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鸡零狗碎的日子

一、许大山猝然离世

通往煤场的两条铁轨宛若两把锋利的大砍刀,把四道街北头与南头齐刷刷地切开‍‌‍​‍‌‍‌‍​‍​‍‌‍​‍‌‍​‍​‍‌‍​‍‌​‍​‍​‍‌‍​‍​‍​‍‌‍‌‍‌‍‌‍​‍‌‍​‍​​‍​‍​‍​‍​‍​‍​‍‌‍​‍‌‍​‍‌‍‌‍‌‍​。 四道街北头这片矮趴趴的平房,如同丢在荒郊野外的弃儿​‍‌‍​‍‌‍‌‍​‍​‍‌‍​‍‌‍​‍​‍‌‍​‍‌​‍​‍​‍‌‍​‍​‍​‍‌‍‌‍‌‍‌‍​‍‌‍​‍​​‍​‍​‍​‍​‍​‍​‍‌‍​‍‌‍​‍‌‍‌‍‌‍​。 煤场卖煤时扬起的黑煤灰,再加上平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擤出的鼻涕吐出的黏痰都夹带着黑丝​‍‌‍​‍‌‍‌‍​‍​‍‌‍​‍‌‍​‍​‍‌‍​‍‌​‍​‍​‍‌‍​‍​‍​‍‌‍‌‍‌‍‌‍​‍‌‍​‍​​‍​‍​‍​‍​‍​‍​‍‌‍​‍‌‍​‍‌‍‌‍‌‍​。

正月里的雪,即便如鹅毛似的落下来,也徒有其表。 怎么也不似腊月的雪洁白硬实,落到地上的雪松软得如一块用过的破布,污染得令人生厌。 柳春把一撮子炉灰渣儿倒在雪地上,刚要转身回屋,又想起什么似的瞥一眼于奶奶家屋顶的烟囱,只见黑烟像梗阻的肠子一股一股地往出蹿。 早先,于奶奶家的炕炉子犯风,许大山活着的时候为她重新盘了炕,虽然不再戗烟了,但是一遇到气压低时,炉子里的火就暗淡得有气无力。

这片平房区大多是轻纺局在鼎盛时期给职工们盖的家属房。 当然,这中间也夹杂着陶瓷厂、食品厂、屠宰场的家属房。 当年,在轻纺厂里工作的职工,都把自己当作这片平房区里的贵族,牛烘烘地认为最先住上楼房的是他们。 可好景不长,气盛的轻纺业被“减锭和砸锭”的寒流拦腰折断。 职工们相继下岗,昔日轰鸣的机器也落魄得生了锈。

土坯房禁不住风雨的侵蚀,虽然秋天时人们给它穿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衣裳,但还是被多情的岁月给扒了下来。 日积月累,房子被流失下来的黄土埋了半截,窗台就差不多与地面一平了。 陷在土里的平房毫无生气可言。 因此,家家都在门口处修几级台阶。 企业再也指望不上了,人们就盼望着政府能早日改造这片平房区,也好告别烟熏火燎的日子。

柳春和于奶奶住在毛巾厂的家属房,而住斜对门的王淑银家却是针织厂的家属房。

自从许大山在冬月里猝然离世,柳春就一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她不想让晓磊回学校还惦记她,就强作笑颜地为他烀肉,包酸菜馅蒸饺。 许大山没了,许晓磊对蒸饺也没了兴趣,总是象征性地吃两个就再也不动筷子了。 柳春知道晓磊想许大山,心火大,就在炉子上熬一锅绿豆粥。 她盼儿子早日回学校,在家睹物思人,悲伤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这个家到处是许大山的影子,柳春整理遗物时,特意挑出他常穿的两件衣裳。 许晓磊捧着父亲的遗物,沉默得像棵老树。 直到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才拽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望着逶迤离去的火车,柳春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料峭的风把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吹起来,宛若一绺枯干的草,使她看上去憔悴落寞……柳春泪眼蒙眬地刚走下站台的石阶,一辆装着棉篷布的三轮车霍地停在她面前。 韩发说他知道晓磊今儿走,早上没赶上送他们。 柳春淡漠地瞭他一眼,让他快去别处拉活。 韩发“唉”了一声,紧蹬了两下跟上她:“你咋老跟我外道,我就是为了拉你才来车站的。 ”

“不用,你快去忙吧。 ”柳春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大山死时,韩发手脚不闲地帮忙。 烧完头七,柳春去王淑银家还凳子,也想对他们两口子说几句感谢的话。 她一只脚刚迈进门口,就听见王淑银大声小气地骂韩发:“她男人死了,你就有便宜可占了? 就有空子可钻了是不? 看你那熊样,就差没为许大山披麻戴孝了。 再不去蹬三轮,她一个寡妇是供你吃还是喝……”王淑银转脸看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柳春,瞬间就哈哈大笑起来,“春儿,你着急送它干啥,这几个凳子平时都放在仓房里不用。 ”

柳春失魂落魄地从车站回来,于奶奶“啪啪”地拍窗玻璃,招呼她进屋。 柳春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去。 于奶奶让她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脚,她鼻子陡地一酸,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又蓄满泪水。

“劝皮劝不了瓤,谁劝都得你自己想开。 ”

柳春一头扎在被卧上嚎啕大哭。

“哭吧,能哭出来就好。 ”不知道是冬日的暖阳还是于奶奶的抚摸,柳春如同背着冰的后背涌上一股暖流。 于奶奶说一会儿咱娘儿俩烙土豆饼,喝小米粥。 摊上多大事儿都得吃饭啊。 当年的三道街都被女儿们的泪水淹了,后来还不是照样盖电影院,开饭馆。 年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摞起来的,摞得越多就越沉,最后沉得都想不起哪个日子苦了……于奶奶磨下炕做饭去了,两条腿如同风中的干树杈。

一到晚上,柳春就给炉子压上湿煤,再用铁钎子扎三个眼儿。 被湿煤压住的火宛若得了哮喘的病人,半天才从眼里咕嘟咕嘟地往出冒黄烟。 有烟熏着火墙,屋子里就不会太冷,还省煤​‍‌‍​‍‌‍‌‍​‍​‍‌‍​‍‌‍​‍​‍‌‍​‍‌​‍​‍​‍‌‍​‍​‍​‍‌‍‌‍‌‍‌‍​‍‌‍​‍​​‍​‍​‍​‍​‍​‍​‍‌‍​‍‌‍​‍‌‍‌‍‌‍​。 早上起来也无需再费柴禾柈子,把炉箅子上积了一夜的炉灰透出来,再添上煤块。 气息奄奄的炉火就“嗵”地一声蹿出火苗。 许大山最不会压炉子,经常让炉子里的煤烧得剩一把骨架子。 柳春只好再重新点炉子:“能打不锈钢饭勺,还能织毛衣的手,竟然压不好炉子。 ”不管她如何埋怨,许大山都“呵呵”地笑。

没有了男人的屋子格外冷寂,被窝也四下透风。 柳春把许大山的棉大衣压在脚上。

柳春和许大山就是在这一间半的土屋里结的婚。 当时,毛巾厂分房有明文规定,以男方为主。 而柳春却沾了军婚的光,毛巾厂破例分给她一套住房。 婚后的第二年,许大山从部队以八级残疾军人的身份复员,被分配到镇上的标准件厂当钳工。 柳春三班倒,许大山不让她干家务活。 他说在部队锻炼过的男人除了不会生孩子,绝对能顶半拉女人。 柳春怀许晓磊时,许大山买来二斤半枣红色纯毛毛线,给她织了一件毛衣外套,还在胸前和袖子上拧了两道麻花劲儿。 柳春挺着大肚子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女工们都“啧啧”地夸赞,说春儿没白守两年多的空房,许大山能把鱼骨针织得这么平乎,拧的麻花劲儿也有模有样,真是比女人还手巧。 柳春笑。 当初,父母说啥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许大山家是菜农。 柳春跟父母怄气,说菜农咋了? 我和他登记结婚,他复员后就随我吃供应粮。

母亲点着脑门骂她:“犟种。 ”

