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蓝（组诗）

◎写生的小女孩

羊叉河的步道上，我一直在某种

笔法里前行

从小女孩的起笔开始，不用推

意境一瓣一瓣地走动， 自然而然

在摹拟，也在交融

经过歧路的选择，和线条的回环

我又不经意走进她的落笔里

像一个墨点顿了一下，我停驻

在纸张的低空。整朵堆心菊画完了

她的意念，还在点、染、皴

还在用光芒，感染我

一幅画在成长，错色也好看

我在老去，枯萎也安逸

她一定……在无声地问候世界

以至于那片夏花，在轻风中不断地点头

◎空中有条河流，是真的

空中有一条河在流，你说是真的

你说那不是银河

与星辰无关

你说水往高处流，其实是想换一换灵魂

和人间相处的方式

它们泼溅而起，像在尝试挣脱真理

你说毗河经过我们的头顶是在训话

大地语塞

我们务必保持虔敬和缄默

你是谁？还能置换什么

水滴无声，你无形

可神秘的你，分明一直在和我耳语

◎故乡蓝

天很懒惰，只把底色留给我

一片蓝，无垠的蓝，一朵云都

挂不上去的蓝

羊叉河缓慢走，弯曲着走

把一块一块的蓝运送到我的心境里去

渐渐地，蓝像个动物

把自己也弄弯曲了。渐渐地

我也被蓝

运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下游从不回家，羊叉河从不负责

把蓝归还天穹

我从不对失去的东西说对不起

蓝，被草监视着。我把一个字

分成两部分

我的一生都在制造多余的意义

而蓝的一生都在构成完整。辽阔也这样

不能分开

故乡也这样，从不裂隙

◎野荞花开又十年

山上的一朵野荞花

整个上午吸食一滴水珠就够了

我们来得太早，它还在和羊群

玩藏身的游戏

一株轻轻拉扯着另一株

让它慢点，等羊蹄过后再露白

我用一片薄薄的黄昏遮住脸

高处的光泄漏，来得有些缱绻

羞涩的白花耷拉在紫叶上

纯黑的羊羔戳着天空的母腹

苦荞中空的身骨里，轻微的疼感

是拜十年前的秋风所赐吧

我在草原上斜躺下去

像睡在某个世纪上

而细碎的荞花忽闪忽闪

像在某个年代醒来

◎羊之眼

你会隐匿自己的戾气和机心

然而它仍旧敏锐察觉

转过头来

用清澈的眼睛看了看你

像是露水传递了你靠近的信息

它感知到异类

身上的追忆之痛

然后把头藏进草丛

驳回了你

你蹲在刚咬过的车前草边

半边叶子上

正在积聚微细的颗粒

手一碰，就化为划痕

让你来不及判断这是天水还是地水

仙女山的草可以明目

羊的一瞥

足可让你忘记所有人类

虚假爱意的眼眸

◎呐溪九重崖

如果给我一群羊

会赶到哪一层

绝顶可好？仰头数云朵

低头数蹄印

底层可好？请田畴来和小溪接头

请幽邃的谷地来录制犬吠声

中间的错层可好？旧诗一首不慎跌入

藤蔓上的光阴一荡一荡

十年牧羊，一生犄角

我在这里抵牾后半生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站在危崖边数层数的人

同时数出了虚幻的羊，和羊的尾声

（原载于2023年第1期《创作》）

张远伦，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一级作家。著有《逆风歌》《白壁》《和长江聊天》等诗集。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谢灵运诗歌奖、李叔同国际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重庆日报文学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