人两排连枷,彼此起伏,动作整齐划一的击打下,变成了粮食。村主任长三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是在大喇叭宣布的:“二队的社员们、二队的社员们,为了防止那些不要脸的婆姨们偷粮,大队决定,三楞虎为预备民兵,看场面,看场面”。

村里顿时炸了营,在那个一个工分八两粮的年代,女人偷些粮是人所共知的事儿,让三楞虎看场面无疑是好多人要饿肚子了。第二天场面用高粱、玉米杆子堆的就留了一个出入的口子,三楞虎歪歪斜斜地站在口子边,出一个女人,搜一回身。

三楞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鼓鼓囊囊的地方,手绝不放过,“啪啪”得巴掌没少挨,粮也掉出了不少。 长三叔蹲在一旁,抽着旱烟,眼一斜,和安录说了一句:“这帮不要脸的,以为俺治不你哩”。

三楞虎连着干了三年,吃住在大队部,和老光棍孙聪一起,平时帮衬着打扫猪、羊、牲口圈。

这年夏,雨水勤,大、小峪发了山水,三楞虎作为预备民兵和基干民兵一起上了河槽堤,扛着铁锹巡视,怕决了口子,毁了庄稼。眼瞅着一个女人,从堤上滑了下去,众民兵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瞅瞅大水,一时没了主意,救还是不救,下还是不下,正犹豫间,三楞虎扔掉铁锹,八叉着腿,滑跳了下去。

女人得救了,三楞虎却被冲跑了。

三楞虎下葬的那天,那个女人带着个三几岁的女娃儿、披着重孝来了,让女娃跪在棺前,说了句:“花子,木匣里躺着的,是你干爹,记下没?”,那女娃脆声声地回了:“记下了,是干爹”。





金奶奶

大喇叭“喂喂”了几声后,村革委会主任长山叔、大舌头的声音又响起了,“阿(二)队的社员们,阿(二)队的社员们,说个塞(事儿),说个塞(事儿),金老婆子昨个儿半夜走了,欠下人情儿的来大队,商量一下、商量一下”。

俺吸溜着鼻涕,拽着木头橛子,在茅坑正蹲着,闻听这话儿,连屎也顾不得拉了,提溜起裤子,飞奔回屋,背起书包就跑,一进那破庙门,六子、坐着大殿门口、圪台上,脸憋得通红,豌豆眼儿瞪得圆溜溜地,说:“雷子,听见没,那个老妖婆完球啦”,俺喘着粗气,蹲着地上,缓了一气,才说:“听见哩,这下,没人扎咱手了”。

一刻钟后,老拐子敲破犁的“铛铛”声响起,“上课了,赶快进”,十几个脓带虎儿,虱子猴儿,兴奋地盘腿坐在炕上,拿出了铅笔和麻纸。

金老婆子下世,当时对俺们娃儿来说,比过大年、吃糖块儿都来劲儿,巴不得阎王爷早收了她。全村十几个娃儿没有不恨她的,但,更怕她,大老远看见她拧着小脚,俺们都绕道走。

金老婆子没读过书,却是俺村的郎中,会接生娃儿,偶尔也给人说媒,她有一包闪着寒光的银针,还有一根令所有娃儿吓得丢魂、洋火(火柴)粗细的三棱针。那个年代,庄户人不富裕,缺医少药,无论大人、娃们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不是喝苦菜汤汤,就是姜水汤,红糖也是稀罕物儿,等给婆娘坐月子喝的。

涩辣的姜水汤一喝,乱被子一闷,睡一觉,出身臭汗,就好了。如果好不了,金老婆子便拄着六道木拐杖,夹着包包来了。进门二话不说,盘腿上炕,瞪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小鳖子,躺好”,又是摸肚子,又是捋胳膊,任你哭得五荤六素,那根三棱针,闪着寒光,会毫不犹豫的刺你指头,直到挤出黑豆水来。

金老婆子是个苦命人,四十多岁守了寡,男人金贵牵着驴、驮着高粱去韩村换砂器,再去应县、怀仁卖,走到驼峰一带时,碰上了日本骑兵,要牵走驴。金贵拽着驴头,说啥也不让,还咬了日本人的手,被马刀砍了好几刀。

金贵没了一年后,儿子金大蛋儿,临明儿,偷镇子里维持会长王成增家老母鸡,被王成增婆娘逮了正着,一把从墙头拉了下来,被王家大儿子王顺一阵拳打脚踢,前晌又送到了荆庄镇公所。恰好镇公所头头儿晋向祖娉闺女,晋向祖瞅了一眼五花大绑金大蛋儿,骂了声:“这个鳖子,大喜的日子,不让爷清静”,回头问了声:“王师傅,明个儿上席的鸡子宰了没?”