直到有一天,柳春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儿,她才痛苦地怀疑自己当初的坚持。 许大山一直到死,都想听她说一句原谅他的话。 可柳春宛若得了失忆症,闭口不提。 她不是怀恨在心,而是觉得还有时间。 而许大山却没给她时间,也没给自己机会。 许大山死了,柳春不能原谅自己近乎冷酷的回避。 一想起许大山的死,她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若是那晚拒绝他的求欢,他或许就不会死。

人死是有前兆的。

那天,许大山从单位背回来一编织袋子工具。 他乐呵呵地说:“把工具都拿回来了,要是能揽着活就自己干,再指望厂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柳春说:“你要早这么想,不挣个大富大贵也早就买楼了,何必眼巴眼望地等着动迁呢。 ”许大山扑哧笑了:“还真被你说着了,四道街南头里边那家银行要做牌匾。 刨除铁板和角铁的成本,最少能挣八百块。 ”柳春作势要掐他脖子,说他不早说。 许大山抱着脑袋求饶,哀求她手下留情。 一个星期后,许大山不但交给柳春五百块钱,还买回半角猪肉。 说过几天晓磊放寒假了,多包酸菜肉蒸饺,儿子就爱这口。 许大山心疼晓磊吃食堂,他说总吃食堂的肚子没油水。 柳春笑说现在的食堂都是档口,想吃啥就吃啥,还说他就知道心疼儿子,说起儿子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道。 许大山从怀里掏出一条围巾:“你皮肤白,围这色儿的鲜亮。 ”许大山给她买了一条红绿相间的围巾。

柳春稀罕地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在门外就听你们两口子嘻嘻哈哈,要上楼了,还是捡着狗头金了? ”一股冷风尾随着王淑银溜进来,“哟,啥时候买一条像野鸡毛似的围巾? ”

柳春扬起下巴颏,说他刚从街里回来。

王淑银尴尬地笑两声,说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耽误这两口子调情了。 “呦,这还买半拉猪呢。 你家的日子才是人过的,啥时候进来心都暖和,有奔头。 不像我那个家,俩孩子都不爱学习,没出息。 韩发见酒没命,看到有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 ”王淑银乜斜着柳春。

“韩发走不走得动道是他的事儿,别人不会为他停下。 ”许大山推门走出去​‍‌‍​‍‌‍‌‍​‍​‍‌‍​‍‌‍​‍​‍‌‍​‍‌​‍​‍​‍‌‍​‍​‍​‍‌‍‌‍‌‍‌‍​‍‌‍​‍​​‍​‍​‍​‍​‍​‍​‍‌‍​‍‌‍​‍‌‍‌‍‌‍​。

王淑银“嘻嘻”地笑了,她敲打手里的铝盆,说家里那三个吃货,还没过年就把酸菜缸吃见底了,老吃土豆烧心,过来捞两棵酸菜。 柳春知道许大山不待见王淑银,她紧忙接过铝盆。 王淑银端着酸菜,心满意足地走出柳春家的院门外时,扭头使劲地呸两口唾沫。 “呸呸”声惊动垃圾堆上觅食的流浪狗,瘦骨嶙峋的狗夹着尾巴跑了。

二、许大山的“荤话”

许晓磊背着大包小裹的回来了,他用做家教挣来的钱,买了两件羽绒服。 柳春抚摸轻柔的羽绒服,说这是什么毛这么松软。 许晓磊说是百分之九十的白鹅绒,既轻便还保暖。 许大山向晓磊投去赞许的目光,因为羽绒服他没少跟儿子抱怨,说他妈净买地摊货,洗一水别说保暖,连老杂毛都钻出来了。 穿在身上硬邦邦的,风一吹就透。 晓磊说我妈节省惯了,等我毕业,你们俩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许晓磊的话蜜一样地流进心里,俩人情不自禁地相视着笑了。

“过年,我和你爸穿上情侣羽绒服去街里看扭秧歌。 ”

许晓磊还给于奶奶买了芝麻松糕、奶油糖果之类的吃食。 许大山夸晓磊懂事儿,说于奶奶没白疼他。 “我去做饭,晚饭招呼于奶奶过来吃,你们娘儿俩谁也别插手,都半年没见面了,好好陪你妈。 ”许大山系上围裙,择菜、洗菜、切肉。 “今晚简单地做四个菜,溜肉段、红烧鲫鱼、酱拌瓜丝、酸菜大骨头。 明早熬肉皮冻,酱猪蹄儿,烀肘子,炸丸子,你们俩就等着过年吧。 ”许大山把门欠个缝儿,探进头来说。

许大山倒了一杯泡酒,于奶奶说给我也来一盅,今儿个高兴,晓磊回来了。 下午居委会的人来了,说是四道街北头马上要动迁了,问我有啥打算。

“真的呀,你咋说? ”许大山给于奶奶倒了酒。

“我说只要不瘫痪炕上,就等着动迁,这辈子就俩心思,等人等的心都碎了八瓣,再等不上住楼,死了都冤。 ”许大山和柳春看着于奶奶,等她说是谁让她心碎了八瓣。 可于奶奶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咂着舌头说:“这酒一泡了红花呀,就软绵绵的不可口,我还是爱喝高粱小烧。 ”

许大山和柳春都笑了,许大山把干炸肉段用刀背拍碎,让于奶奶吃:“动迁时,咱们两家住对门。 我们也争取要两套房子,给晓磊留一套。 ”

“咱家晓磊心野了,不会回来的。 ”柳春给于奶奶挑鱼刺。

许大山摇头:“那也给儿子要一套,万一他以后想回家住些日子,住在自己的屋里不拘束。 ”

“你俩把自己照顾好得了,我还想考研,到时候去哪里说不准。 ”

这晚,许大山多喝了一杯泡酒。

大概是旅途疲乏,送于奶奶回来,晓磊洗洗就躺下了。 许大山要他上炕睡,说炕上热乎。 晓磊说住不惯炕了,还是睡床得劲。 许大山给儿子端一杯水放在床头,出来时还特意关严了隔断的木门。 “这小子真是累了,刚躺下就打呼噜了。 ”许大山拍了两下胸口,鱼一样地钻进被窝。 柳春瞥一眼北地的隔断:“晓磊能不能冷? ”许大山给她掖了掖被角:“今晚炉子不住火,我看着。 ”

许大山翻过身:“唉,要是动迁的话,装修的钱够了吧? ”

“那要看装什么样儿的,装皇宫那样连个角都不够。 ”

许大山的手伸过来:“气我呀,装成你喜欢的就行。 ”

“干啥,儿子在家——”柳春把他手推出去。 许大山不屈不挠地又伸过来,他抚在柳春的耳畔:“看儿子那么懂事高兴吧,眼看住楼房了也高兴吧。 高兴,就让我乐呵一回呗。 ”

黑暗中,柳春抿着嘴唇杵他的额头:“老不正经,快点啊。 ”

“在儿子的眼皮底下亲热,还真像偷人。 ”柳春掐他一把,示意他别说话,可许大山却恣肆无忌惮起来——一声近乎爆裂的叫声后,许大山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柳春想去捂许大山的嘴,慌忙中把他推下去,还拽被给他盖上。

“妈,咋了? ”

“哦,哦——你爸做噩梦了,这些日子他都这样。 ”黑暗中,柳春的脸烧得生疼​‍‌‍​‍‌‍‌‍​‍​‍‌‍​‍‌‍​‍​‍‌‍​‍‌​‍​‍​‍‌‍​‍​‍​‍‌‍‌‍‌‍‌‍​‍‌‍​‍​​‍​‍​‍​‍​‍​‍​‍‌‍​‍‌‍​‍‌‍‌‍‌‍​。 直到她听见晓磊喝了水,呼呼的鼾声再次响起来时,她才想起推身边的许大山:“真能装相,惹了祸就眯起来,还得我给你圆场。 ”一丝微弱的呻吟声,柳春又推了一把,“唉,还在梦里呢? ”半天也没出声,柳春伸手开了灯,泪珠儿正缓缓地从许大山眼角流下来,“晓磊,你爸不是做噩梦……”

