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上的旧时光


屋檐的雨水顺着瓦片扯成了一条条线,地面起了积水,吹起了欢乐的水泡,这边砰砰地起着,那边啪啪地破着,恰似竖琴弹奏出的音符,轻快跳跃,此消彼长。

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孩子,他挽着裤脚,破旧的鞋子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巴。刚才,和小伙伴还在地里捡拾麦穗,豆大的雨点把他赶了回来,一路狂奔,还是打湿了衣服,弄脏了鞋子。蹲在身旁的小黄狗对着水泡一顿狂吠后,正和他一起凝视着、倾听着这首雨的协奏曲。

这是电影画面,也是童年片段。

麦收时节,农民一镰一刀收割的麦子,在地里摞成小麦垛,麦收结束,它们才被拉回麦场,摞成一个巨人般高大的圆形大麦垛,在成为精致的大麦垛之前,一旦有了这样的雨,小麦垛最上面和最下面的麦子会因为雨水的浸泡而发芽。

大人们愁坏了,望着连绵不断的雨水,眼瞅着麦子一天天在发芽,整天唉声叹气;小孩子不知人间疾苦,满心期待的却是一道美食。

发芽后的麦子看上去黑乎乎的,清理晒干后,把它们磨成面粉,就能做出一道香甜美食——芽面烫烫。

芽麦面是淡淡的青黑,母亲用滚烫的开水烫面,包上旧棉袄发酵一夜,发酵后的芽麦面很粘手,只能用筷子搅拌,用手轻轻按压成形,放到锅里烙成两面焦黄颜色青黑的芽麦面饼。外焦里嫩青黑色的芽麦面饼,卖相着实不好看,等到张口一咬,薄薄的焦硬外皮里裹住的是半固体的软甜,硬与软的冲撞,黏牙的Q弹,满口甜香,青黑的面色,蜜甜的心。

吃着嘴里的,低头看着手里的,刚刚咬开豁口的芽麦面饼,正在扯长、变形、扭曲中慢慢回缩,抓紧再咬一口,不好,黏性极大的它,粘在了上颚,用舌尖怎么拨弄都下不来,情急中,左右一顾,见没人注意,脏兮兮的小手派上了用场,食指轻轻一扒拉,吧唧吧唧又嚼起来,依旧那么香甜。

时光一走几十年,机械化收割,让麦子不会再有发芽的时间,芽麦面也淡出了生活。

有一年生病,特别想吃儿时记忆中的芽面烫烫。电话问了几个乡下的亲戚朋友,他们先是一惊,半天没有声音,接着似乎从遥远的记忆中翻寻无果后,给了我这样地答复:你怎么还记着这种东西?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老中医的父亲以前给病人看病,他开出的处方中,经常会有麦芽100g或者120g的字样,那时,家家生活都很拮据,父亲会提醒说:“麦芽,可以在家用大麦自己发芽,两三天就好了。”

兴奋了一夜,设想好了买小麦自制麦芽,然后磨面、发酵、做饼的全部场景。天一亮,脑子一清醒,唉!天知道,这要用多少麦子发芽,才够磨坊磨一次?只好作罢。

田野辽阔,庄稼从容,日渐成熟的玉米穗和秸秆,扬穗吐缨,气宇轩昂,小树林般伫立在田间,微风吹过,枝叶哗哗作响。

手轻轻划过宽大黑绿的叶子,停在一根茎秆细弱,表皮泛红,玉米穗干瘪籽粒稀拉的玉米秆上,眼睛里放着光,贪婪地注视着它,用脚使劲踩倒,左右一拧,然后快速清理掉枝叶和瘪籽的玉米,一根握在手里泛着红光的玉米杆杆,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小伙伴并排坐在地头,吃着甘甜的玉米杆,看白云悠悠飘过,听鹌鹑婉转清丽鸣叫。

悠闲童年,从咀嚼玉米甜杆开始。

挑选玉米甜杆,可是个技术活。玉米棒子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在玉米灌浆后的成熟稳定期,玉米杆最甜。

起初,折断玉米杆害怕被老农发现,也自责损害了即将成熟的玉米,万全之策,轻轻剥开玉米杆外皮绿叶,牙齿隔着硬皮,轻咬几口,吮吸一下,如果没味或是泔水味,就把创口轻轻复原,玉米继续生长,我们像松鼠一样,继续在青纱帐里寻找,直到满意为止。

选好的甜杆,没有工具,张开嘴牙齿从一端啃开口子,然后一条一条撕开外皮,外皮坚硬而光滑,开刃的刀子般锋利,撕剥时一不小心就会割破嘴角划伤手指,一边吧嗒吧嗒嚼着甘甜的汁水,一边割伤的嘴角,鲜血混合着汁水变成粉红液体流下来,伤口因汁水侵蚀突然暴疼,嘴角咬牙倒吸一口冷气,既回应了疼痛又安抚了自己,手背轻轻抹去鲜血,继续咀嚼人间难得的甘甜。

等到入秋,掰完玉米棒子,玉米杆枯萎、变干,女孩子把干枯的玉米杆外皮剥成细条,弯成两个大圆圈,将玉米杆芯用小刀切成段,组合在一起做成眼镜,戴在脸上立马神气活现成大人模样训斥伙伴,小伙伴不服,伸手要摘眼睛,她掉头就跑,她在后紧追不舍;男孩子们则从一把玉米杆小手枪,开始了他们的英雄梦。

