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梁刚:杂粮记(一)


梁刚,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大量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中国作家》《南方周末》《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芳草》《山花》《湖南文学》《大家》《滇池》《边疆文学》《云南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公开出版散文、诗歌、小说集11部。曾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作品曾获云南省第七届文化精品工程奖等多种奖项。

“原来乡下人苦得很,种出稻子都卖了,自己只吃些杂粮。”
——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六回




荞 子



和土豆一样,荞子是土地上最清贫朴素而又最典雅富丽的庄稼,就像穷人家养的闺女,少小就懂事,把苦日子当成甜日子过,总是一脸阳光,楚楚动人。荞子无拘无束地摆在辽阔薄地上,在它长长的花期,仿佛一片片耀眼的积雪。荞子是山地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迸发的精华。风吹荞花,坡地摇荡,花的浪头把美丽芬芳送到故乡晃桥河两岸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

滇南很多地方,总是十年九旱。假如你问那些在酷旱中幸存下来的树木,它们会用枯黄的枝叶回答你;问那些无精打采的鸟雀,它们会用干哑的嗓音回答你,问那些断流的山溪,它们会用龟裂的谷底回答你。在大太阳下,连播种在地里的玉米也不敢出芽了,连最爱晴天的蚂蚁也不敢出窝了。但在乡村,人不兴闲着,土地也是不兴荒着的。于是,他们赶着牛把种过玉米的山地又犁一遍,在尘土飞扬中,把一粒粒砂石样干硬的荞子撒下烫脚的泥土。山山坡坡,沟沟壑壑,到处是种荞的人和牛。撒完最后一把荞子,他们站在地头拍拍手,便头也不回地赶着牛走了。他们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们撒下的荞子,像信任土地一样信任这些荞子。尽管荞子产量低微,且只能算是“杂粮”, 但山地里这回总算有了最可指望的收获。他们哼起了轻飘飘的歌。

要是风调雨顺,荞子三天五天就出苗了。但天太旱,十天半月,片片若有若无的绿才在火一样红的土地里显山露水,那种绿,简直细微得像蜻蜓翅膀上的颜色,但有了绿意的山地,一下就变得丰盈轻灵起来,一下就变得养眼养心。人们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荞苗苗是何等的楚楚可怜,似乎几阵热风一吹,它们就会就地蒸发,但烈日下,它们的枝杆硬生生地挺着,它们的叶片圆溜溜地绿着,像那些在炎炎凉凉的时光中,不声不响的乡下孩子,天真单纯地埋头成长。

再没有荞子会自己照料自己的庄稼,不用薅锄,不用施肥,更不用喷施农药,一种下,人们便把它完完全全托付给土地,完完全全托付给了时间。荞子也真的是争气,长得一指高,才发出几片镍币大小的叶子,就赶紧开花。开初几天,在光天化日下,荞花星星点点,如同一地薄霜,不成气候。总算,山顶上飘过的几朵黑云化作了雨泪,尽管雨小得只够树叶洗一把脸,小鸟润一下嗓,可荞子把一丝一点的雨水都当成乳汁一样咽下了,化作汹涌的血液,只消三天五天,它们就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山地给开满了。花事最盛时,蜂儿来了,蝶儿来了,所有长翅膀的生灵都来了。它们把这里当成舞台了,一天从早到晚在这里载歌载舞,它们都成弄潮儿了,把这一片片花海闹得沸反盈天。离荞地两里三里,就能闻到荞花那种淡淡的、却又沁人心脾的苦凉香。而这时会有鸟雀在荞子深处做窝,那一声声鸟鸣,如雨点,珠圆玉润,似露滴,水灵鲜嫩。三声两声入耳,站在红火辣日头下的人,也会觉得浑身生起阵阵薄凉。站在满山遍野的荞花深处,人更能感觉自己的卑微和轻小。多年后看到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村夜》,我一遍就读懂了:“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站在地头,孩子们听大人们讲,荞花开得正盛的时节,如逢天下倾盆大雨,便有鱼虾从江河飞起,驾着大雨在高天游弋;当鱼虾见到地上大片大片的荞花时,误认为是大海,就纷纷自空中降下来。于是,只要下雨,孩子们就顶着脸盆,撒开光脚丫,向着开花的荞地里跑啊跑,个个淋成了落汤鸡,鱼虾的影儿也见不着;下回下雨时,却又不约而同奔向荞地,一个也没落下。几度荞花开过了,几度荞子成熟了,我们长大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美丽浪漫的传说,却谁也没有丝毫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站在荞地边,他们又把父辈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在开花的荞地,我们连鱼的影子都没看见过,但碰到过有人在荞花地里“野合”。荞地里总间种着萝卜。估摸萝卜长成时,我们这些孩子会偷偷上荞地。一天傍晚放学,我们背着书包直接就跑到村后的荞地。为怕人看见,我们跑到坡顶,忽然看到一棵桃树下面,一个光屁股的男人正扑在地上,我们十分疑惑,定睛细瞅,男人笨重的身子下面压着一个女人,黑红的屁股上下左右挪动,傍晚的阳光还很烈,男人身子下的女人脸红如血,闭着眼睛。他们没有发现我们,我和小伙伴们相互对望一眼,蹑手蹑脚走开。回村后我们也不敢声张,偷萝卜是不光彩的事。

