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 | 儿时的年味儿


儿时多的是向往和期盼,人到中年多的是总结与回忆。如今每逢春节与亲人们团聚时,总有一些话题会扯到儿时的岁月、儿时的年。我的孩提时代是在乐陵农村老家度过的,对于那片土地、那些故事、那些人,总有难以割舍的情感和魂牵梦萦的回忆。那时农村过年,可以说是穷并快乐着,吃年糕、买新衣、蒸馒头、包饺子、供祖先、拜长辈、走亲戚、扭秧歌、唱小戏……,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所以至今对儿时过年的记忆,是年前年后一个月的“大片儿”,是点点滴滴趣事、乐事组成的“连续剧”。


(一)腊八粥、扫屋、蒸黄面

准确地说,儿时的年味儿,从腊八日开始就可以嗅得到。腊八日是过年若干项目中的一个小节日,理论上是要喝腊八粥的,但那时多数人家没这么讲究。我家的腊八粥是用小米粥锅里放把小枣来替代的。记忆中能把腊八日与过年联系在一起,是因为这一天可以听得到离村最近的一个集市里的鞭炮声响。鞭市一开,春节就快到了。腊八日到打春的这段时间,家家户户有一项重要工作——卫生大扫除,按意思说是扫屋,按方言说是抄屋。要把屋里所有铺盖和衣物都搬出来晒太阳,炊具、餐具、茶具、酒具都要洗刷一遍,屋地、屋顶、墙面都要仔细清扫一遍,场面简直如同抄家。这既是新年新气象的需要,也带有除旧迎新、扫除污秽的寄意。这一天,我一般会参加“干活儿”,看炉子、烧热水、扔垃圾……,跟着母亲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还不经意间突然找到了丢失好久的小玩意儿或者一分、二分的小钢蹦儿(硬币),便大呼小叫惊喜一番。大扫除之后要贴年画,迎接下一个项目——过小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蒸黄面,有的人家还“请”一幅灶王爷的新画像,年年如此。因为不喜欢吃黄面,家里也从不供灶王,所以我对于小年没有太多感觉,但这一天是离村最近的那个集市的年集,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二)赶年集

小时候赶年集要提前一天找几个小伙伴儿约好,二十三这天,吃过早饭便到村口的桥头集合,等齐了人一起步行前往赶集。享受赶年集,这路程也算其一,边走边玩,边说边闹,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麦子地里有没有鸟窝儿,关心一下路边的“婆婆丁”有没有长出新芽,看看哪棵树的树枝比较顺眼,可以弄来做鞭杆……,总共三公里的路一般要走个把小时,大约农谚里的“起早五更赶晚集”也包括我们这类人。一般到集市上的时候已是人挨人,摊挨摊,熙熙攘攘乱作一团,各种吆喝声、盘价声、喝彩色不绝于耳。

年集比较大,粗略逛一圈儿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想买的东西不少、买得起的东西不多,最多是饱个眼福。比较喜欢驻足的地方是卖小画书的地摊儿,小伙伴儿们都喜欢,蹲在摊儿前一本本地翻看,最后惹得摊主不耐烦地催促,这时才会拿出几分钱的钢蹦儿晃晃,说再挑挑。这样一般还能再坚持十几分钟,最后反复比较之下买上一本,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然后时不时被卖气球的、卖黍子糖的、卖小玩具的吸引一会儿眼球。鞭市里一定要去看看,看那些卖鞭的人呼天喝地拍着胸脯下保证,保证他的鞭最肯响、最便宜,一般都是喊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在围观群众的起哄之下取出一挂来点燃,一挂放完之后,卖鞭的人立马像打了鸡血似的,连蹦带跳地哑着嗓子叫喊,让大伙儿快来买。

逛过鞭市基本就结束了年集的行程,小伙伴儿们开始吵着要回家吃饭,尤其路过包子铺时,会指指点点驻足几秒,咽几下口水。当看到掌柜投过来问询的目光,我就会拉拉伙伴的手,急速快走,然后再回头望望,相视间哈哈大笑。母亲给的钱买了小画书,哪儿有钱买包子呢。回家的路上虽然有肚子在咕咕催促,但中间还是要找一个背风的土坡坐下来歇歇脚,然后迫不及待掏出小画书围在一起看。这时识字比较多的我便会成为核心,按照下面的文字给他们讲画页上的故事,有时会被伙伴儿伏在我肩上吸鼻涕的声音扰乱了兴致,亦或怕鼻涕蹭脏我的衣服,便不耐烦地招呼大伙儿赶紧回家。