他们捡拾干枯的玉米细杆,把削好的小木棍插到玉米杆里,当做小手柄,在玉米杆的同一直线上再开二道口,用剥好的玉米杆光滑外皮,截好尺寸安装在玉米杆上,适当调整形状弧度,做成扳机,一把简易手枪就完成。举一反三,再用长一点的玉米杆,找两根长度相同的小棍子插到玉米杆里,做成支架,一把玉米杆机枪大功告成。手持各种枪械,他们穿梭在干枯的玉米地里,冷不丁从后面拿枪顶着小伙伴的后脑勺,大吼一声,“举起手来,不许动”。

月亮含笑,云层里钻进钻出,玉米地里,“战争”此起彼伏。

随着生活越来越好,很少有人再去吃玉米杆,街上渐渐有了更甘甜更红亮更粗壮的甘蔗售卖。每次路过,都会站在一旁关注卖甘蔗的人,看他把甘蔗截成许多小段,装在袋子里递给顾客,自己却没有一次想买它的冲动。

我知道,童年玉米杆的清香甘甜,已无法替代,最主要,曾被玉米杆割伤的嘴角看见硬皮的红甘蔗,神经性的嘴角疼。

夏天的风,不羁,所到之处,一垄垄的麦田里麦浪翻滚,麦穗在风中摇曳,它们正由青变绿,慢慢再由浅绿变成深绿,等到“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拿一穗麦子在手心搓一搓,吹掉外皮,放到嘴里嚼一嚼,满嘴都是新麦的清香。

同样,当你拿一穗麦子,发现上面趴着几只身体肥硕头戴西瓜皮花纹帽子的大黏虫时,慌乱扔掉麦穗,哇哇大叫着跑开。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还在后面。

午后,麦田里热浪涌动,成群结队的花色黏虫,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穿过路面,它们会爬上墙面或到阴凉的地方栖息。那时,路边都是麦田,每天都要置身于这种密集恐怖中,无处下脚,无法求助,内心的呐喊,能把自己振晕过去。一想栽倒后,会有无数虫子爬到身上,浑身打颤,立马清醒了许多。铆足力气,踮起脚尖,尖叫着,从无数黏虫身上飞跑而过,脚下爆浆声砰砰响起。

童年的生活,就这么痛并快乐着。

唯一的好友小红,她的堂哥是师范学校的学生,一放暑假,和他一同到来的是外面的许多新鲜事。当穿着雪白衬衫,脚踩一双雪白球鞋,五官棱角分明的他站在我们面前,嘴里悠闲地吹起一个白色的大泡泡时,小伙伴们当场沦陷了。

只见他嚼啊嚼,然后用舌尖轻轻一顶,包着白色东西的舌头,鼓起了包,包渐渐变成了泡泡,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透过薄薄的泡泡外衣,他的大嘴巴圆圆地嘟着,鹰钩鼻子在大大的泡泡下若隐若现。大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泡泡还会怎样变化时,就听啪的一声响,泡泡破了,像一只谢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贴在他的脸和鼻子上,我们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成想,他快速用舌头把破碎的泡泡卷进嘴里,与前面同步骤,吹起了一个比刚才更大的泡泡,再吹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吹……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嘴巴开始发麻,舌头不听使唤,嘴里的东西黏不成型时,小伙伴才失望地散了。

新事物的冲击,留下了后遗症,这天夜里小伙伴们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第二天, 一见面就议论起昨天的泡泡事件,小红给出了权威结论,“这种吹的泡泡叫泡泡糖,是从上海带回来的。”

如同破碎的泡泡一样,我们立马泄了气。

上海——一个在遮被子的绣花布上看到过的地名,遥远的如同天边。

青黄的麦子已经成熟,揉一把麦粒放到嘴里,少了以前麦穗青绿时的清香,成熟后的麦粒有嚼劲,学着小红堂哥的样子,把嚼好的麦粒放到舌尖上一吹,别说还真起了泡泡。艰苦奋斗,丰衣足食,小伙伴们学会了嚼麦粒吹泡泡。先轻嚼几下,不能太用力,然后用舌尖把麸皮一点点剔出去,留下干净、嚼劲十足的面筋,一块类似泡泡糖的东西就加工好了。

随着咀嚼技术的日渐成熟,我们吹出了类似泡泡糖的大泡泡,小伙伴们乐不可支,暗暗较劲,看谁的泡泡吹得大,谁的泡泡吹得久。长时间地咀嚼和吹泡泡,胃里起了火,舌尖发红,嘴角起泡,没关系,不比赛了,把香甜的面筋咕噜一口吞下肚子,算是安慰。

用麦粒吹泡泡,改变不了对泡泡糖的渴望,如同现在孩子对苹果手机的痴迷。一次,二哥出差去上海,回来竟然带给我一方盒泡泡糖,满满的一整盒呀,那种激动,满含热泪,端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一盒长条形的泡泡糖,红白相间的包装纸上,印着一个正在吹泡泡的漂亮小女孩,吹起的泡泡前写着:泡泡糖,底下是一行拼音paopao,没有具体的厂家地址,右下角赫然四个大字:中国 上海。这盒泡泡糖纸,和许多糖纸、火花纸(火柴盒上的贴花)一样,一直保存在我的一个小笔记本里。

没几年,电视上就出现了大大(三声)泡泡糖的广告,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多了一只圆形切面的口香糖罐,里面五颜六色的方形大大泡泡糖,既是找零,也是另一代人童年的记忆。

回忆沉淀在我们的味蕾里,像一首珍藏心底的老歌,承载了许多逝去的时光,无论走到哪里,它都在提醒我们,生活不只是诗和远方,还有那久别的故乡。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雨晴,宁夏固原人。喜欢阅读的丰富,运动的健美,但更喜欢书写文字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