王大厨回了声:“没哩,明个早上宰”,晋向祖转头对两个村警说:“把鸡子都挎在这球像脖子上,到各村转一转”。金大蛋儿脖子挎了三十多只鸡,走了十几个村子,整整一天,答应第二天交一块大洋后,才被放回了家。

回来后的金大蛋羞得不行,和金老婆子说:“娘,这下讨不上婆娘了,名声臭了”,金老婆子嘴也没闲着,一直叨叨的数落,“穷也不能做贼”、“辱了金家的门风”、“对不起你黄土坑的爹”、“这下好,耍棍子吧”。

第二天,一大早儿,金老婆子才发觉儿子跑了。从此,金老婆子自个儿过。生活逼迫,加上胆子大,敢下手,无师自通,成了俺村的土郎中了。

金老婆子在俺村,除了俺们娃儿恨,大人们都很尊敬她,连妇联主任安女子、民兵连长安录,那么心气高、有权的人,见她都得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村里办的红白喜事儿,永远是正席。

金老婆子的葬礼办得很体面,五寸松木大棺、纸扎齐活儿,村里所有男娃儿给拉灵,起先俺们娃儿都不乐意,后来在爹娘的训斥下、不得不从,为此,俺们还挣了一个工分。没用大队开销,人家席片片下压了十几块大洋,还有长山叔的一块龙洋了,那块龙洋是长山叔二儿子娶凌云口村花左二女后,长山叔亲手给的媒人钱。

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有个金老婆子,否则不知有多少娃儿被扔进村西那片坡坡地,按雁北民俗,小娃儿是没有入坟资格的,只能抛了,那时候狼多的很。

金老婆子早已作古,前几天清明俺回了一趟,顺道去了金老婆子坟前,跪下磕了头,叨叨了句:“金奶奶,您一直在住在俺心里”,说也奇怪,当夜就梦到了金奶奶,个拧着小脚,进了俺家,上了俺床,解开包包,取出那根儿洋火柴儿、粗细的三棱针,凶凶得对我说:“小鳖子,躺好”。




银人儿

银人儿死在了疃子村外南大渠的水道窟窿眼里,是被放羊老汉张水娃发现的。村主任王金和治保主任高三虎商量说:“银人儿,虽是个疯疯癫癫、不知来路的货。但,是咱们这一带的名人。既然在咱们地皮上归了位,俺觉得应该给予厚葬。”治保主任高三虎连连点头称是,说道:“王叔,您说怎弄就怎弄,俺们没意见。”

二人商量的最后结果是,由民兵连长黑小带人去疃子北砍三棵老杨树,做一口板子五寸厚的棺材,不计工分,发卷烟三盒。妇女主任杨三女负责蒸糕、压粉条等、计工分。二宅佟先生负责择日、寻穴、安葬等相关事宜。治保主任高三**大青骡子通知附近四个村子的主任,其原则: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拉球倒,信儿送到就行。

银人儿的确是县城西、龙山梁下的乡野一带的名人,不仅妇孺皆知,就连城西十里八乡的狗远远见着他也会一路奔跑过来摇尾相迎。银人儿大约七十多岁,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弓着腰、瘸着腿、背一补丁摞补丁的口袋,无论敲开谁家大门,都会打莲花落子,站在门口高唱道:“ 银人儿真好汉、不是怂软蛋,要把倭人斩,可怜没吃饭”,人们都会将一些饭菜分于他食。

吃饱后,银人儿会在地下翻几个筋斗以示答谢,边翻筋斗口中边念叨:“银人儿翻筋斗,又砍下货了”。据说十年前有一次讨了半只鸡,半斤酒,吃得高兴一口气翻过二十多个筋斗。现在年龄大了,最多翻两个了,站起来还气喘吁吁地虚缓半天。