一年初秋的一天,忽然下起大雨,奶奶头戴笠帽,身披蓑衣,赶到我们学校接我。放学后,我和奶奶路经一片荞地时,不期然看到一只浑身被雨淋得精湿、土黄色的野兔和两只刚生下的小兔。母兔的下腹和两只小兔血淋淋的,见了我们,母兔没有躲避,只是两只通红的眼睛露出痛楚、乞求、听天由命的神情,让人可怜。奶奶说:“野兔是受了惊吓,要不它不会在大白天的荞地生小兔的。”奶奶说着撩起宽大的前衣襟,弯腰把母兔和它的孩子揣了。祖孙俩踏着泥泞不堪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关在一个小竹筐里喂养。

母兔喂了半个月的奶,两只小兔就自己学会吃豆叶和青草了。母兔开始暴躁起来,我们把野兔母子仨抱到荞地放了,一到荞地,野兔母子犹如鱼见到水一样忘情,一眨眼就不见了,连头都不回一下。木桩一样站在荞地边,我的心隐隐感到一种失落。

青年时,海明威在巴黎练习写作,常常一文不名,他在《流动的盛宴》中写道,有时,他饿着肚子随便走进巴黎的一家美术馆,欣赏莫奈和毕加索的原作,“当你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时,所有画都会变得更加清晰,更为赏心悦目。”而我在忍饥挨饿的少年,却从中真切地看到乡亲们那种与乡土上其它生灵和谐相处的美好情景。那时,人们十天半月也难沾一点荤腥,但很少有人打那满天纷飞的火雀、戴胜鸟(村人称“屎咕咕”)、喜鹊、白鹭、老鹰、大雁、乌鸦等鸟雀和晃桥河大鱼小虾的主意。

扯远了,赶紧回到正题。晚秋,收割荞子的时节到了。人们把荞连根带土拔起,用刀切了根,铺在地上晒透了,用骡马驮回村。而切下的荞根,放一把火烧了,来年在烧荞根的地方点上瓜豆,瓜豆会见风长,把同类拉下一截又一截。

几场或浓或淡的霜下过,家家户户的晒场上,都摊满了成熟的荞子。红果树做成的连枷,在健壮的女人们手中,千万次起落,连枷下的荞子,便散发出中药一样浓郁的气息,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弥漫。铁黑色的荞子有棱有角,就像早些年男人从不离肩的火铳中的铁砂。男人们也不闲着,灌两麻袋荞子用骡马驮了,往人家的酒坊赶去,过新年,就有荞酒喝了。村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将一些秸秆烧成灰备下,孩子出生后,接生婆就用荞灰把新生儿身上的胎血抹干净。落生在荞灰面的孩子真正是土生土长,百病不生,好吃好在见风长。也有的人家把烧过的土舂成面,用来接生孩子。

