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妮:装睡的人丨短篇小说

1[胡瓜]

在沙漠深处,我们望见了郁郁葱葱的农场。

接待我们的是个瘦俏的女人。她肤色细嫩,看上去很白,眉毛高挑,好像画过。她问了句:“是老板让你们来的?”就到远处喊她的丈夫去了。

等待的同时,我感觉瘦妇人哪里见过似的,细一想,可能是在某个影片中吧?但见富贵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便释然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装了些山芋,抱了几捆葱,又拿了一袋大蒜,拖拉机就超载了。库房还堆着不少西瓜,瘦妇人当场给我们切了几个,我们便蹲在地上,一同大吃起来。

吃了瓜,瘦妇人又急忙准备晚饭。她一边盛水、淘米,一边怕我们突然走掉似的,说:“很快就做好了。啥菜都有!”我和富贵人生地不熟,没敢多说话,都显得别别扭扭的,“大裤裆”则满嘴跑火车,后来甚至不想走了。他说:“嫂子,荒滩上把人都蹲疯了,今儿晚上,我们就不回去了,好好跟嫂子谝一谝,你看行不?”他边开着玩笑,边色迷迷地盯着瘦妇人的脸,好像他们已是多年的老熟人。

大家就把饭桌收拾一下,打了几圈扑克。我其实斜着眼一直在看电视,“大裤裆”觉得没意思,又提议喝几杯。

说喝便喝。

瘦女人喝得比谁都多!白酒度数高,不一会儿她的脸色便灿若桃花,笑起来已不加掩饰。我不喝酒时会无意看见她的脸,感觉那里深深浅浅地,还藏着一些独特的风韵。她就像司空见惯的花朵,粗看起来没什么,细一端详,竟能分辨出异样的花瓣和花蕊。她端酒杯的姿势也很优雅,不像她丈夫,一把攥起来好似要将酒杯捏碎。没喝多久,她丈夫已明显不胜酒力,踉踉跄跄挣扎着跑出去,便传来他一声接一声的呕吐声音。

我们四个,就还喝。

我感觉晕晕乎乎的时候,“大裤裆”和富贵也不行了。他们各自靠着墙壁,一个劲地打嗝。我出门去方便时,不知道瘦妇人也跟了出来。在我快要跌倒的同时,忽觉得我的手热乎乎的,像是握在一团棉花里——我瞪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瘦妇人,小鸟依人似的扶住了我……

拉了两天菜,了解到瘦妇人也姓刘,本家。便也厚着脸皮刘嫂长刘嫂短地叫她,而刘嫂则更像个百年的亲戚,小兄弟小兄弟地唤我,让我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对于女人,我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可是刘嫂这种人,却有种特别的诱惑,使你不得不放纵一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刘嫂的手,很细、很绵。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么柔情的滋味——短短两天,这种滋味就在我的神经里循环来循环去,叫人不得不朝一个地方去想。就像一个喜欢捣乱的孩子,你不去招惹他,他会招惹你。

在村里,我也喝过几次酒,但绝没有昨天晚上那种晕乎劲儿。“腰肢暗想风欺柳,粉态难忘露洗花”,都半老徐娘了,居然还让我想起这句诗来。

2[胡瓜]

原以为回到泡花碱厂搬砖抱石头,再没机会去农场了,结果不到一周,老板又对我们说:“农场人手不够,你和富贵去修补围墙吧。”

我们便欣然前往。

这次刘嫂给我们煮土豆吃。刘嫂说:“大个的让给小刘吃,小刘劲大,干的活又最重。”

听她说起这话的时候,我见她的眼睛,极快地,冲锋枪似的扫过我的脸庞。我感到有一只野鸽子,正在白白的雪地觅食,而阳光正灿烂地映照着雪花……我的手,故意拿了一个小土豆,慢慢地剥起皮来。

“哎哟,小兄弟!你是跟我过不去还是咋的?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瘦女人很不乐意了。

刘嫂的丈夫很胖,满脸的肉疙瘩,戴着老式的蓝帽子,整个身躯和腌菜缸一般粗。我弄不清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是什么东西撮合他们走到一起的?

