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在老家吃的最后一顿莜面

电话铃声响起,是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老家二哥。看着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我有些意料之中的惊慌,接起电话,二哥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内容,只是不愿意从我口中确认、提起。

二哥是老家大爷的继子,说是二哥,实则比我父亲年岁长,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明白,如今近七十岁,更显木讷。乡间称呼,父亲的亲兄弟我们依岁数叫作“老大、二老大”,喊“大爷”的是堂亲。亲戚在于走动,房前屋后地住着,有好吃喝互相送着,从小生活于乡间的我并没有觉着大爷和我的老大们有什么不同。至我成年,每次回乡的礼物总少不了大爷一份,爷俩喝杯小酒聊聊天,亲热劲比过去更浓。

二哥终于把语言组织清楚,我避之不及又不得不接受的预感得到肯定——大爷走了。多年与亲人的离别早已让我的眼泪麻木不仁,大爷九十岁无疾而终,无论在乡间还是城里皆算高寿,乃是喜丧。

大爷身体不行也就这几年的事,八十多岁的他还要下地干活,说不干活躺着腰疼,亲戚们阻拦不住,只得由他去。年岁在那,能种的田地有限,刨几亩莜麦,春种秋收,不加化肥不打药,也不指望高产。

大爷脾气倔,种、收不租用机械,他说莜麦经过机器过一遍,做出来不香。这可能和他年轻时磨豆腐有关,天天和倔驴较劲,日久天长形成了习惯,到最后豆腐不磨了,驴不养了,那股子“倔”留了下来。

人倔,种出的粮食也倔。别人家的莜麦,天旱、少雨、少肥哪样都是“致命伤”,大爷种的莜麦,你爱咋咋,我就永远是那么蔫头蔫尾耷拉着,好似被主人训斥了的老猫。有意思的是,大爷种的莜麦属于“猥琐发育”:肥施得不好,无所谓,石块缝里也能冒出头,草锄不干净,没事,我挤兑的草都没活路;别人家种的莜麦,长到大腿高打在的尽是秕子,大爷家的莜麦高不过膝盖,打下的籽颗粒饱满。你说气人不气人。

收了的莜麦需要加工,这些活大爷做不动,二哥来。

脱谷、炒熟、磨面,二哥轻车熟路的一项项干着,大爷闲着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叨:“要是还有碾子就好了,比这脱谷机强;这炒莜麦就得炒房的大锅,要不没香味;磨面咋磨得这么细?这么细没莜面味儿了……”幸亏二哥脾气好,换个别人早把大爷撵回家了。

大爷磨出来的莜面自己吃的有限,哪个侄男外女回来看他,走时候必须拎一袋子,大爷讲话:“你们城里买的莜面咋能比得过老家的?那莜面那么白,肯定掺了白面。唉,以前莜面贱,二斤换一斤白面,现在反过来了……”大家受不了大爷的喋喋不休,原想推脱得不敢多一句嘴,甭管回去吃与不吃,莜面赶紧放上车。

城里的莜面掺没掺白面我不知道,它还真没老家的莜面味重,好吃。有一点大爷没提到,老家的莜面,在老家吃更好。

老家的水着实不好,水质硬略带苦咸,不管是村里的井水还是人们院子里的手压井,任哪个位置都打不出好水来。就是这进壶生碱,蒸馒头泛黄的水,做莜面最是适合。用老家水蒸出来的莜面,吃着有嚼劲,麦香浓重,莜面不粘笼屉。我曾和老父在很多不同地方的莜面店吃过,一致认为除了环境优雅,莜面的味道真比不上老家。

吃莜面得配蘸汤,羊肉口蘑为汤中之最。口蘑,我们村外的草滩里就有,一场小雨浅浅的犁湿地皮,蘑菇簇簇的露头。外人来了,一个也寻不见,为啥?蘑菇有窝子,找到窝子一采一大片。原来村里年轻人多,蘑菇被采摘到几乎绝迹,自打年轻人进城,村子只余一群老人后,蘑菇又生长起来。每逢小雨迷蒙,大爷戴着草帽去草滩溜达,顺着记忆采蘑菇,串起来晒干,等着我们回来专门吃莜面使用。

羊肉也是老家所产。老人们养羊不喂饲料,原因竟然是饲料花钱。不是老人们迂腐,也不是他们不会算经济账,老头老太太精明着呢:“那饲养大的羊肉一斤多少钱?咱这羊肉多少钱?无非是玩几天,下点辛苦,庄户人家最不怕的就是下力气和熬日子。”

几年前回去看望大爷,大爷正在吃莜面,见我进屋,褶子都笑没了。当时他们吃的是熬菜汤蘸莜面,我瞅着挺有食欲,自个儿找出碗筷子要吃一口。大爷拉住我说什么也不行,非要给起个羊肉蘑菇汤,我笑着调侃大爷:“这是把我当外人了?”大爷一本正经地回答:“既是亲又是客,必须讲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不用大娘和二哥搭手,颤巍巍地下炕给张罗汤汤,大爷节约,不舍得开鼓风机,我也不闲着,边拉风匣子边和大爷聊天。

干粪和麦秆烧出的灶,有着特有的味道,一般人不习惯,在这里长大的人闻着亲切。不一会,羊肉蘑菇汤汤出锅,兑上一点开水,挑一筷子莜面入碗,大口开吃。大爷的蘑菇没洗干净,有小细沙,我假意不知,囫囵下下,口中称赞不绝。大爷骄傲道:“咋说?城里没这味儿吧?老家长大的孩子,认这个。比你大饭店吃着舒坦。”

没曾料,这是最后一次陪大爷吃饭,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老家吃莜面。在那一年的冬天,大爷摔了一跤,行动渐渐迟缓,我每次回乡看他,多买些熟食和酒,放下和他说说话,不忍心再劳动他老人家给我做饭。

不知为何,看着大爷老迈的样子,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强撑着精神留一会,心中酸楚不已。我熟悉的喧闹的乡村,如今亲人凋零,真正的近亲仅剩大爷一人。我害怕看到他,害怕记住他病恹恹的样子,害怕有一天我回来再无能坐着踏实的热炕头。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大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大娘几天后随之而去。地里的莜麦随风瑟瑟,墙角的莜面袋码得整整齐齐。二哥给我们每个人都拿了一袋子莜面,说是大爷交代的,怕他走了,我们以后再吃不到老家自己亲人种的莜面,忘了老家的味道和老家的人。简单的老人想用味道留住离去的孩子,殊不知,离去的孩子们早已把此间物事刻在了骨血里,闭上眼,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浮上心头,莜面拌在汤里,嘴里吃着香甜,心里尝着苦咸。也许,生活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