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子和糜子是双胞胎,同卵双胞胎。从籽粒到苗架再到习性,全都一模一样,一般人很难分辨开来。我在村里种了四年地,勉强能分辨出糜黍两兄弟。但也得等它们长到抽穗时才能认出来。倘是黑黍子,抽穗时候,叶面和穗头会透出一层紫色,远远望去,如同蒙上一层淡紫色的雾,属于“遥看近却无”那一种,但也须有经验的人才能看得出。如果是黄黍子,直到收割时依然和糜子一个模样。很多人甚至会把堆在打谷场上的黍子也认成糜子。

糜黍兄弟的主要区别在于有无糯性。糜子去皮以后叫糜米,无糯性。黍子去皮以后叫软米,也叫黄米,有糯性。双胞胎脱了衣服更难分辨,把软米和糜米放在农妇手中也得辨认半天才能分出彼此。糜米做捞饭,黄米做油糕。陕北民歌里经常唱到油糕,“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快把咱亲人迎进来”,二人台小戏有《压糕面》《捏软糕》。油糕是黄土高原上最美好的食物,糕——“高”也,满含了吉庆。逢年过节要吃油糕,红白事上要吃油糕,待客庆贺,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吃油糕。

油糕之外,软米还能包粽子,能做粥。我们这里每年有两个节日吃软米粥,一个是五月端午,讲究一些的人家要包粽子,多数人家是吃粥。粥是红枣软米粥,一片金黄里散落着点点枣红。另一个是腊月初八,软米豇豆粥。煮豇豆时要放碱,粥做出来是深红色。这顿饭鸡叫起来做上,未等太阳出山就吃完,不知是什么讲究。豆子煮出红汤时,舀一勺倒在小碟子里,端到院中,一时三刻就冻结实了。把红红的冰坨子扣下来,再安放到粪场里的冰人头上。等太阳出来时,家家粪场里都站着一个头戴红帽子的冰人,阳光一照,璀璨闪闪。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不知怎就把黄米做成了**的代号,说黄米和现在说小姐一样。有人说是出于《金瓶梅》,待考究。

不知是因为好吃,上讲究,人们不忍太过享受,还是嫌吃油糕费油,亦或是因为产量略低于糜子,反正我们这一带黍子种得总是没有糜子多。特别是生产队时期,每年分的黍子只够吃三四顿油糕。

黍子好吃,不仅人知道,连雀儿也知道,种黍子时候首先得想到防雀儿。有些人家春天不留心,只想着吃油糕,兴致勃勃在一片地上种黍子。等出苗以后一看,周围人家地里都是高粱玉米土豆谷子等等,没有糜子没有黍子,这就麻烦了,油糕多半吃不上,反倒会和一群群麻雀儿斗一肚子气。

黍子在灌浆期间籽粒鲜嫩,吃起来既治饿又解渴,还有点儿甜,是麻雀们最喜欢的食物。灌浆结束后,籽粒渐渐变硬,麻雀也就不特别眷顾了。

黍子灌浆先从穗端开始,麻雀们也先从穗端吃起。灌浆的黍穗渐渐发沉,低下头像在思考问题。这个时候,麻雀飞来了。麻雀小腿一伸,轻巧地站在黍穗上面。黍穗上下晃动,但麻雀站得很稳。麻雀瞅准穗尖上灌满浆的黍子,脖子一扭,低头就是一口,小嘴很灵巧地将籽粒从皮壳里啄出,皮壳还完好无损。啄几粒后,它警觉地抬头看看,然后再低头,又是几粒。麻雀啄过的黍穗乍看上去完好无损,但有经验的人看一眼黍穗轻飘飘地仰起了头,就知道籽粒被麻雀吃完了。

一日之内,麻雀吃黍子主要集中在早晨和傍晚,这是雀儿们的早晚餐时间。成群的麻雀旋风般落在黍穗上,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如同在开聚餐会。麻雀们的午餐好像不集中,大概各自在觅食虫子,午餐要吃好。