我搬了一张旧办公桌,置于床前,看起来立马就不一样了。不像以前,打工间隙或者睡觉前,都要将本子伏在枕上,或者搁在膝盖上,才能写几个字。晚饭后强迫自己不去看电视,匆匆回到宿舍,便认真拟好提纲,着手写我的小说。

白天劳动,须充分利用夜晚时间,否则,我的计划,大概仍旧只是一张白纸。没有吃苦精神、没有超人的毅力,还想一边打工一边写作,无异于痴人说梦。

刚把院墙修补好,现在又被留下干农活,反正我们是一锹泥,哪儿有坑就往哪儿抹。

午休都取消了,我玩了命!早晨叠被子时,居然发现我的被窝里,有一只被压死的老鼠!由此可见,我已疲累到何种程度?老鼠软塌塌的,仿佛不平自己就这样窝囊地死去,眼珠子鼓鼓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看着被压死的耗子,我再一次翻着写得太慢太慢的小说稿,头昏脑涨中,不禁又有些悲哀:我是不是在走孔乙己的路?即使沦落到形同乞丐的地步,也不肯放下读书人的架子?

临时腾出来的卧室,原来做库房用。因为大包小包的葵花子儿不便挪用,所以都还堆在墙角。不知谁用烟头将一个麻袋烫了小洞,葵花子儿便纷纷落下来,看起来麻袋就瘪了一些。胖子见之,笑着说:“哪个老鼠把麻袋咬破了?是不是长着两条腿的家伙?”

屋里只有富贵和我,另外几个农场的老雇工也不大到库房来,那这个“两条腿”的耗子不是富贵就是我了?刘嫂看着丈夫,又看了看我说:“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人家刘辛可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你懂吗?”

刘嫂能帮着解围,使我很感激。

胖子比刘嫂要大十岁,听说他们不大合得来,老打架。原因之一是因为结婚好几年了都没有孩子,刘嫂曾开玩笑道:“你们胖哥骂我是头骡子,我看呀,骡子比母猪好,清闲!”

骡子我自然知道,一辈子不生养。可是刘嫂她?她才三十来岁,能清闲得住吗?我清楚地发现,她哈哈大笑的时候,眼里却隐藏着丝丝的酸楚。

3[胡瓜]

刘嫂早餐时夸我:“哎呀,你们不知道人家小刘有多刻苦!昨儿半夜我出来,见你们屋里还亮着灯,以为这两天活重你们苦累了忘了关灯,就想走过去把灯关掉,一看,才看清我这小兄弟一个人趴在桌前,正写字哩……啧啧,那时候都快两点钟了!”

我当然很舒服。听人恭维总难免高兴,可刘嫂的这些话,更使人有种特别地入胃。晚上吃包子,刘嫂给我多加了几个,我吃着肉馅,看着她娇美的脸庞,以及不很坚挺的胸部,我清晰地吐出了五个字:“刘嫂,我——爱你。”

胖子正好不在,富贵听了,直往我的脸上瞅。我也不知道,咋就想出来这么一句话,其实我当时只是想表达一种她对我给了包子时的情感。

刘嫂抬头看了我一下,伸过手来,在我的耳朵上揪了一把。

我忙忙地跑出来,正撞在胖子的胳膊上。

“咋拉?慌慌张张的!”

“没咋。”我边跑边答。

我的耳朵,在冷风中,就那样烧了一天。

筑围墙时,系椽子的抽绳断了。富贵很神秘地指使我去跟胖子要。这家伙最近神色一直怪怪的,仿佛我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胖子不在,说是去附近的电厂跟人下象棋去了。刘嫂正做饭,厨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她见我进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问我:“偷懒了不是?不好好筑你的围墙,溜到厨房干啥?”

我因为理直气壮,就大声说:“抽绳断了,想找根新的去换。”

她笑着说:“哪有新的?旧的都没有了……绳子断了打个结不还能用?”

我疑惑道:“打个结还能抽出来?”

“抽不出来你不会使劲抽?旧的都没人用了,新的能买得急?……”她欲言又止,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你看我刘嫂这么旧,还不照样有人使唤?”

“说啥呀?给你条裤子,你是穿新的还是穿旧的?”

刘嫂听到这儿,情绪忽然冷了下来。她指着案板上的盆子说:“不跟你嚼舌头了……盆里有肉,你吃不?”

“肉?我吃了肉,谁去筑墙?”

“误不了你的!”说着,她走近案板,很快用筷子夹了老大的一块肉,不容分说地喂到我的嘴里。

“真香!”我看不见自己,感觉下巴上正流着油。

“……还有比肉更香的东西吗?”