许大山死于突发性心梗。 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医生问柳春,说他死之前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柳春抽噎着摇头又点头。 就在家家忙年的日子里,活生生的许大山撒手走了。 哀伤宛若发怒的洪水,浸漫到柳春全身的每个角落。 于奶奶拉着她的手:“春儿你得挺住,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散架,就不许你们娘儿俩倒下。 ”

“对,还有我。 不管家里有啥活,都有我帮衬着。 以后动迁,咱们两家也不分开。 ”韩发不知所措地搓手。

王淑银狠狠地剜一眼韩发。

没了许大山,日子显得格外漫长,清冷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来。 以前只要许大山从外面回来,不管柳春是坐在炕头还是站在屋地上,都能看见院墙外他一起一伏的身影。 以后,许大山再也不会在院墙外出现了。 在别人眼里,柳春的日子幸福得没边没沿,许大山不光心灵手巧,还格外体贴。 除了那件事,柳春也知足,可那件事又能怎样呢? 只要许大山能活过来,即便是在别的女人身边,晓磊也是有爸的孩子……那次她从标准件厂走出来时,一滴眼泪都没掉,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不去下不来的令她干呕不止。 许大山疯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拦腰把她抱住:“春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她就是心里憋屈,跟我唠唠……”

柳春盯着许大山,一句话都没说。

那两个月,毛巾厂生产一批外贸活,柳春没黑没白地加班。 而许大山也说厂子要加工配件,若是以前,无论他多忙多累都舍不得儿子,更不好意思麻烦于奶奶。 一连加了二十多天班,柳春睡眠不足,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 外贸活干完,柳春想吃白菜猪肉馅饺子。 她从车间里一出来,顺脚往一墙之隔的标准件厂走去。

走到厂门口,柳春心头涌上一种异样。 不是忙着加工配件吗,怎么静悄悄的? 她四下撒目,的确连个人影都没有。 车间的右边有一间休息室,许大山他们没事儿就坐在休息室抽烟,说些不着边际的荤话。 许大山常把听来的荤话学给她听,她说他不学好。 许大山“嘻嘻”地笑,说男人女人在一起年头多了,就如同天天咬合的齿轮,磨得嘎吱嘎吱地叫唤,别说听啊,看着都够了。 若不是时常擦油,齿轮早就磨豁了。 这些荤话就是润滑油……没听到柳春搭茬,许大山发现老婆正不解地盯着他,他戛然而止。 半天,他才结巴地说自己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咱俩可不是齿轮……柳春虽然犯了一阵寻思,但她从心里相信许大山就是痛快痛快嘴。

柳春快步地推开门——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个瞬间……许大山惊愕地看着她,坐在他腿上的女人眼神儿里也分明写着不解,仿佛她是闯入别人领地觅食的一条野狗。 事后,她是怎么走到厂子后面那片杨树林里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只记得自己跌坐在一大片蒿草上,那一刻,她听到心碎裂的响声。 许大山把她背回家:“咱俩永远都不会是磨豁口的齿轮,也无需荤话擦油……”许大山没为休息室里的行为辩解,柳春也不想问,她怕听到心啪嗒啪嗒碎裂的声响。

那件事之后,许大山送了两条烟,从车间调到了厂技术科。 而柳春工作的毛巾厂也早就入不敷出,女工们相继下岗。 许大山对柳春说,不上班更好,在家好好养身子。 女人生孩子是一大关口,再被工作和家务活拖累,日子岂不是掉进深渊了。 俩人既没打也没闹,只是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地说笑了。 许大山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一天的工作,就连上几次厕所都悉数报告。 这样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直到标准件厂宣布放假,柳春才如冬眠的蛇缓过来。 她想,即便他与女徒弟发生了什么,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其实,标准件厂早就如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 许大山之所以没完全下岗,就因为他有一手好活。 留守的厂长和副厂长偶尔也能揽一些零部件加工的活,起早贪黑地干几天,工匠们就能分个三五百。 平时许大山很少去单位,十天半个月到厂子转一圈,在门卫那耗一上午,晌午溜溜达达地回家。 柳春打趣他,说他们厂长就知道抽烟喝酒,一年到头在外面跑,跑回那点活,抻懒腰的工夫就干完了。 许大山说:“你以为厂长不想多揽活啊,起码能挣两个抽烟喝酒的现钱。 这年头,狼多肉少啊。 ”

自此,俩人的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被逼迫的婚姻

清早,韩发半蹲在锅台前吃了三个馒头,又喝了一大碗酸菜土豆条汤。 他抹一把嘴巴站起身来,看见还在蒙头大睡的二宝,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宝和二宝相差三岁,两兄弟虽是一个藤上结的瓜,性情却迥然不同。 一个喜欢昼伏,一个喜欢夜出。 大宝白天在家睡觉黑天出去,隔三差五还大包小包地往家搬腾东西。 二宝倒是黑天回家睡觉,可白天却泡在网吧里。 韩发说王淑银一天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管大宝和二宝。 王淑银翻着白眼珠,说你咋不管,他俩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种。 韩发气得脸煞白,嚅动的嘴唇宛若藏身泥土中的虫子。 王淑银还咒骂韩发猪狗不如,就贪图在女人身上撒种:“你在大街上看够了西洋景,进门就张嘴吃饭,一看柳春眼睛里都冒绿光……”

“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喊,连个消停觉都不让人睡。 ”睡在炕梢的二宝没好气地把脸扭向墙。

王淑银哼了一声,发现韩发已经不在屋里,就笑嘻嘻地说:“你气性那么大干啥? 一会儿你哥回来,妈给你俩大鹅■土豆。 ”

韩发走到外屋地时,狠狠地踢一脚炉子旁边的编织袋子。 韩发始终弄不明白,大宝隔三天五日就背回猪肉、小鸡、大鹅、成捆的钢筋和铁管,有时候还骑回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 韩发问大宝是谁的车? 大宝说是借哥们儿的。 过几天,八成新的自行车不见了,又骑一辆稀里哗啦响的破自行车。 一问那台八成新的车哪去了,说是还回去了,又借一辆旧的。 车子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墨绿色的编织袋子,看袋子支棱八翘的样子,韩发猜多半是鸡鸭鹅之类的吃食。 韩发问他钢筋铁管是哪来的? 大宝理直气壮地说买的……韩发气得心口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淑银为啥一看见大宝扛回东西就高兴得眉开眼笑,从没听她问过东西的来路。 二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别说豆油瓶子倒了不扶,房盖塌了都不眨眼。

大宝九点多才回家,进门就扎在北屋的床上。 呼噜声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刺溜刺溜地往房笆上蹿。

王淑银轻轻地合上里屋的门,她把大宝拿回的东西倒出来。 小鸡留着过年,大鹅切下半只炖土豆,猪肉解冻后切成方块,浇上水再放到仓房的大缸里冻上。 一条十几斤的胖头鱼,一塑料袋鲫鱼也送到仓房的大缸里,一捆电线两个电表放到仓房里。 归置好了东西,王淑银欢喜地拿过镊子,在光亮处拔鹅脖子上的绒毛。 “这眼神儿真不抵过去了,到底是老喽。 ”她一边拔毛一边自言自语。 王淑银也曾问过大宝,东西哪来的? 为啥总上夜班? 大宝不耐烦地说她磨叽,让她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反正自己没去砸银行。 王淑银抿嘴笑了,她觉得大宝说得在理。 在她眼里,大宝从小到大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不像二宝吃粮不管穿。 为了照顾二宝,大宝和弟弟一起上学。 每天上下学,大宝不但替二宝背书包,还为他打架。 在王淑银眼里二宝就是来享受的,她咬牙切齿地骂二宝随老韩家的根,脑袋缺根弦的劲头和韩发一个德性。 她觉得大宝更像她,脑筋活,会过日子。 大宝出来进去从来不空手,哪怕走路看到柈子也捡回来。 大宝曾经跟她说,一时半会不动迁的话,就把房子翻盖成带上下水的砖房。 王淑银心里暖洋洋的,在她看来,家业就是在手指缝儿中攒下来的。 有时候,爷儿仨都不回来吃饭,她就端一碗饭或拿个馒头,站在柳春家门口,高声大嗓地问她做饭没,帮忙熘一下。 若是看到柳春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就说:“给我舀两勺菜汤得了,蘸汤吃省得再费事儿熘了。 ”