上世纪,防止麻雀吃庄稼的办法是安置假人,俗称“吓雀儿老汉”。用柴草搭一个人形,披挂一身烂衣裳,再戴一顶破草帽,耀武扬威地站到地里。风吹过,烂衣衫飞起来,“风吹仙袂飘飘举”,如同人在舞蹈,麻雀们就有些害怕,不敢落下。那时候,假东西少,麻雀识不破,每到秋天,地里的吓雀儿老汉随处可见。后来,假东西越来越多,麻雀也就识破了人们这伎俩,吓雀儿老汉的破草帽上,经常落满白花花的麻雀屎,人们也只好收拾起了这一套把戏。

今年秋天一个日落时候,我上山散步,在佘家梁村口,一个老太太正往村外走,一个老汉荷锄归来。老太太问那老汉,我那黍子地里有雀儿没有?老汉说,我刚经过的,没有雀儿。老太太说,我还是正要去吆一回雀儿哩,那就不去了。我听着笑起来,这样的防守,只是尽一下心而已,说不定就在此时,一群麻雀已经落在老太太的黍子上,吃得正欢呢!

黍子种得不如糜子多,名字却比糜子响亮,上千年未变。反倒是糜子有时候就丢了旗号,被整编到黍子队伍里来了。糜子在古诗文里未曾看见过,黍子却满眼皆

是。《诗经》里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还有《黍苗》《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首诗满含悲怆之情,给后人留下了“黍离之悲”的成语。《三字经》里有“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历朝历代,写农事的诗词每每要提及黍。孟浩然有“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不知这黍是不是做成了油糕。宋人孔平仲也有诗,“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一幅秋季农家乐图画。

黍子名气远大于糜子,除文人吃了油糕嘴软,要念叨黍子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黍子能酿酒。黍子酿酒不同于高粱,黍子主要是酿黄酒。单是陆游,就有不少写黍酒的诗:“河滨古驿辟重门,雉兔纷纷黍酒浑”,“里巷鱼餐薄,坊场黍酒浑”等等。现在,仍有一些酒厂生产黄米酒。黄酒口甜,暖胃,冬天温热来喝,别是一番情趣。

古往今来,人们把小个子担当大任之事传为美谈,其实此类事例并非人间独有,植物界也是常事。除过做油糕酿黄酒之外,黍子还有一个现代人已渐为不知的功用,就是制定度量衡。古代的长度单位以黍为准,一粒黍子为一分,十粒黍子首尾相接为一寸。《核舟记》里写“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翻译成白话就是:“舟从头到尾大约有八分多长,高二分左右。”汉代班固的《汉书·律历制》中,重量和体积也是用黍子来定的,一百粒黍子的重量为一铢,二十四铢为一两。

想不出古人为何要把黍子作为度量衡准星,或许是因为种植广泛,或许是因为籽粒大小稳定。黍子不管种在何地,也不管丰年还是灾年,其籽粒形体基本不变。这个很重要,如果形体不稳定,绝对不能担当度量衡标准大任。农作物里面,越大的果实,形体越不稳定,比如南瓜,比如萝卜,大小差异如同爷爷领着孙子,简直无法去比较。就是玉米,籽粒饱满与不饱满差别也是很大的。黑豆也不行,水肥好时籽粒就大,水肥不好长得就次,看上去也算饱满,但无论大小还是重量,都有差别。体型小的果实,形态一般都稳定,但太小了不易操作。如果把芝麻菜籽定为度量衡标准,太麻烦。在众多农作物里面,再还没有听说哪一个做过度量衡标准。

黍子最漂亮时节,是处暑白露之间。满山的黍子抽穗灌浆,纷繁披离,风吹过,飒飒一片声响,那一种风姿绰约,比满山鲜花还要耐看许多。

作者简介:高定存,保德人,著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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