“比肉更香?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二十?我二十岁那会儿……”刘嫂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刹时罩了一层乌云。

割完青草要吃中饭了,我第一个先从地里走回来。胖子在后面还在一捆一捆地收,富贵也在跟着帮忙。

我到厨房先从水缸里舀了凉水喝了,看见饭还没好,便转身往出走,想到宿舍里赶我的小说去。这时候,我就准确无误地看清了刘嫂的臀部——看清了正在换衣服的女人的肉体!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就像遭了电击一样愣住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这么清晰地面对女人的胴体,一时间,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她却得意地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然后唤我过去,把我搂在怀里,像抱一只大公鸡一样……

上帝,真不知道我是如何从她的房里奔出来的!我更不知道,整个下午,我是如何低着头度过那段漫长时光的!

我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爱抚和洗礼。真的,就是这么回事,第一次!

天冷了,好像要下雪。内蒙古紧靠贺兰山脉,山势雄伟,若群马奔腾。山麓与山顶的气候温差较大,具有明显的垂直分布规律,一件毛衣是顶不住了。

可是,我却按捺不住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燥热,忽而战栗、忽而像丢了魂似的那样无精打采……

我才感到这许多年来,我身上积聚着如此炙热的情感,干柴烈火似的,稍一接触,人便崩溃!昨天的情景,我相信我活到一千岁都会记忆犹新:那纤弱的身体、透着青色的白皙肌肤、本来红润而变得干裂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的身体……真的,我又感到心胸憋闷,呼吸急促了。

从一切的迹象来看,这是她不贞的开端。可是要战胜她的引诱,恐怕比战胜我自己更要困难。我喜欢她吗?我需要她的爱抚吗?我矛盾而羞愧……

中午,我都不敢走进厨房去吃饭。我怕见到她,或者确切地说,更怕看到她丈夫的眼睛。尽管那眼神懦弱而愚蠢,但是我感觉我比他更拙劣,更没有力量。

翻了几本书,根本看不进去。我又拿了朋友们的旧信看起来,却随时有一种自愧自责的东西,像腾空而起的火焰,闪着夺目的光彩,肆无忌惮、不容分说地炙烤着我、袭击着我。

4[胡瓜]

不可预想的事情发生了。

刘嫂换上一身玫瑰红的套裙,好像刚洗了头发。且不像平时高挽着发髻,而是将一头乌亮的秀发披散开来,前面也没刘海,只露着光洁的额头。她像是着意打扮了一番,虽已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她手里拎着蛇皮袋子,明明朗朗地对胖子说:“让小刘跟我拔沙葱去。”

正是腌制沙葱的好时节。

沙漠深处,飘散着零零星星的沙葱。刘嫂俨然放飞的鸽子,一会儿飞到这儿,一会儿飞到那儿,很快就收获了大半袋子沙葱。我倒像是陪她逛风景的,几乎没有插手的机会。

千里瀚海沙丘如波,层层叠叠,涌向天际。沙丘下延伸着众多沙脊,沙脊之间形成沙窝,风将沙漠雕刻出千奇百怪的造型。风刮起来,太阳被沙子吹得暗黄。刘嫂把手伸到我的鼻子跟前,让我嗅沙葱特有的味道。四周除了沙漠还有些顽强的未被风干的骆驼刺,农场在远处,宛如一座孤单的庄园。

刘嫂的皮肤很有弹性,温温的,凉丝丝的,像水的感觉。双方没用多大的劲,如潮水汹涌澎湃的激情就消逝了,像是两人都伸手要去摘一枚最想得到的果子,结果,手还没有抵达果子,果子就自动掉了下来……她忙着坐起来,顾不得抖掉身上沾满的沙粒,就利索地拢了拢头发,意犹未尽地问:“好吗?”

我肯定我的脸又红了。但是此刻的“红”跟两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时四目相对的“红”,却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小心胖子知道了!”我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声音沙哑地说。

“知道能咋的?别管他!”