韩发没少痛打大宝。 小学三年级,大宝带着二宝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低年级的孩子要钱,没钱有吃的也行。 没钱也没吃的,大宝就勒令第二天带钱来,否则就给他放血。 有一次抢了五块钱,大宝带着二宝买了可乐和薯条。 哥儿俩心照不宣地在路上把东西吃完,进家门之前还把嘴巴抹干净。 站在门里的韩发飞起一脚,大宝就像一团毛线球似的骨碌出去。 韩发又顺手捡起一根木棍:“这么小就敢去劫道? 将来还不得杀人? 今儿个老子先给你开瓢——”

王淑银像一只老母鸡,哀号着扑过去护住大宝:“你打死我得了,我死了你好上大街看女人。 ”韩发惯性冲过去,一棍子抽在王淑银的腰上。 “妈呀——”王淑银哀嚎着爬起来,扭头朝韩发撞过去。

韩发被撞个趔趄​‍‌‍​‍‌‍‌‍​‍​‍‌‍​‍‌‍​‍​‍‌‍​‍‌​‍​‍​‍‌‍​‍​‍​‍‌‍‌‍‌‍‌‍​‍‌‍​‍​​‍​‍​‍​‍​‍​‍​‍‌‍​‍‌‍​‍‌‍‌‍‌‍​。

大宝并不惧怕韩发的拳脚和棍子,虽然挨打时也抱着脑袋哆嗦成一团,站起来就梗着脖子和他较劲。 第二天,又去劫零花钱了。 初中二年级,大宝被学校开除,韩发一炉钩子刨下去,大宝的肩膀头被刨个黄豆大的眼儿。 鲜血把衣裳洇湿一大片,大宝倒吸一口冷气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走了。 王淑银凄厉地叫他回来,大宝连头都没回一下。 王淑银找了好几天,才在同学家找到他。 她声泪俱下地哀求大宝:“跟妈回家吧,你看我咋收拾那个老东西……”王淑银提出离婚,她说不打离婚,我们娘们儿迟早死在你这个屠夫的手里。 韩发不理王淑银的闹腾,他一心要大宝继续念书,就托人联系了职业学校。 大宝梗着脖子,坚决地说:“不念。 ”

“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韩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跺脚蹬上三轮车走了。

“哼,想撇下我找小啊,美死你。 ”傍晚,王淑银坐在炕头骂得两嘴丫都是白沫,韩发离婚的气话在她的骂声中夹着尾巴溜了。

大宝如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 天一黑下来,他就倏地窜到黑夜里游荡去了。 二宝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说啥也不念了。 韩发不死心,他让二宝去读职高,学个电焊或者钳工铆工的手艺,别像自己似的出苦大力。 对门你许叔就是靠手艺吃饭……王淑银讥讽地说二宝当然不能像许大山也不可能学他,二宝是你撒的种……二宝怵韩发,自己的肩膀可是肉长的。 他偷眼瞄着掐腰拉出打斗架势的王淑银,顺势溜出家门扎进网吧。 二宝从来不犟嘴,任韩发磨薄了嘴皮子也不言语一声。 “你哑巴啊? ”韩发一脚把三轮车踹倒在地。 王淑银看着倒在地上的三轮车冷笑:我们娘儿仨怎么都不顺你眼,再把三轮车踢坏了,上哪儿看女人去? ”

大宝基本不和韩发照面。 韩发晚上还没回来,大宝已经走了。 早上韩发走了他才回家。 二宝以网吧为家,贼眉鼠眼地盯着他。 韩发懒得看二宝那熊样儿,王淑银和大宝也令他心灰意冷,他恨不能离家出走。 整日窝着火气的他,一发不可收地贪上了酒。 酒能打发内心难以言说的悲凉,还能活络筋骨。 韩发喝酒如同喝茶,不断溜地喝。 他在杂品铺里买了一个保温壶,每天早上吃完饭,就装上一壶酒掖到怀里。 等客时拿出来吱溜一口,蹬累了也拿出来吱溜一口。 烧酒如同一条受惊的蛇,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地游走。 全身的血液被搅和得如沸腾的水,劳累就宛若林子里的鸟,倏忽间撇下他飞走了。

他双腿轻飘得如神仙,还惬意地吹起口哨。

有一次,王淑银在七道街菜市场街口,看到等活的韩发正摇头晃脑吹口哨。 她两眼冒火地盯着他的背影,韩发若是只吹口哨,还不至于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他还随着节奏抖动身子。 王淑银几步蹿过去:“不要脸,你游街逛景还吹口哨,勾引谁呢? ”韩发一下子就跌落到现实里。 那以后,无论酒喝得多畅快,他都不再吹口哨了。 他觉得口哨就是香炉里的香,缭绕的烟雾不但能让神仙下凡,还能招来魔鬼。 傍晚回家喝酒时,韩发的心情就与白天完全不同。 吱溜吱溜地喝着烧酒,辛酸也宛若轻舔河床的水波,涌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沫儿。 他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房笆,王淑银哪怕赶上柳春一半,自己就算黑天白夜地蹬三轮都愿意。 韩发蜷缩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偶尔还吧嗒几下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韩发在家行六,身下还有两个弟弟。 生养八个儿子的爹妈能囫囵住孩子们的嘴,就顾不上穿戴。 韩发不爱念书,一心要去当兵,却因为先天疝气,没能走成。 韩发当兵的路彻底被堵死了。 年底轻纺局招工,韩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出乎预料地考进了针织厂,在织布车间里做了力工。

王淑银接父亲的班,比韩发早几年进厂。

织布车间三班倒,又挣计件工资​‍‌‍​‍‌‍‌‍​‍​‍‌‍​‍‌‍​‍​‍‌‍​‍‌​‍​‍​‍‌‍​‍​‍​‍‌‍‌‍‌‍‌‍​‍‌‍​‍​​‍​‍​‍​‍​‍​‍​‍‌‍​‍‌‍​‍‌‍‌‍‌‍​。 韩发舍得花力气,只要哪个大姐招呼一声,不管是分内分外的活,韩发都乐颠颠儿地帮忙。 大姐们也都是有心的人,这个从饭盒里夹一条干炸鱼,那个给他一勺油炸花生米,明儿个又给他带两张油汪汪软乎乎的烙饼。 没几个月,韩发塌陷的双颊就鼓起来。 上四点班,王淑银给他带一饭盒红烧肉炖粉条,上面还有一层油炸红辣椒。 她撇着嘴说,别人倒班都瘦,你可倒好,还胖了。 韩发“嘿嘿”地笑,说是姐姐们疼我,净给我带好吃的。 王淑银上前夺下饭盒:“谁是你姐啊? 别吃瞎眼食。 ”

韩发说:“我家一大帮小子,我可想有个姐了。 ”

王淑银又抿着嘴:“那我也不当姐,我才比你大五岁。 ”

班里的大姐们都看出了王淑银的心思。 她们旁敲侧击地告诫韩发别着急找对象,就算找也不能找织布女工。 更有好事者,还张罗给韩发介绍对象。 王淑银耷拉着脸,把棉纱穗子摔得“噼里啪啦”地响。 她只对韩发笑,还照样给他带红烧肉炖粉条,而且炸辣椒的油也越放越多。 一位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告诉他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蒙蔽,全厂谁都知道王淑银她妈是个泼妇,她爸被她妈气得上吊死了。

下零点班时,王淑银在车棚里堵韩发:“送我回家。 ”若是没听说王淑银的家庭情况,韩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看他犹豫,王淑银抬腿坐到车后座上,说肚子疼,走不了道。 韩发不情愿地把王淑银送到家门口,她却说啥都不下车:“你扶我进屋。 ”

韩发用两根手指掐着王淑银的衣襟,像捏着火炭地往屋里走。

“啧,你咋来了? ”