再怎么小心,地上还是会落下一些荞子。羽毛鲜艳夺目的“菜子雀”(城里人叫金翅鸟)吹着“叽叽喳喳”的口哨来寻食了,一队队,成百上千,远远看去,像密集的花瓣落下,飞起,落下,飞起。简陋的山地,一时富丽堂皇,地头的大人小孩,都睁大了眼睛,半天不敢出声。

打下的荞子磨细过筛后,如新雪般洁白,这让女人们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她们的一双双巧手中,荞面做的泡糕蓬松如一朵燃烧的火焰,吃一口微苦之后是连绵不绝的糯甜,她们扯的荞面片薄如纸张,在滚水中煮一天,仍有筋有骨。炕荞粑粑是村人的常食。手掌厚的荞粑粑蘸上自产的荞花蜜,初次吃的人常会不由自主被撑得说不出话来,山里人下地带上几块,再背上一葫芦水,一天就不用回家做饭了。荞子素以富有养分而著称。连吃荞糠的骡马,打滚也那么有力。荞壳也有大用,被女人用花布包了缝上,就是一个有药用价值的枕头了。自打多年前我们村里的土地被城市建设征用尽净后,我一直没看到荞的样子了。记得一年冬季的一天,我从县城揣着满怀心事上了滴水成冰的东山乡。在我的挚友韩家和家,我们围着火塘大吃大喝到大半夜。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山下的人事在我的头脑里像走马灯似的。睡在另一张床的主人不声不响起床,很快扔给我一个枕头,说是用荞壳装的。我枕上去,枕头嚓嚓有声,并散发着一大股沁人心腑的清馨。好像就一支烟的工夫,我就进入甜甜的梦乡。日上三竿我醒来,喝着烫嘴的荞面糊糊,我说在城里,我有好多个夜晚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韩家和平平淡淡地告诉我,头挨着那样的枕头,再长的夜,山里人没有一个失眠的。




红 薯



仲夏,雨水一场接一场地下。晃桥河两岸那平展展的水田,这个季节,是属于稻谷的,和荞子、高粱等杂粮一样,只有坡高土薄的地块,能让红薯落地生根,长藤发蔓。

经过几场春雨的过渡,节令就到了谷雨。雨水丰沛的年份,这个时节,晃桥河都流成江了,四野沟渠的水还在不断汇进去,人们在田里干活口渴了,随便找一条沟,捧起水就喝。

赶牛犁过地后,男人们用锄头搂起地埂高的土墒,墒中间埋着经过充分发酵的农家肥。又几场雨后,人们用磨得飞快的镰刀从薯秧地把一尺长的薯秧割下,刀口还流着乳汁样的薯浆,薯秧就埋进墒的两边了。十天半月后,薯秧能长出一尺多的绿藤,心形的叶片镍币般肥厚,泛着绿油油的光。再浇一次大粪,薯藤便粗似筷子,长达两三尺,里面充满了汁液,把宽大的薯沟遮个严严实实。清风吹来,无边的红薯地涌动着绿色的波浪,散发的红薯特有的苦凉气息,离几里远也能闻到。

薯藤是饲养肥猪上好的青饲料。用铡刀切碎,撒上米糠,当然更好的是麦麸,也就是麦子被粉碎后脱下的皮,更不得了,猪吃得头都不抬。后来我养猪,买了一本科学养猪手册,书上说,每100克小麦麸的营养成分为:能量220千卡,蛋白质15.8克,脂肪4克,碳水化合物61.4克,膳食纤维31.3克,维生素A20微克,胡萝卜素120微克,硫胺素……我读得一头雾水,但麦麸的确是好东西,猪接连吃上几个月拌麦麸的青饲料,都滚瓜溜圆,人见人爱。而猪能过上拌玉米面的日子,是它们的后后代。

割过的薯墒再浇上一次大粪,很快又长旺了。节令到了晚夏,我们停止了采割,让薯藤长旺,吸取阳光雨水,滋养地里的红薯。又一场雨水后,厚重的红薯墒炸开了一道细碎的裂缝,里面的红薯在成长,夜里路过红薯地的人,满耳都响着红薯崩裂土块的噼啪声。仲秋,土墒布满了大缝小眼,如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这时,人们奔走相告:红薯成熟了!