“他是你男人。”

“他也配?”女人一手提起蛇皮袋子,扛在肩上,转身往回走。

“胖子是不是太重了?”不等我笑出来,她早在我的腹下抓了一把。

好几天不写东西,闲暇便在刘嫂处看电视,胖子仍不忘忙着喝酒,一杯一杯的,像饮一寸一寸光阴。我眼睛盯着电视,又扫视躺在床上的刘嫂。她四脚八叉的、连袜子都脱掉了,穿着紧身衣,疲倦地睡着了。屋里的灯亮晃晃的,她的男人坐在桌前,极似一个无关的亲戚。

我偷偷地注视着仰面躺着的女人,大胆地望着她不该望的地方,我发现那些凸凹之地,在灯光的照射中,闪着微微的晕圈。

我知道正是那些地方,使一个体壮如牛的胖子,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最近我才了解到,刘嫂的丈夫有病。

中午,我又找准机会把她抱起来,她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像山口百惠搂着三浦友和那样。

5[胡瓜]

我说不出话!

我的脑子像是轮船撞在了冰山上,我所有的梦想在千分之一秒钟被撞得支离破碎——海水残酷地吞食了我的肌体,浪涛摧毁着我的骨骼,大鲨鱼闻讯尾随在我的周围……

我真不忍再回顾那种丑恶。那种镜头、那种场面,无疑是和血腥的屠场没什么区别,那种受辱后的悲哀,那种比扼住喉咙还要难受的感觉,这辈子,我怕是不会再有了!

或者我太嫩了,把这个世界看得1+2=3似的,刘嫂,那个我几乎就要爱上的女人,此刻却只剩下一条肮脏的裤子,挂在我的眼前,摇过来晃过去。

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在劳动的间隙跑回来?大冷的天,究竟喝的哪门子尿?即便是个幌子吧,迟也不喝晚也不喝,偏偏等到人家和老板缠得蛇一样紧的时候……即便是看见了他们的丑恶,你或者逃开或者提起棒槌狠狠砸他一家伙,也比你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更叫人好受得多。

整个下午,我都被一种被愚弄、被欺骗、被蹂躏的感觉左右着。我好恨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龌龊得厉害。就像刚从茅厕里跌倒过的人,即使他身上没沾上一星污物,看见他的人,也都会恶心不止。我现在才明白,我与这种女人、压根儿不可能产生什么爱慕之情,顶多,也只是一种青春期的饥渴和对陌生东西的好奇而已——我怎么会爱一个人人都踢过来抱过去的皮球呢?一只苹果落地了,哪怕它还是只涩涩的青果,只要它未被虫蛀或是被乌鸦叼烂,它就还是一只苹果,你拿起来随口吃,它都透着新鲜的果味;若是那果子被加工,被捣烂了,无论加上多甜的糖汁,多鲜美的柠檬酸,苹果都不再是苹果——任何时候,它都会隐隐透出一种腐烂的气息。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坚强地、复仇似的、坐在老板的摩托上,离开了那座叫我难受的农场。

一块焦炭,越黑燃点越高;而一片雪地,如果——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灰尘,都会破坏恍若仙境、冰清玉洁的白雪的魅力。

我爱雪。

但是我憎恶这肮脏的雪地。雪本应该是无瑕的美玉。既然连美玉都丢失了,我还守着那破烂的盒子做什么?

走的时候,瘦女人还走出大门目送我们。我甚至还看见她扬了扬手。我执拗地转过头去,心里酸涩无比。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此短暂。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结束了,一切皆成陌路!我再也不会想起和她有关的场景。不再想起我的童贞的被毁灭,不再想起沙葱、绳子和肉疙瘩……

6[胡瓜]

回到泡花碱厂,我还是不愿偷懒。黎明即起,草草啃个馒头,喝碗稀粥,然后便迎着寒风,匆匆去河滩挖沙、装车。仍是承包制,三人连挖带装,一上午装四“东风”卡车才算完成任务。河滩里的沙子有粗有细,它们也许已经沉睡了千年,却被我们用洋镐和铁锹挖了出来。沙子原本建不成城堡,但经我们之手,将其与水泥浇筑成方正的石块,然后,照着工程师的设计图,我们会像蚂蚁一样,各自分工,用最原始的工具,建造出独一无二的罗马城堡。

汗水渗透了我的衣衫。

劳动间隙,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老板和瘦女人的身影——刘嫂,那个穿着一身玫瑰红套裙的女人,又光彩夺目地、清晰地让我的心痛了一下。

富贵跟瘦女人一同从农场送土豆过来,精神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许多。瘦女人穿着粉红滑雪衫,脸色虽憔悴而忧郁,但是她的腹部好像比以前丰满了些。她见我盯着她看,就有些迟疑地走过来,问我:“冷不冷啊?”

