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献县十五级乡东北角的一个小村东杨村。我还没有上小学时就会背一个反映我们村物产的顺口溜:东杨村,三宗宝,胡萝卜,高粱,苜蓿草。碱地多,好地少。盐蓬,碱蓬,老荆条。小盐,土碱和皮硝。淹了有蛤蟆,旱了有蚂蚱,不淹不旱碱嘎巴……
这个小村历史很久。村北有后庄,村东有东庄,村南有南疙瘩,都是消失的古村落。唯独我们村从历史的泥泞中艰难地跋涉出来。我们村的地势非常低洼,每逢大雨,东边南边几个村,如辛庄、抛庄、杨庄、孔庄、野马等村的水都向我们村灌,十年八涝两旱。使小村人丁不兴,难以壮大。祖辈村民为了阻止外来水灌入,开沟档堤,经常和邻村发生械斗,也曾多次伤人死人,致使和几个邻村天涯咫尺,世世代代很少通婚。
土地低洼盐碱,很多庄稼不能生长。而高粱恰恰有抗盐碱,耐旱涝的习性。高粱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在盐碱地里发芽,纤细的小苗逐渐生发起来,直至茁壮。一旦长到半人高,根系特别发达,深深扎进泥土。几个月不下雨,其它庄稼叶子枯黄,甚至旱死绝收,高粱却能艰难地生长。当它长到一人多高秀出穗来,再大的沥涝都能抗过去,只要不淹没秸秆上半部,依然有半个收成。
高粱不是喜欢盐碱地,而是它能在盐碱地生长。如果把它种在肥沃的土地上,水肥充足,它会长的高大粗壮,高粱穗能长出一尺多长,籽粒饱满殷实,那颜色也红的浑厚,一个大穗能收一斤多籽粒。这样的高粱穗可以选作种子,来年种时出苗全,小苗壮,收成好。
在我小的时候红高粱是秋天的主角。一片连着一片,就像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吐穗后,高粱花密密匝匝,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略带甜味的芳香。秋风送爽,艳阳高照,高粱晒米时,满地红彤彤,没有杂色,红的殷实,红的厚道,红的浓烈,红的壮观,如朝阳中少女含羞的脸,晚霞里少妇红红的裙,是至纯至美的高粱红,中国红。看着满洼满地的红色,农民高粱红色的脸上积满了踏实的笑容。
盐碱地种高粱只能一季一熟。春天把地深翻,耙细,弄的平平展展,待到谷雨节开始播种。布谷鸟叫的时候,披星戴月播下希望的种子。等到小苗长到三四寸,开始锛地间苗,八寸留一株,其余的连同杂草一起锛掉。到了夏天,高粱长到半人高,农民光着膀子耪地,松土除草,胳膊上背上被锯齿形的叶子划出满满的血痕,被汗水煞的钻心的疼。高粱秀齐穗后,还要把多余的叶子抷掉,只留下最上面的三个叶。高粱地里没有风,潮湿闷热,钻到地里就是一身汗,农民只能穿着短裤,胳膊和前胸都是被叶子划出的血痕,腻虫和高粱花子沾满身。
高粱是病虫害较少的庄稼。如果连续下几天绵绵细雨,会生出腻虫,农民原始的治虫方法是往高粱叶子上撒草木灰,得了腻虫高粱就会减产,让农民揪心。有的年头还会闹粘虫,一开始小小的粘虫很难发现,几天以后幼虫就可以长成成虫,小的半寸,大的一寸长,黄的、绿的爬满叶子,别看这些小东西,两三天就把高粱吃成光杆司令,甚至绝收。那时还没有农药,最好的办法是用棍子敲打秸秆,把粘虫震落到地上,用脚踩或用铁锨拍死。一些孩子和女人害怕虫子,即恨又怕,也只好硬着头皮钻到地里灭虫。再就是遇到蝗灾。小时候遇到过一次,蝗虫飞来,遮天蔽日,黑压压,乱哄哄,落到地里刷刷的响,一个叶子上趴着四五只蚂蚱,如果不及时消灭,一两个时辰就会把叶子吃光。农民们有的赶,有的打,多数无济于事,辛勤汗水和希望被这飞来之灾毁灭了。农民从种到收往往是伴着汗水和辛酸。