红薯在春夏疯长,但霜来了。

深秋,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是时,落叶树木也只剩光裸的枝杆。大堆小堆的草垛如朵朵肥硕的金子的花,尽情地在乡村开放。传说霜是日精月华,用霜化成水煮菜,营养丰富,且能清除人五脏六腑中不洁的东西。于是,总有爱干净的人趁黄昏时把稻草均匀地铺在田埂上,承接夜来的霜。次日一早端了脸盆,将草上的霜抖在盆中,大步往家里赶。经霜的柿子,最好吃不过。

但薯藤就惨了。霜融化后,太阳一晒,心形的叶片翠绿全失,成了纸灰,用手一捏即烟飞灰灭。霜还能伤害土中的红薯,挖出表皮不变,内里却发黑了,村人称“走马干”,再不能食用,人们就会在薯墒上铺薄薄一层稻草,以防霜冻。我和小伙伴不只一次地去捧衰草上的霜粉。捧着霜似捧着白色的火焰。我们痛苦而惬意地呻吟着,没有谁把它扔下,只是不停地在冻得铁硬的土路上疯跑驱寒。小伙伴中有一个嗜食霜粉的女孩,她叫桂荷。一见下霜,她像过年一样兴奋。她总是蹲趴着直接用她红色的精美的小舌头舔一口草上的霜,咬一口昨夜扔在灶灰中焐熟的红薯。那时我们总不明白,霜是白的,红薯也并不真的红,她的嘴唇为什么被染红了。就着霜吃下红薯,她满意地背着书包上学校。全班同学朗读课文时数她的声音最清最亮。

在童年长长的年月,记得自己像一只鸟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吃的。挖红薯的日子,是乡亲们的节日。村小学是要停课的,村里能走动的男女老少几乎都上地里来了,随后是村里所有的狗。男人们挥锄猛挖,女人和孩子在后面捡拾。刚出土的红薯如一截截暗火,烤得人们脸蛋红红的,心里热热的。有的男人挖到一个又粗又长的红薯,会不顾一旁孩子的争抢,笑笑地弯腰扔给后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奇异的是她们并不领情,反而脸面涨红,抓起土圪垃猛砸丢红薯给她们的男人。这时,男人女人们便会笑闹成一片,让我们这些孩子莫名其妙。挖出几十米后,男人们便放倒锄头,用被泥土磨得雪亮的刃口把红薯皮一削,随手递给身边的孩子和妇女,咀嚼红薯的“咯嘣”声顿时响成一片。生的吃够了,人们又在薯地边燃着柴火,火底下,烤着红薯,烤红薯的甜香从早到晚在空气中弥漫。大地的胸口坦坦地敞开着,透着收获的大气与辉煌,而劳动者用汗水举行着神圣的洗礼。村长从地这边走到地那边,口里不断嗔怒地骂着孩子们:小子们,给我像猪崽一样吃。吃了才有力气,长大就是村里的又一批壮劳力。孩子们嘴撑得说不出话,只一律使劲点头,一张张沾满红泥的小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靥。而狗们,就吃孩子们扔下的红薯皮,它们边吃边“嗯嗯”地低声叫着,好象在说,应该有我们一份。我们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把成个的烧熟的红薯扔在地上喂它们,狗们的尾巴便摇得溜圆。挖红薯的日子里,大多人家是不生火的,都到地里吃红薯。人人一双手和嘴都一片乌黑,不断地打着散发着红薯甜香的响嗝。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吉日,大队支书的儿子娶亲,用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我们村的烈属王二爷被特邀去喝喜酒,回村后,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被他向孩子们说了几十遍,他每讲一回,孩子们就流一次口水。几个从外村嫁到我们村的弱女子,吃了十天半月的红薯,就变得肩膀浑圆,乳房高耸,走起路来脚步男人一样咚咚有声。村里不少女人,总计划着将孩子生在这个时节,吃红薯奶水旺,孩子见风长,次年秋,村里便多了一群在红薯地里滚爬的孩子。