韩发张口结舌指着王淑银。

“是我让他来的,你去玩扑克吧。 ”王淑银翻着白眼。 她妈白了一眼韩发,扭身走了。 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厉声地问王淑银:“仓房里好几块五花肉咋都没了,是你吃了还是填和野汉子了。 ”

韩发脸腾地红到脖根。

“我吃了,咋地? ”王淑银的声调比她妈还高。 她妈“咣当”摔上房门走了。 王淑银把韩发推坐在炕沿上:“别听她的,你就在这儿吃完饭再走。 ”她说着话人已经在锅台前了。 韩发执意要走,刚走到外屋,王淑银扇动胳膊,轰鸭子上架一般地把他撵回里屋。

韩发如坐针毡地坐在炕沿上。

王淑银炒了一盘葱包肉,一大碗红烧肉炖粉条,又从碗架柜里拎出一瓶酒:“我爸就爱喝这酒。 ”王淑银想起纱包后面偷听来的话,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韩发指着红烧肉炖粉条问:“这就是你家仓房里的肉吧? ”

王淑银“咯咯”地笑了:“吃你的,听她叫唤还不种黄豆了。 ”她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要喂韩发,他歪头躲了。 王淑银站起来用一只手扳过他的头,“咋的,怕我药死你? ”韩发不情愿地张开嘴。

“想不到你做的菜比我妈做的好吃,都香到舌根了。 ”

王淑银“呵呵”地笑:“一会儿用肉汤拌二米饭,保管香得你都直想睡觉。 ”一说到睡觉,韩发打个哈欠。 昨夜活忙,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两大杯酒喝下去,还吃了半碗红烧肉炖粉条,又吃了两碗肉汤拌二米饭,韩发眼皮发沉,他不管不顾地扔下筷子躺在炕上。 王淑银坐在韩发的身边,贪婪地盯着他一忽一抽的鼻翼,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胳膊。 韩发倏地坐起来,困意如同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噗地飞走了。 王淑银又把他拽躺下,窸窸窣窣地解开棉袄的扣子……

再上零点班,全班人都知道王淑银与韩发处对象了。 王淑银手插在白围裙的兜里,挑衅地撇着嘴。 几个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趁早黄,她比你大五岁不说,你这么厚道的孩子咋能娶她? ”韩发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垂着头。

“带我去你家? ”王淑银不想让夜长梦多。

吃饭时,嫂子们问王淑银比小六大几岁? 王淑银扭了两下屁股,说小六可是精明人,同样花钱谁不买大的。 再说我是腊月里生的,十天就长两岁,论起来才比他大五个月​‍‌‍​‍‌‍‌‍​‍​‍‌‍​‍‌‍​‍​‍‌‍​‍‌​‍​‍​‍‌‍​‍​‍​‍‌‍‌‍‌‍‌‍​‍‌‍​‍​​‍​‍​‍​‍​‍​‍​‍‌‍​‍‌‍​‍‌‍‌‍‌‍​。 韩发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王淑银说:“你胆儿可真大呀。 ”

“小六,快把王姑娘送回去。 别让她妈在家着急。 ”吃完饭,妈和嫂子们催促韩发。

王淑银只好站起来,刚走出韩发家的大门,她没好气地说他家人多,丢两口都看不出来。 韩发望着黑黝黝的夜色,叹了口气说:“我家孩子多,生活困难。 我五个哥哥结婚时,我妈拿不出一分钱给嫂子。 要不,咱俩就别结婚了。 ”

王淑银把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想甩我? 门都没有。 别忘了,你裹了我**。 ”

韩发如同折断翅膀的麻雀,孤独无助地望着黑黢黢的夜色。

转年开春,王淑银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韩发。

四、何时才能动迁

柳春没少劝王淑银,说管教孩子就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你俩老闹什么气呀? 王淑银泪眼婆娑地大倒苦水,说韩发不是东西,好像大宝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种。 王淑银抹一把眼泪又说:“春儿,你总是偏袒韩发。 ”

正在炉子上熬皮冻的许大山,觑着眼睛说韩发又不是春儿的儿子,偏袒他干啥。 从那以后,无论王淑银再怎么哭诉说韩发不是东西,柳春都不搭茬儿。 王淑银认为大宝就是性子野,等娶了媳妇,野性子就收了。 再说,韩发若是会一样手艺活,家里的日子也不至于靠大宝。 指望韩发蹬三轮挣那两吊钱,早饿死了。 王淑银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七窍生烟地痛骂韩发“杂种操的”。

王淑银也烦许大山,最烦他对柳春黏叽叽的巴结样。 在王淑银看来,柳春之所以矫情,都是许大山惯的。 许大山一点都不像男人,不但织毛衣,还给柳春做头发。 有一次竟然给她做个翻翘的发型。 白净秀气的柳春,像日本电视剧里的女人。 王淑银赌气冒烟地坐在自家炕上,顺手把韩发的一双毛袜子扔到地上。 还不解气地踩,边踩边往袜子上吐唾沫。 大宝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发啥疯? 王淑银把柳春吃香的喝辣的,还把头发做成了翻翘的事儿,一股脑儿地跟大宝倒出来:“哼,这院里都搁不下她了,有能耐买楼呀,还不是跟我一样等着动迁。 ”

大宝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快去烫头吧,别磨叽了,让我再睡会儿。 ”

傍晚,韩发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咋把脑袋整成鸟窝了。 ”王淑银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整成猪窝,也不让你这头蠢猪进。 韩发愣怔一下,想到被窝里王淑银对他的抗拒,索然地耷拉下脑袋。 他给自己烫一壶酒,就着回生的土豆条和咸葱叶吱吱地喝。

王淑银不但烫了一头波浪卷,还买一条拧着麻花劲儿的银项链。 由于不是上好的银子,项链黑黢黢的没有亮光。 她特意穿一件红底白花的袄罩,银项链局促而又羞涩地挂在袄罩的外面。 她照着镜子把衣襟拽得格外熨帖,扭着腰肢到柳春家串门。

许大山也刚进屋,抬头看见王淑银进来:“怕丢啊,还弄条链子拴上。 ”

王淑银“嘎嘎”地笑:“是呀,我怕自己哪天走丢了,把春儿一个人留在这个院里,多孤单啊。 ”王淑银坐在炕上,嗅着鼻子问,“晌午有啥好吃的,在你家蹭饭了。 ”

柳春问她不给大宝做红烧肉炖粉条了? 王淑银说大宝睡着呢。 站在外屋的许大山,隔着门说:“土豆丝,醋溜白菜,你早上不是说烧心吗,再做个酱炒蛋。 ”许大山的话,让王淑银涌上一股酸水。 若不是回家做饭费事费煤,她真想一扭身走掉。

许大山死了,王淑银像一只欢快的大鸟,屋里屋外喳喳地叫着张罗。 傍晚回家时,却把韩发插在门外:“忙得满头大汗,赶上给你爸送终了。 ”韩发把院子里的雪踩出一条道,二宝从网吧回来,他才尾随着他溜进去。 看着冻得紫茄皮似的韩发,王淑银心里恨恨地想,柳春,看你还嘚瑟不。

一夜朔风,积压在屋顶上一冬天的雪宛若出嫁的大姑娘,在风中温情地化作了水,顺着房檐款步地扑向了大地​‍‌‍​‍‌‍‌‍​‍​‍‌‍​‍‌‍​‍​‍‌‍​‍‌​‍​‍​‍‌‍​‍​‍​‍‌‍‌‍‌‍‌‍​‍‌‍​‍​​‍​‍​‍​‍​‍​‍​‍‌‍​‍‌‍​‍‌‍‌‍‌‍​。 于是,沥青和油毡纸铺的屋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春呆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那棵与自己一样熬过漫长苦涩冬天的沙果树。 树杈上的麻雀喳喳地叫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 她的目光又落在院墙上。 以前,只要看到许大山一起一伏的身影,心中就会欢喜起来。 许大山死后,她几乎整日地呆坐着,看沙果树看墙头。 麻雀有时候呼啦一下飞离树枝落在墙头上,她想麻雀可能是在颤悠悠的树枝上待够了,到安稳的墙头上唱歌去了。 沙果树也招来过喜鹊,只是喜鹊的叫声让她格外惆怅。 “唉,那么大的个子,竟被装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 ”眼泪滚落下来,砸在炕上散花了。