(三)供祖先、烤闾秣儿、放鞭炮

三十下午,村子里做完家务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开始三五成团地串门儿去玩,或上街戏耍,而大人们还有正事儿要办。上年纪的人家要在正房堂屋里挂起家堂,也就是祖先堂,类似于中堂轴画,上面画着整整齐齐一排排的格子,最上面画成飞檐斗拱的样子,格子里按辈份自上而下写着密密麻麻名字,那是祖先的名字。我们村刘氏的家堂从明初起算为第一代祖先,名字已经失考,但位置必须有的,五世以下才有了名字记载。去世的人都要写到家堂上面,受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家堂下是一张八仙桌,摆着香碗和供品。挂好家堂,长辈会带着香和烧纸到祖坟上去请祖先,这事儿我没参与过,大体是在坟前燃几张纸钱,点燃了香,念念叨叨,请已故长辈邀上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太阳西下的时候,在外闹腾了一下午的孩子们陆续回家,因为一项更重要的活动马上就会开始——烤闾秣儿。每到这个时候,我先是在家放一挂鞭,再急急忙忙再带上几挂去往胡同口,一胡同的人家都会陆续过来集合。很快大人们搬来柴草,堆成一大堆点燃起来,这叫作烤闾秣儿,具体是哪几个字,是烤驴秣儿还是烤闾秣儿、烤闾火儿?大人们也搞不清,其实就是篝火。前些年我仍留心探讨过这几个字,没有个准确说法,不过比较可信的一点是,这与闾、里相关。人们围着火堆有说有笑,时不时点燃一挂鞭来助兴,还有二起脚、雷子、钻天猴、烟花,后来村里人稍富裕了之后,鞭炮须是要不间歇地放,哪一个胡同口的鞭炮声稀疏,说明这个群体过得穷或者比较吝啬。

(四)守岁、吃饺子

守岁这项工作,理论上是年三十晚上一大家子共同来做。一家人之中在世的最高长辈在哪儿过年,家堂就会供在哪儿,供桌上摆放家里最好的菜品,酒瓶、酒盅、筷子都要为祖先整齐地摆放好。除夕之夜,长辈端坐在供桌两边的座位上,其他人以男人为主依次往下坐,听长辈拉家长,拉起祖先的一些典故,告诫后人要记得自己是哪一个脉上的人、与哪一家旁支最为亲近、谁谁谁是几服的长辈和兄弟。供桌的下手位置也会放几样普通菜、摆几个酒盅和几双筷子,长辈说到一个节点会端起酒来呡一口,招呼晚辈也尝一尝,也有几人共用一杯,轮流品尝。这时还会有旁支家的男人们过来坐一坐,打个招呼,场面一些的人也带一瓶酒过来,既是供祖先,也是敬长辈,还要共同品尝。

后来,人们手头富裕了一些,供桌的下手会另置一桌酒席,大家围坐在一起以喝酒。古板一些的长辈并不喜欢这样,但是也不愿悖了年轻人的兴致,便会把他们撵到一边去喝酒,自己留下来陪祖宗。守岁要守到过半夜,然后下饺子。第一盘饺子须恭敬地端到当院举过头顶敬天,然后端到供桌上再添几盘饺子敬祖,后面才是大家一起吃。当然,吃饺子之前要给祖先和长辈磕头拜年,另外还要到院子里放一挂鞭炮,意思是说不能吃哑巴饺子。至此,长辈会让晚辈们去歇息一下,准备早起去外面拜年,其实这时候孩子们早已熬不住,自顾休息去了。

(五)扭秧歌

扭秧歌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是个广义的概念,当时把舞伞、打鼓、拉花、敲棍、踩高跷等等统一称为秧歌。那时每到春节很多村都办秧歌,具体项目不尽相同。每年一进腊月就组织练习,大年初二以后开始演出。开始在本村集中展演,然后陆续主动去友好村庄演出,偶尔也应邀演出。总之,秧歌队很忙,村子里很热闹。有时外村的秧歌队来我们村里友好演出,还未离村便又听到村头响起锣鼓声,那是另一个村的秧歌队来了或者本村外出表演的回村了,围观的人开始起哄,要求一起来一场,那才叫一个过瘾。

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打鼓子秧歌队。鼓子秧歌队由数十名年轻人组成队,人手一面鼓。领队被称作伞头,左手擎一把用彩布和木棍作做的伞,右手拿一只用牛胛骨做成的令牌。鼓子队在伞头的带领下排成若干纵队,时而交叉队形,时而融合队形,时而辗转腾挪,时而一起跳跃、一起呐喊,鼓声整齐划一,震撼人心。鼓手后面也有敲短棍的,每人两根一把粗、二尺长的短木棍,棍子两端都系上彩色布条,随着鼓手的节奏敲打,最后也如鼓手那般变换阵形,掀个高潮,场面同样精彩。秧歌一般到十五这天就停了,过了正月十五,大人们开始忙农活,孩子们开始上学读书,年味儿也随之淡去。

时光荏苒,我高中毕业后,一家人搬进了城里居住。尽管我仍旧年年回村里拜年,但是村里那个家成了老家,那个小村子已悄然变换了模样,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停在街边的轿车越来越多,临街而起的新房子越来越多,儿时曾经的年味儿在老人们的坚持下还有所保留,但已不再是主流。偶尔梦到老家,却总是当年的模样,那些低矮的土房子、那些随意种下的杨柳榆愧、那些院墙外无序的猪舍柴草,那条当年戏水的小河,那个年集,那个秧歌队……看得见、摸不到、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