我冷,与你这样一个没有贞操廉耻的人有何关系?我冷,与你这样一个没有忠信自爱的人,有何关系?老板自然有钱,他可以给你许多你梦想得到的东西,他身上的纽扣比我眼里的月亮都大、都圆。

想到这些,我毅然走开了。

富贵倒很殷勤,屁颠屁颠地,一会儿跟瘦女人招呼一声,完全没了刚到这里时的孤家寡人状态。等到车上的土豆都卸完之后,我又亲眼目睹他们,坐着四轮拖拉机,像来的时候一样,其乐融融地笑着去了农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而容易。曾经的我,一度以为死亡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现在确证,它就在我们身边。好端端地,人便会顿然失去知觉,犹如一件瓷器,没来得及欣赏就瞬间破碎……当我明明白白地站在地上,当我的头颅还在明丽的阳光下爆炸一般难受时,我始知人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强大。它原本是脆弱的、单薄的、不值一提的。

生是一次偶然,死是一次必然。

我的裤腿已经完全湿透,不知道半夜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小便器的零件咋就失灵了?我的鼻尖肿得老大,牙齿也松动了,我的内衣上沾满了污血。听同伴说,我在短时间内就睁开了眼睛,而另一个工友,则全身冰冷,四肢僵硬,像心脏停止跳动的死人。

坐在沙滩上,任冷风吹动着我干枯的头发。假设半夜我没有惊醒,假设我就在一氧化碳的催眠中踉踉跄跄地“去了”,此刻,不知道我的家人,他们是否收到了我客死他乡的消息?

浑身无力,还恶心。从半夜一直折腾到上午,司机仅从他的姨母家里,翻出几粒去痛片,让我们暂时服下,然后,就忙忙地把汽车开出来,怕误了工似的,令我们将牛头大的石块,一块一块,抱起来,然后,一块一块,再装到卡车上去。

我的好强已所剩无几。我算是已经看透,人就是一头牛的命:耕地拉车,上坡下洼,眼里流着泪,身上布满鞭痕——有谁知道你累了、困了、要歇一歇?有谁体恤你病了、痛了、要养一养?

马蒂尔德问:“生活是一直这么艰辛,还是只有童年如此?”里昂就说:“一直如此。”

我跟老板预借了一百块钱,漫不经心地搭上车出了泡花碱厂的门。我也要潇洒一回、也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凭什么我不能呢?

到外地培训学习的名额,老板给人家的一个亲戚了。我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双手合起来,会写一个别别扭扭的“八”字、或者顶多能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人家跟你刚刚好了没几天的女人干那种事,别的,我还有啥能耐?

黄昏来临,朔风阵阵。我买了一瓶骆驼酒,坐在一家饭馆的拐角,大口大口地,将多半斤又苦又辣的东西,全灌进了自己的胃里。然后,我摇摇晃晃地向着大漠深处走去,在一块新月形的沙丘上,我一头栽倒在地……

我想回家!

说明原委,老板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大概他认为我早该走了,尤其是我窥见了他和刘嫂的秘密之后。

算了工资,他给我多付了二十元。我想,这二十块钱又算什么呢?是想封住我的嘴不使他名誉扫地,还是奖励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把钱退了回去,没有多拿他一分钱。

7[胡瓜]

回到家里,与亲人团聚,一切的苦恼烦忧尽皆烟消云散。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看到家的旧模样,即使有多少不如意,身心有多疲惫,都好像一切归零。这里永远是我最后的归宿。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外面有多危险,它永远都是我不变的天命圈。

每一次失败而归,回到家后,人便似乎就能再一次找到失去的勇气和力量。然后脱胎换骨,再度出击,去面对新的挑战。

母亲和杏花,都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她们忙忙地给我吃这个、给我尝那个,好像我在外面挣了万贯家产,或者是我科举中试或官服加身,今日忽然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

只是她们愈是对我好、愈是对我高看,我就愈是惭愧和内疚。想想在外面受过的苦、尝尽的冷眼,我便感觉内心如波涛汹涌、难以平静。看着母亲满脸的皱褶,小妹陈旧的衣衫,我真的不知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将口袋里那几百块钱掏出来。当我将其递到母亲手中时,感觉它们是那样单薄、那样轻微、那样弱不禁风。可是母亲拿过钱去,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像接到几块宝贝一样,抚摸着、掂量着,眼里竟闪着泪花。

消息传来,把人都惊呆了。农场的胖子——刘嫂的丈夫在拉菜途中,与一辆卡车相撞,已命归黄泉半月有余!