于奶奶有意不让柳春闲着,不是招呼她帮忙缝被子,就是让她补衣服。 这些日子,居委会的人隔三差五地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可她还是不想走:“啥时候动迁啊,临死能不能让我住上楼房啊……”居委会的人不置可否。 于奶奶的屋子夏天潮湿冬天阴冷,许大山活着时,拎水劈柈子的活都包了。 于奶奶怕他累着,许大山说要是动迁上楼了,想挑水劈柈子都用不着我。

“哪天你去街里给我买几块衣料子,我都八十五了,该做寿衣了。 ”于奶奶没儿没女,这些年也没见有什么亲戚往来。 于爷爷工作的纺纱厂早就倒闭了,于奶奶领的那点低保实在难以果腹。 若不是许大山两口子和居委会的照顾,恐怕她早就去养老院了。 柳春有一次想问于奶奶还有什么近便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想起王淑银说过于奶奶十几岁就被后妈卖到三道街。 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早年的三道街是窑子房。 王淑银说于奶奶是被苏联大鼻子破的瓜,还落下一身妇女病,生生地给老于头断了根……

柳春摆弄着衣料子,绿底黄菊花的锦缎做棉袄,青色暗花的府绸做棉裤,墨绿色的金丝绒做棉斗篷。 鞋面绣莲花,鞋底绣梯子……刚进五月,于奶奶的寿衣就做好了。 “春儿的活就是好,针脚熨帖得不像打发死人。 ”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费劲扒力地从东山墙上吊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春儿,你记着,不管我是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养老院,你都要把这件布拉吉给我带着。 这个布拉吉,我只在黑夜里穿过两次,头一次是得到布拉吉的那个夜晚,我躲在酒窖里穿上的,那年我十六岁。 再一次,就是和老头圆房那晚,我把他关在门外,穿着布拉吉在炕上足足站了两袋烟的工夫。

随着于奶奶抖起来的手,一道月白色的光忽地一闪,宛如月亮从窗口走进来。 柳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 她捧过月白色的布拉吉,柔软的润泽从手上传遍了全身。 布拉吉仿佛是她久别重逢的恋人,尽情地舒展着身姿:“呀,真好看! ”她不由自主地感叹——柳春眼前走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月白色的布拉吉衬着象牙般的肌肤……她眼眶湿润了,她发现于奶奶的眼睛里也有了浑浊的泪光。

柳春很想听于奶奶讲讲这条布拉吉的故事。 可是,于奶奶却把布拉吉和寿衣包在一起:“春儿,我把包放这儿了。 ”

端午节还不到,天气就溽热起来。 院子里那棵沙果树也枝叶繁茂了。 虽然麻雀还照旧在果树上叽叽喳喳,只是它们的身子都掩映在绿叶中。 柳春到早市买来菜籽和秧苗,在沙果树下栽一垅辣椒一垅柿子。 还在地头的边角处撒了香菜生菜和小葱籽。

“啧啧,你可真有闲心,在地上绣花呢? ”王淑银咂着嘴,“没看有人在前趟房量尺呢? 说不定还没等这些苗长大就动迁了。 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咱们真要上楼了。 ”

许大山死后,柳春再也没想过动迁的事儿,甚至害怕动迁——她怕许大山回家来看她找不着家门。 夏天还好说,要是赶上大雪天,老病根又得犯了。 许大山当兵时,部队冬天拉练,山风硬,再加上阴冷的气候把手脚都冻坏了,还截了两根脚指头。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后,小菜园里种下的菜籽就拱出了芽儿。 柳春看着娇嫩的芽尖儿,鼻子有些发酸。 许大山最爱吃绿叶菜,如今他走了,这些绿叶菜也只能老死在地里了。 突突冒黑烟的农用车,把她从思念许大山的哀伤里拽出来。 王淑银引着的两辆农用车上,拉着砌块、沙子、水泥和一些木料。 王淑银隔着院墙招呼:“春儿,中午帮我做饭。 ”柳春探寻地看着她,王淑银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睛,“要动迁了,在主房前接房子,到时候能多要一户​‍‌‍​‍‌‍‌‍​‍​‍‌‍​‍‌‍​‍​‍‌‍​‍‌​‍​‍​‍‌‍​‍​‍​‍‌‍‌‍‌‍‌‍​‍‌‍​‍​​‍​‍​‍​‍​‍​‍​‍‌‍​‍‌‍​‍‌‍‌‍‌‍​。 这些砖瓦砂石,都是大宝整来的。 ”

柳春恍然大悟。

果然,胡同里的新房子就如柳春家小菜园里的菜,一天天地长出来。 于奶奶坐在乌烟瘴气的窗下,长吁短叹地叹气。 柳春帮王淑银做饭,她家的房子经常是盖两天歇三天。 不是木料不够,就是沙子不足。 歇工三天五日,大宝就把缺的东西补上。 “要是没有大宝能盖房子? 指着你连裤子都穿不上。 ”王淑银不管人前人后,口不择言地骂,韩发出来进去都垂着头。

前趟房接出一溜高矮不等的门房,后趟房也纷纷效仿。 有的人家根本就是一个房茬或者一个房框戳着,又怕往里潲雨,就在白茬的窗户框上钉上塑料布,有几家的房盖也只是简易地压着胶合板,再铺上塑料布。 塑料不抗晒,遇到刮风天,褴褛的塑料如同风中的经幡。 原本就破败的四道街北头更加破落了,仿佛穿着破衣烂衫扎堆的乞讨者。

柳春家和于奶奶家明显地成了一个凹兜,落寞地蜷缩着。 如果不走到门口,根本就看不到里面还有两户人家。 别人家盖房子时,柳春买来三棵李子、五棵葡萄树苗,栽在小菜园子里。 发酵过的鸡鸭粪便埋在树根下,再浇上沤好的淘米水。 王淑银看她那么精心地伺候树苗,不屑地说不等它们结果儿,就得被铲车连根撅了。

傍晚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没停。 柳春愁肠百结地穿上雨衣,在小菜园的洼处挖了一条排水沟,还用挖上来的土在门口垒了一条土坝。 有了排水沟的缓冲,再加上门口的土坝,雨水没倒灌进屋。 柳春把于奶奶背过来,她紧紧地搂着蓝底白花的包袱。 傍晚,家家户户开始往外淘水。 原来胡同里有一条通畅的水流沟,早被泥沙填死了,还堆砌起一道道高岗。 雨水从与地面差不多的窗台倒灌进屋,王淑银家前面的门房,哗哗地往里灌水,后窗台也往屋里进水。 韩发顾着前头顾不了后头,索性就地取土,也在门槛前垒起一道土坝。 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后窗台的水。

大宝一天一宿没回家,王淑银猜是被大雨隔住了。 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不能去网吧,二宝在炕上贪睡。 “水都上炕了,再把你冲到西大泡子里……”王淑银拽着二宝的耳朵叫嚷。

韩发想用木板把窗台别住。 先拿的木板短,后拿的木板长。 他招呼王淑银帮忙,找出刀锯要锯断木板。 王淑银白了一眼窝在炕上的二宝,赌气冒烟地帮韩发夹住木板。 挡住低矮的窗台,泥水不再哗哗地往里涌了。 王淑银长出一口气,到外屋拿过一个水盆,准备淘地上的积水,一回身发现韩发不在屋里。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王淑银看着泥水中的草棍、木条,还有趴在泥水里的胶鞋、泡沫底的拖鞋,眉头皱成一团火苗。

“要是有啥活就招呼我,别老站在泥水里,女人怕凉。 ”

柳春拎着铁锹站在房门口,焦虑地盯着满院子的泥水。

“呸,不要脸,自家屋里的水都上炕了,却跑别人家献殷勤。 我都快凉瘫巴了,没见你心疼。 ”王淑银捞起水中的胶鞋,照着韩发砸过去,“春儿你可真够风骚的,不出门就把别人的老爷们儿勾搭去。 ”