银人儿并不是全疯,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比正常人都精明,那年月闹狼患,出了一只巨猾的“狼王”,疃子半月之内被它叼走了四五个孩子,民兵连长黑小带着民兵没日没夜的、山上山下的寻,连个狼影也没有见到。为此,村花红妞和他解除了婚约,退回了聘礼,还在当村戏台下对着众人说他是“窝囊蛋儿”。后来是银人儿踩着狼王的爪子印,摸清了狼的行踪,挖下了深坑,设了些削尖的杨柳木,狼王擒获。

银人儿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讨出来的饭来吃饱后,绝不会吃在第二碗,更不会用破布袋带走。附近村子里的主任们看他居破庙、宿坟滩、四处游走、居无定所,都表示想收留他,看看仓库、照应照应大门之类的。银人儿一概拒绝,说:“看不见月亮爷儿,睡觉不安稳”。

银人儿在入棺之前,人们为他净身子、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银人儿裆下少了东西,民兵连长黑小看后百分百的肯定说:“这是被枪子打下的。”接着人们又打开那口补丁摞补丁的口袋,里面有一套破旧的灰色军服,军服的上衣兜里还有一封用塑料包裹的信件。村主任王金和治保主任高三虎二人经过仔细商量后,觉得此事有些来头,村里不便打开信件,便决定将口袋连同军服、信件一起上交公社,暂停 银人儿葬礼,等待上级指示再做下一步事宜。

半月后,一辆吉普车驶进了村里,下来了几位老人。其中一人痛哭流涕,抽搐着念叨着:“俺的老排长啊!弟兄们寻你三十多年了.....您就这么走了......”




候三满

候三满被人找到时,已经臭了。堡子里唯一的郎中兼阴阳先生郭大眼镜圪蹴着,用手捏过来,摸过去,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最后立起了身子,抚了抚眼镜,回头对摸着那几缕山羊胡子对堡长郭三虎说道:“据鄙人勘验,三满后生休于半月之前,走之前颇遭惨遇,被人掐脖致昏厥,后被大石砸断手脚,再砸其颅,呜呼也!”堡长郭三虎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说道:“先生,五虎,和俺兄弟有甚得相干?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郭五虎也急了,结巴着说道:“你个老...鳖子,人命关天...放屁可...可..可.的负...负..责任....,俺前天...才从口外...回....啊回...啊回....”。

郭大眼镜望着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郭氏兄弟二人,笑着说道:“非也,非也....”正欲解释“呜呼”二字的来龙去脉,不妨被候三满的父亲候大盐打断了,哭音音地说道:“三满都成了这了,您还咬啥文、嚼啥字了,掐算掐算安排后事儿吧。”

经过堡长郭三虎、郭大眼镜、侯大盐商量后,先维持现场不动,派出堡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杨阿宝去四十里外的大同县衙报官,等官府勘验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第二天县衙来了两人,一名仵作、一名差役。仵作用白绸子捂着口、鼻看了三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收尸了”,然后便由郭三虎作陪去吃侯大盐备下的酒菜了。

候三满入土安葬。候大盐三天两头地去县衙打听,给的回话是:“正在破案中”,后来是隔几个月去一次,去的县衙都烦了,干脆回答,“本衙不是开封府,本县不是包青天,这是民国,民国的案子有那么快吗?”。再后来案子不了了之,候大盐也懒得去了,说是花不起盘缠。

三年后的夏天,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引发了大洪水。滚滚泥流裹挟着断木、石头从狭窄的河谷急速而下,漫过丘田,冲塌了堡墙,堡子里的人一片哀嚎。

洪水过后,堡子东门右墙贴出了人畜损失的告示:“毁屋十余间、田二百亩,母牛三头、猪十六口,羊二十六、鸡无数,人无死伤”。堡子东门左墙还有一张告示:“杀侯三满者,杨阿宝也。”

一场洪水破了三年的悬案,也可谓千古奇闻了。

原来啊,洪水裹挟了一颗不知那朝、那代人的头颅冲塌堡墙,不偏不倚滚到了杨阿宝的门口。杨阿宝一看见头颅,心中认定是老天爷为候三满鸣不平,发大水找他索命而来,心内惧怕便疯了。便见人就说、甚至见到猪、羊也说:“俺就偷挖了郭堡长一布袋山药蛋儿,三满非要俺三十文,还要和俺老婆睡觉。”

注:此为笔者零散首发于微头条的文章,一并整理之

张梦章(龙山大先生) 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大同作家协会会员 大同周易研究协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