生命的悠忽即逝、变幻莫测,简直把人生活的信心都击毙了!当初跟瘦女人玩笑的时候,她还嫌胖子婆婆妈妈的,碍手碍脚,如今人去楼空,她又会作何感想?

记得那次大家喝酒时,胖子虽饮不多,却很明白地说了一句:“今日一聚,何时再逢?”是的,茫茫人海,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否还有相逢的机会?高山流水,把酒言欢,此刻不知道下刻的命,良辰美景真的当该珍惜。

富贵也回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大冬天的,要想挡住外来的寒冷,只恐那薄薄的衣衫会使他感冒。但他看起来却精神焕发,较之他在老板家割谷子时的状态,似换了一个人。他跟我说:“撞车以后,老板报案了,事情还没处理。我回来就转一圈,还去农场。家里真待不住,在外面多混两个money,好打麻将……”

他也学会了那玩意?年少时的雄心壮志,黎明前的厚积薄发,总感觉还是刚才不久的事情。但生活的小刻刀,已将昨日雕刻得面目全非。我们脸上的皱纹,已变成时间的躯壳。我们都在时间的轮回里不断前进着,想锲而不舍地寻找烟花灿烂的远方,但讽刺的是,明天的太阳,已经不会“照常升起了”。

8[胡瓜]

紧接着,富贵就给我来了一封信,他说刘嫂跟他计划要养点鸡和猪之类,问我是否愿意?“你若有意,当速来农场一起发展!”农场搞养殖自然得天独厚,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决条件。只是想起瘦女人,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场面,我便顿然心头发凉、万念俱灰。那是一个屠场,在一片沾满血迹的地方,如何还能营造出诗情画意来?在阴森恐怖的坟地旁,无论我有多么痴情、多么无所畏惧,我也不会理所当然、顺其自然地与黑夜握手言欢。

过了一段时间,富贵就带着刘嫂回村了。开始我还有些疑惑,待赶到他家,见两人嘻嘻哈哈的,我才信了。

刘嫂戴着金项链,手指上还有一枚扎眼的戒指。她的眉毛上有眉笔划过的一条线,看起来老气了许多。也许胖子的死,多少给她并不安分的心灵带来过创伤与痛苦。

她看着我说:“辛子总是这么苦不拉几的,谁又惹你了?”我想说是你,又觉得其实何必。纷繁世间,论今生前世,不过过眼烟云,新仇旧恨,都已过去,何必去翻旧账?

富贵吞吞吐吐的,似乎有难言之隐。但是很快,他们就打成一片,聊得热乎。我只好悄悄离开。

到了家里,我将先前刘嫂送的那串铜铃从抽屉的最低层搜出来,狠狠地,扔进附近的水库里。就让河泥与水藻,在时间的冲刷下,把它永久地埋葬吧。

9[胡瓜]

小妹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大声喊道:“小车拉来一帮人!都是找富贵算账的!”

什么?

我赶紧跑出门去,外面早已人声鼎沸,闹嚷嚷一窝蜂似的。“幸亏今儿富贵不在家,要是真碰在人家手底下,非把他的腿砸断不可!”

“我也说呢,富贵这孩子,命咋那么好,白白捡来一个媳妇。谁知道是骗了一个寡妇回来了!造孽哟……”

我转身走了回来。

内蒙古到山城,少说也有八九百公里,瘦女人的四五个亲戚雇了专车追过来,可想而知他们的愤怒。要是富贵在回去的路上,不耽误,直接将姓刘的女人送到农场,然后独自迅速跑出来,那样子,他或许会躲过一劫。否则,冤家相遇,兵刃相见,自不可免……

是的,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不单单只是富贵,还有我,还有许许多多进城打工的工友。


彦妮 原名张彦妮。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青年文学》《美文》《雨花》《青年作家》《星火》《朔方》《芳草》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约二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出息》、散文集《那时花开》。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朔方》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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