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朱砂痣(下)

作者: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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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徐千,要告老还乡了。

他走不掉的。

国库空虚,他敛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拿出来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

与其这样,更要杀出一条血路了。

皇帝密令,追杀徐千。

可徐千岁是什么人,老奸巨猾、权势滔天,即便舍了京中防卫军,前仆后继,江湖上有的是为他卖命的人。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地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得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地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黏稠得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哭得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儿。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 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地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地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风有约,春不误,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经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赵王萧瑾瑜的人。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本王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告老还乡的徐千岁有没有死,无从得知。

朝廷机密,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够探知的。

我只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里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地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地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地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地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地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地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地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得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地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9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得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地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地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地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 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落落,啧啧,连幅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得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地看他耍威风。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落落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地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地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地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地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地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地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地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得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地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得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赵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 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得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蹚过的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落落,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赵王妃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落落那**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地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地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颈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地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地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地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地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得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明德帝驾崩了,新登基的赵王殿下,改国号为昌武,赵王妃陶氏,册封为皇后。

西厂禁卫,仍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地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缫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昌武二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是明德帝还是赵老王爷时,亲自挑选的儿媳妇,父亲是赵老王爷身边的文臣,深得重用。

老王爷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待萧瑾瑜登基,陶家又是一番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地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明德帝旧臣,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青州赵王府,他已然成了世子,周彦不在的日子,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三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吗?

卫离说,三爷登基后,纳了很多妃嫔入宫。

其中最得宠的是岑贵妃。

可是不久前,岑贵妃腹中的孩子小产了,宫女说是皇后做的。

接着是皇后被软禁于冷宫。

太子为母求情,遭皇帝痛斥贬责,囚困东宫。

月黑风高,皇后用一条白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吊死在冷宫。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地回过神来,卫离是萧瑾瑜的人哪。

因她的话,我早早地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得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地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三爷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那双细长眉眼,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作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吗?”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地令人胆寒,我不由得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赵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地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地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的声音有几分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作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地给续上的。

我规矩地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地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唰唰地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战,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曾经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如徐千岁,连府宅都要追求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当年徐千倒台,明德帝命人秘密诛杀,过后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徐千连夜离京,金山银山都搬不完,府里摆设更是几乎未动。

周彦自然也是懒得动。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都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是以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地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地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地,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得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俭俭在这儿呢。”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阿彦哥哥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什么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地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俭俭,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地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地说道:“阿彦哥哥,你喝多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地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看着你睡。”

昌武三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接手了都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阔绰。

他倒是对我完全托底,内外院的账全都交给我打理。

府邸密库,金银珠宝、金砖玉石数量多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倒吸了口凉气,对周彦道:“这些,皇上知道吗?”

周彦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我的头发,不甚在意:“皇上的私库,只会比我更多。”

贵为天子,想从户部拿钱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初内战初定,国库空虚。

昌武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就干了件大事。

当初四王争储,楚王被杀,成都王惨败,老狐狸一样的豫南齐王,相当于来京中闲逛一番,看了个热闹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饶是赵老王爷,也是元气大伤,只有齐王未动一兵一卒,回了封地继续过舒心日子。

明德帝二年,川黔水灾,国库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明德帝开口请那些藩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为首的齐王第一个哭穷。

他与明德帝是尚在三服的堂兄弟,又没有什么罪过,皇帝不忍动他,也暂时没能力动他。

可是萧瑾瑜不一样。

登基后的第二年,他便拿齐王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罪名好说,随便往齐王那里偷塞了件龙袍,齐王一系血流成河。

当然也是反抗过的,可惜周彦做事缜密,布了盘死局,齐王室被拿捏得死死的。

齐王一系倒台,整个豫南的百姓拍手叫好,可见王室不仁,平日里坑苦了百姓。

昌武帝因此获了个“惠民大者”之称。

齐王与当初的徐千岁无一例外,盘踞多年,府邸被翻的时候,金砖银砖数量多得令人诧异。

面对宗室的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周彦十五岁入赵王府,一步步地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周彦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地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地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匠心独具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12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地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地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地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地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得像个孩子。

执拗的表情,莫名地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地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地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地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落落,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地转瞬即逝,温柔地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届时我会考取功名,抑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扳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得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落落。”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地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赵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得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落落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都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落落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偌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地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地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道道地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落落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一早与他商议过的。

周彦摸了摸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唰”地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地说出。

我气愤地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炷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厂督夫人是个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股肱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地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所说的“妇人之交,你我而已,无关其他”。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得这样好。

周彦打趣我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地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我好笑道:“你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深藏若虚,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13

昌武六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地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地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昌武八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明德帝之妹,萧瑾瑜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瑾瑜自幼丧母,这个姑姑仅年长了他几岁,对他却极其照顾。

是以登基过后,名义上的嫡母只占了个太后的头衔,颐养天年。

倒不如温莛夫人得皇帝看重。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赵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地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赵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赵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地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地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得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恨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地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后虽是自缢,归根结底是死于阉人之手。”

我惊讶了下,皇室秘闻,随着陶皇后的逝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了。

温莛夫人说,当年陶皇后被人诬陷害死了岑贵妃的孩子,实际上是御前内官权思一手策划。

皇帝宠爱权思,是人尽皆知的。

从前在赵王府,那个漂亮的不似人间烟火的小太监,便深得萧瑾瑜喜爱。

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的后宫塞人,诬陷皇后,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真相大白后,权思被处死。

太子与母亲感情深厚,从此恨毒了阉人。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得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地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地垂下眼眸,我心里堵得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得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四王之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昌武八年,我已是三十一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昌武十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地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三公子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少年夫妻,却没有等来老年之伴。

自此之后,萧瑾瑜再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他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真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几根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得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一言不发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14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得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藩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得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四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昌武十二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东西交出来。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明德帝驾崩之前,留下的传位遗诏上,并不是萧瑾瑜的名字。

那份遗诏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王牌。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焚烧了明德帝遗诏。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地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周彦四十二。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己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一心炼丹向道,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老皇帝在位时的“宦官八虎”,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四王之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四十二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四十二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地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地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地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地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地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还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