我们村多种高粱,也不是因为盐碱地多,是因为高粱浑身都是宝贝。在我们村高粱是赖以生存的主粮。丰收年景满仓满囤,喜得老人夸张地说:省着点,两年不收成也够吃了。在农民心里收了高粱,就有了无忧的日子。高粱的味道虽然不好吃,但农民没有过高的奢望,能吃饱肚子不挨饿,就已经是福中之福了。高粱的叶子是牲口的上好饲草,満棚满垛的高粱叶是牲口一冬的口粮。用处最大的是高粱秸秆。上面最长的细节叫挺杆,可以用它穿盖帘,做盛干粮的浅子和篦子等,在农村生活中大有用场。整根秸秆叫秫秸,可以打成箔或打成捆,盖房时铺房顶,冬暖夏凉。把秫秸用水泡透,有碌碡压扁,劈成两半,刮净秫秸穰子,打成锅盖,织成炕席,有的还做成盛粮食的席篓。高粱穗,把籽粒脱去,做成炊帚和笤帚。遗留在地里的高粱楂,也被人们一筐筐背回家来,一堆堆,一垛垛放好,做一年的柴禾,烧水做饭,取暖烧炕。脱下来的高粱帽子也大有用场,碾碎后喂鸡鸭猪羊,欠收的年景人也可以吃。
小时候,农村孩子没有玩具。哥哥姐姐把秫秸剥成席敏签和秫秸穰,插成各式各样的玩具:小推车、帆船、房子、风筝、风葫芦和各种动物,漂亮极了。春节时没有钱买滴滴筋儿(小孩玩的烟花类),就把秫秸点燃,用嘴一吹,一溜溜,一团团火星飘起,随风远去,特别惬意。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开心,那么亲切。
红高粱的味道真不敢恭维,有一股辛涩味道。丰收的年头人们把它剥去皮再吃。可以磨成细细的面粉,蒸窝头,贴饼子,蒸团子,包饺子,掺上白面蒸馒头,过春节时还把细细的高粱面粉搅成粥,发酵后摊煎饼。高粱最奢侈的用途是做酒,高粱酒在北方是酒中之王,呷一口全身发热,满口溢香。一般年景高粱就是农民一日三餐的主粮,贴饼子,蒸窝头。记得六三年六四年人们连高粱也吃不上了。六三年闹洪水,房倒屋塌,一片汪洋。洪水退却后长出了满地野草。秋后,人们都去摞草籽,以充饥。草籽比糠还难吃,在在嗓子里打滚儿,咽不下去,大便时干燥带血,村里的人面黄肌瘦,很多人浮肿。我又想起高粱饼子了,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吃上高粱饼子呀。母亲忍者眼泪说:快了,明年新粮食下来日子就好过了。可是,到了六四年,沥涝成灾,除了秋后的草籽以外,颗粒无收。就在这年冬天,不少老人和孩子,没有等到吃来年的高粱饼子就离去了。也就是那年,很多哥哥、叔叔、大爷背着铺盖卷,背井离乡逃生去了。
红高粱曾经是我们村先辈赖以生存的物种。吃的、用的、住的都离不开它。高粱的品质就像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生活简约而毅力坚韧,倔强不屈,生生不息。更像一位母亲,为了家庭生存与安康,甘于受尽艰辛,耗尽毕生。
现在村里的条件好了。土壤肥沃,灌溉条件也好了。人们已经三十多年不种红高粱了,十里八乡也没有种高粱的,以至于现在的孩子都没有见过高粱,不知道高粱是什么东西了。就像荒草下的坟茔,年久了,不知埋得姓氏名谁了。我真希望儿孙们,在祖先坟茔前跪拜,寄托哀思,感念祖先恩德时,别忘了感念曾经养育祖先的盐碱地和红高粱。
韩书运,1957年生,河北献县十五级乡人,沧州市工作,现已退休。爱好读书写作。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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