“老韩家的,说话积点口德,有本事把老爷们儿留在屋里。 ”窗口里的于奶奶脸色铁青。

“呦,我不是说春儿骚,我说韩发就是一只苍蝇,闻着腥味就往上盯。 ”王淑银气囊囊地回屋,泥水溅了满身。

雨,如同一只癞皮狗汪汪地叫着不肯走。 家家户户都从炕面上往上冒水,主房门前新接的门房倒了一大半。 人们被迫迁出家门,住到一座废弃的技校里。 居委会要把于奶奶送到养老院,可她说啥都要跟着柳春​‍‌‍​‍‌‍‌‍​‍​‍‌‍​‍‌‍​‍​‍‌‍​‍‌​‍​‍​‍‌‍​‍​‍​‍‌‍‌‍‌‍‌‍​‍‌‍​‍​​‍​‍​‍​‍​‍​‍​‍‌‍​‍‌‍​‍‌‍‌‍‌‍​。 柳春不忍心让于奶奶期盼的眼神儿没着落,她对居委会的人说自己能照顾好她。 几天面包榨菜吃下来,不少人都开始吐酸水。 柳春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她怕于奶奶感冒,想买个电热杯,好给她熬姜汤。

“我去吧,街里的水也不小,你一个女人——”

还没等韩发说完,王淑银立棱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不要脸的东西。 ”

五、终于等到那一天

“雨停也回不去了,别说新盖的房子都倒了,一多半老房子也都坍塌了,政府总不能让老百姓住危房吧。 ”人们议论时,脸上的欢欣与忧伤参半。 人们在茫然无助中期盼着动迁,又纷纷地议论起拆迁时自家那地儿能多算出几平米。 好多家算来算去,一厢情愿地多算出一套房子。 本来沉闷压抑的教室,竟被多算出来的楼房弄得喜气洋洋。 “门房算是白盖了,还是春儿尖,种果树。 种在地里的树既不怕水泡又不怕风刮,听说,拆迁时树能折现钱。 ”王淑银嘴角长了一堆黄亮亮的水泡。 柳春理解她,搁谁都上火,工钱料钱不说,一夏天就为房子忙活了。 如今,却成了一堆杂物。

半个月后,雨走了,太阳来了。 泥泞的路也开始干裂出包包块块,走上去都硌脚。 “咱们谁也别回家,回家也没法住。 看政府怎么安排? ”有人出面蛊惑。 心情焦虑的人们又在教室里坚持了一个礼拜,有人趁半夜跑回家。 一旦有人开头,就会有人跟着,实在熬不住面包榨菜矿泉水的日子。 屋地上一层淤泥,虽然临走时把所有的物件都抬到炕上,但是水从炕面往出渗。 柳春家除了地上有淤泥,炕面还干爽。 她把屋里院外的淤泥清理完,又开始清理于奶奶家。

空落近一个月的四道街北头,又炊烟袅袅地缭绕起来。

上冻之前终于有了消息,政府同意给房子倒塌的人家补贴租房的费用。 王淑银很为自己家主房没倒塌而恼火,她让韩发带着二宝趁着半夜把主房扒倒。 “你疯了? ”韩发气得恨不能扇她一巴掌。

“你才疯了,你不扒我扒。 十道街有那么多没卖出去的楼房,万一要是给受灾户住呢? 省了煤钱不说,一冬天少遭多少罪。 一旦住进去,就赖着不走。 我就不信他们敢把咱们抬出来……”韩发双眼布满血丝,他说王淑银若是敢打房子的主意,就把她葬在这里。 王淑银扑哧笑了,摇头晃脑地说:“没门儿。 我还得好好活,等着动迁上楼呢! ”淘干了屋地上的泥水,炕面还是不断地往出冒水。 韩发就把倒塌门房上的木料拆下来,搭了一张板铺,架着木柈子烧炕。 家里没地儿住,大宝白天也不回家了,有时候半夜回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居委会的人又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她坚决地说再等等。

“啧啧,这个老于太太放着福不享,偏爱窝在这地儿遭罪,真不知道是咋想的。 ”王淑银倚在门框上。 柳春埋头收拾仓房里的杂物,说老人在这儿住习惯了,舍不得走。 王淑银“嘻嘻”地笑,说老于太太还是有钱,听说老于头家早先是开粮栈的,有的是钱。 老于头从小吃喝嫖赌啥都干,老于太太就是他花大价钱从窑子里赎回来的,为这,老于头还被他爸打折一条腿。

“你咋知道? ”

王淑银翻着白眼珠:“我们家可是镇上的老人,啥能瞒过我妈。 ”

一夜的大风,气温骤降。

柳春鼓足勇气拿着许大山所有的证件走出家门。 刚走到头道街民政局门前,迎面遇到王淑银:“春儿,你干啥来了? ”

柳春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路过。 王淑银撇了撇嘴:“你是领许大山的伤残金吧? 走,我跟你去。 怕啥啊,有便宜谁不占? 我就是来要低保的。 ”发放伤残抚恤金的是一位满脸痤疮的小姑娘,痤疮饱满得像一粒粒红豆。 “我是许大山家的邻居,这是他老婆。 天一撒冷,许大山的脚就烂得不能走路了……”小姑娘没搭理喋喋不休的王淑银,让柳春出示证件​‍‌‍​‍‌‍‌‍​‍​‍‌‍​‍‌‍​‍​‍‌‍​‍‌​‍​‍​‍‌‍​‍​‍​‍‌‍‌‍‌‍‌‍​‍‌‍​‍​​‍​‍​‍​‍​‍​‍​‍‌‍​‍‌‍​‍‌‍‌‍‌‍​。

“啧啧,一下子就领了六千多块,韩发蹬两年车也挣不来。 ”王淑银停顿了一下又说,“要不是我,人家一问你准哆嗦得露馅了。 ”她抽了抽鼻子,“这么早回家也没啥意思,咱俩去七道街市场,夏天忙着盖房子,秋天又忙着淘水烧炕,好久没吃顿红烧肉炖粉条了。 ”在卖肉的摊铺上,柳春买了十斤五花肉,两只白条鸡。 王淑银说,再买十斤牛肉,回家叫上老于太太大吃一顿,庆贺你发偏财。

柳春买了五斤鲫鱼,于奶奶爱吃。

一入冬,韩发腰腿疼的老毛病就犯了。 他与王淑银商量,说街上有不少三轮车改装成机械电动的了。 王淑银撇了撇嘴:“那你不是闲着了,腰腿不活动就更疼了。 ”韩发心里骂她是狠心的娘们儿,可嘴上却笑嘻嘻地说:“冷了我就蹬一会儿,我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禁用了。 ”王淑银迟疑了半天才点头。 韩发乐颠颠地把人力三轮车改装成了电动三轮车。 他兴奋地要拉王淑银上大道遛一圈。 王淑银白了他一眼,说电不是钱啊。 韩发吐一下舌头。 王淑银说他这回更有闲工夫看女人了,还威胁他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韩发没敢说话,他怕王淑银把刚装好的车拆了。

韩发吃了两大碗面条,蹬着新装的三轮车上路了。 三轮车就像一头吃饱草料的小毛驴,梗着脖子撒开蹄儿地跑。 韩发悠然地坐在车上,感受车子的震动。 他一般都是先到七道街的菜市场,从市场出来提着大包小裹的人,都不惜两块钱坐车。 赶上运气好,有时候在菜市场就能挣三四十块钱。 韩发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最近这两年胳膊腿疼得有些力不从心。 再蹬几年,给大宝二宝成了家,就歇了。 一想起大宝,韩发的心就咯噔一下,心口如同被煤灰堵着的灶台,呼呼地从嗓子眼往外呛烟。 他不想让大宝影响心情,依他的经验,早上的心情会影响一天的财运。 若是一大清早就被王淑银骂个狗血喷头,心情低落,这一天就甭想挣钱了。 晚上回家还要挨她劈头盖脸的数落:“出去一大天,才挣这几个,谁信哪,填和女人了吧……”韩发刚吹了一声口哨,急忙回头。 确定王淑银没在后面,他才放心大胆地吹起了久违的口哨。 若是有去菜市场买菜的,就顺道捎上,只要车不空着就行。 刚走到三道街,从胡同出来两个女人叫车。 韩发准确无误地停在她俩面前,两个女人要去新兴小学。 他心里嘿嘿地乐,今儿个真顺,在六道街的新兴小学站一下,就直接去七道街菜市场。 车刚到七道街街口,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招手叫车。