红薯被从地里挖出来,按个头大小简单分类后,在地头码成一座小山。分红薯的日子,家家把所有能装东西的物件都带到地里来了。地埂上的乌秋子树荫下,用三根粗大的树桩支起的大木杆秤不时把秤梢扬得老高。又粗又大、外表光滑的红薯被队长安排了另外码在一旁,分给队里的军烈属和五保老人。栽种五谷杂粮的人,经风吹日晒,会变得泥土一样木讷,但总是有那么一种时刻,血液里的天真和单纯会悄然露出,就像路边积满尘埃、蓬头垢面的花蕾,只要一场轻雨洒下,就会绽放娇羞的笑容。面对小山般的一堆红薯,年纪最大的五保老人邓奶奶哭了,她说,如果有下世,还来队里做五保户。她痛惜道:年轻时我为队里干的活太少了。邓奶奶是从东北流亡到我们这里的。早年,邓奶奶跟随父母到我们村定居,不想父母先后病亡,她先后嫁了三户人家,都没有生育,就一个人独居,直至到了享受村里五保户待遇的年龄。老人有一手为孩子“揉肚子”的技艺,孩子们肚子胀气或是嗝着,经她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揉一搓,就又能吃能喝了。

由于田少人多,每年产下的稻米总不够人吃。冬天,阴雨天下不了地,家家便从里屋一角的沙土中掏出窖着的红薯,拌上玉米面蒸食;晚上,堂屋一侧的火塘的炭灰里,红薯的醇香四溢,孩子们围着老人听故事消磨长夜。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编织竹筛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明天家里断粮了,父亲一脸惊愕,用手中的刮篾刀一指灶房,说:“不是还有几十公斤红薯在沙土里睡大觉吗?”正在做家庭作业的我一抬头,看到母亲眼睛一下红了,嘀咕道:“娃娃们正在长身体,天天吃红薯,这怎么行?”父亲赶紧说,明天我去借粮。要是在五六月份久旱逢甘霖,红薯就会大丰收,人们会把红薯切成片儿,在太阳下晒干了收起来,把干红薯片儿洗净放在水里煮熟,再往锅里洒些面粉搅拌均匀了,就是一顿饭了,吃一口红薯片儿,喝一口面糊,渡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那段时间,村上晚上经常开会,偶尔也放露天电影。在村干部讲话、电影中的对白或音乐声中,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屁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在意。

每天,人们赶牛扛犁担筐下地后,村子成了孩子和老人们的天地。夏天,老人们背靠大树纳凉,冬天背靠老墙晒太阳,一边看孩子,一边聊天儿。而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满世界玩耍,滚铁环,跳格子,玩老鹰捉小鸡,要不就用胯子夹着老人们的拐杖当马骑,又蹦又跳,很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老人们大多身子向下伛偻,保持着干活时的姿态。一上了年纪,他们很少有人生病,活得像房前屋后的大青树、柏树一样硬朗。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劳动在教育了晃桥河边这些老庄稼人一辈子后,总算也给予他们身康体健、安度晚年的回报。带孙男孙女的老人,像冬天的麻雀一样寒怆,不时从黑色的对襟上衣下摆的衣袋里掏出一把蚕豆或一个红薯,丢一粒或咬一口进嘴,咯嘣咯嘣咀嚼起来。干瘪的嘴唇蠕动半天,最后吐出,用舌尖送到拇指与食指上,捻成苦楝大一小团,填进怀中孩子总是张着的小嘴里。村里很多孩子,包括我,都没少吃过老爹、奶奶整天嚼得粘粘的豆子、玉米、芭蕉芋、红薯等食物。身上一暖和,老人们都在闭目养神或闲聊,让我奇怪的是,只要有孩子一走远,他们就能感觉到,头也不抬地长声将他或她唤回。鸡鸡狗狗也爱往人多的地方凑,觅食,嬉戏或交配。

当树叶一片片落尽,田埂草枯土露时,麦苗和油菜便绿透乡土。除了偶尔从天空的灰云上抖下几声鸟鸣,大地便静了下来,一如乡下老者在沉默。晃桥河里,瘦瘦的水紧贴河床的沙石走动着。若是清晨,便幻化出纱样的白雾,河水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就在这样的日子,大多窖着的红薯已经被人吃掉,当留下做种的红薯睡醒,发出星星点点铁锈色的芽粒时,一出门,春天扑面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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