“柳春,天这么冷,还这么早出来买菜? ”韩发急着往过拐,“咣当”一声,撞上拉一车冻梨的四轮农用车。

韩发被甩出去的瞬间,他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

韩发从大腿根往下没了知觉。 他卧在炕上,忍气吞声地听王淑银摔打锅碗瓢盆。 这些日子,韩发更是大气不敢出,大宝十多天没回家,王淑银出去找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 找不着大宝,王淑银整日地嘟噜着脸,她把一小盆面条“啪”地蹾到炕沿上:“吃吧,吃饱了好拉。 我前辈子欠你们老韩家的。 ”韩发看一眼冒热气的面条,趴在枕头上。

王淑银没好气地扫地,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她瞥一眼炕上凝成一坨的面条,把笤帚扔到门后:“绝食吓唬谁啊? 要是死得起,我也死! ”王淑银骂完,无限惆怅地坐在炕沿上。 窗玻璃上的霜花总是千变万化,今晨的霜花如飘逸婀娜的柳枝,此刻,太阳却把它们打回了原形。 王淑银透着窗玻璃,看见从院门外影影绰绰地走进两个人,“大宝回来了。 ”她往出跑时,额头撞在门框上。

王淑银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吓筛了糠。 警察从她家仓房和床底下起了一车赃物。 王淑银眼睛瞪得溜圆,她不知道仓房里还藏着割来的电缆​‍‌‍​‍‌‍‌‍​‍​‍‌‍​‍‌‍​‍​‍‌‍​‍‌​‍​‍​‍‌‍​‍​‍​‍‌‍‌‍‌‍‌‍​‍‌‍​‍​​‍​‍​‍​‍​‍​‍​‍‌‍​‍‌‍​‍‌‍‌‍‌‍​。 东西被拉走时,王淑银嚎啕地跟着车跑,凄厉地喊:“儿子,你回来,儿子……”仿佛车上拉的不是赃物而是她的大宝。

大宝是盗窃团伙的主犯,获刑七年。

王淑银坐在炕沿上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一会儿骂瘫在炕上的韩发,一会儿骂韩发爹妈没做好事,让大宝有牢狱之灾。 “小的抓进去了,老的瘫了。 一吨煤一千多块,被水泡的屋子又湿又冷,就等着冻死饿死吧,都死了就把这破房子当坟茔……”北墙上,结一层厚厚的霜,亮晶晶的如同镶着钻石的布,韩发如一条老狗似的蜷缩在被窝里。 灰白的头发戗毛戗刺,一股酸腐的味道也从被窝里散发出来,棉被下的身子一耸一耸地抽动,好似在哭。

居委会又来人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 她沉吟了许久,终于点头应允。 柳春要帮她收拾东西,她说没啥可收拾的,就把那包装老的寿衣拿着,再拿两件平时穿的衣裳就行。 “春儿,这屋锁上,你平时照看一下。 兴许明年动迁,我不死的话和你一起上楼。 ”柳春问于奶奶想吃啥馅饺子? 于奶奶说吃芹菜猪肉馅的。

傍晚,于奶奶把煤仓里仅剩的两撮子煤收回来:“以后再也不用为买不起煤发愁了,今晚你们再暖和我一回吧。 ”于奶奶没做晚饭,也没去柳春家吃,她要在这屋里多呆一会儿。 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能白白浪费炉火,于奶奶在铁炉盖上烤土豆片,炉盖上的土豆片“吱”地一声鼓起来,酥脆焦黄的嘎巴极其诱人。 于奶奶拿过柳春腌的蒜茄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以后再想吃烤土豆片就得让春儿送,怎么也没有现烤的香。 土豆这东西火大了糊,火小又会有一股生性味,一旦离开火就回生。 好比女人,男人整天黏在身边会烦,没有男人又嫌冷清……

炉膛里的火着得差不多了,于奶奶把最后一撮子煤用水拌好填到炉膛里。 一股黄烟喷出来,她急忙盖上炉盖子。 于奶奶倒一盆热水,洗头烫脚,“怎么也得干干净净的去那边啊。 ”她自言自语。 趁着头发半干时,于奶奶把稀疏的一绺白发,在脑后挽一个疙瘩鬏,又用尼龙网罩上。 对着墙上的小镜子做完这些,她笑了,“今晚又不走,明早还得再费二遍事。 ”上炕的于奶奶打开枕边的蓝花包袱皮,布拉吉穿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过于肥大。 她抚摸着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布拉吉,一股温热划过脸颊。 这晚,于奶奶逐件地试穿了装老的衣裳后,喜滋滋地钻进被窝。

屋里似乎游荡着一股甜丝丝的气体,令于奶奶的眼皮黏沉得睁不开。 怪了,平时也没觉啊,今儿个是咋了? 于奶奶使劲地望房笆,明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想把屋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 可是,屋子里甜腻的味道让她沉醉,她觉得全身从没有过的轻松,一种奇特的花香也钻入鼻孔。 于奶奶仿佛走进一间青堂瓦舍的屋里,阳光从窗口暖洋洋地照进来,“大山,咱们终于搬上楼了。 ”于奶奶一下子就扑入香气缭绕的睡眠里。

柳春敲于奶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动静。 于奶奶是勤快的人,她家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冒烟。 她看了一眼屋顶,烟囱冷漠地站在寒风中。 柳春又转到窗户前敲,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难道被居委会接走了? 可院门反锁着呢。 她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对着窗玻璃砸下去,于奶奶好端端地躺在被窝里。 “这老太太吓死我了,咋睡这么沉啊? ”柳春说完又觉得不对,她伸手拉开插销,使出全身力气拽开窗户。

于奶奶僵硬地躺在炕上。 那个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刺痛了所有人的心——于奶奶死于煤烟中毒。 柳春给于奶奶穿的寿衣,她把那件布拉吉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于奶奶的胸脯上。 火化那天,居委会的人说干脆把骨灰顺着烟筒吹出去算了,也没个儿女,谁祭奠她啊。 柳春想了想,拿出许大山那笔伤残费给于奶奶买了骨灰盒。 安置好了于奶奶,她去看许大山:“于奶奶来了,你好好照顾她。 等我去了,咱们仨又能在一起了。 ”

柳春的日子仿佛停止了,她整日坐在窗台前望天。 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吝啬得只露出浅浅的笑。 冬天如同哀伤的女人,老是愁眉不展——王淑银拎着一条编织袋子来了,她落寞地坐在炕沿上​‍‌‍​‍‌‍‌‍​‍​‍‌‍​‍‌‍​‍​‍‌‍​‍‌​‍​‍​‍‌‍​‍​‍​‍‌‍‌‍‌‍‌‍​‍‌‍​‍​​‍​‍​‍​‍​‍​‍​‍‌‍​‍‌‍​‍‌‍‌‍‌‍​。 大宝来信了,他就想饱饱地吃一顿红烧肉炖粉条。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唉,猴年马月才能动迁啊,我看是指望不上了。 没煤烧了,屋里冷得待不住人,跟我去捡柈子吧。 ”

腊月二十六,柳春买了两刀纸,还买了一编织袋子金元宝,带着许大山和于奶奶喜欢的吃食,去看望他们。 她把许大山和于奶奶的骨灰盒搬出来,挨排摆上。 蹲下身子把成捆的纸钱和金元宝点着,大概纸钱有些受潮,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火苗半天才“嗵”地蹿出来。 柳春笑了:“嫌我送钱晚了? ”她一边扒拉纸钱一边说,“你们娘俩儿也买些年货,好好过个年。 我和晓磊啥也不缺,今年暑假他没回来,教五个孩子。 我的生活费都是他给,他签到一所高中当老师,年后面试。 车票不好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网上订到腊月二十八的票,年三十准能到家……”

临走时,柳春对许大山和于奶奶说:“其实,王淑银也挺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