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工
一九年九月初三,天气不太阴晦,但风很大,黄沙肆虐。脱玉米,粜玉米,我随父亲回村帮忙。
一下车,迎面便是玉米轴上飘来的碎屑。彼时,还没有新冠,日常不必备口罩。屑末猖獗,红的黄的,扑进眼里,鼻孔里,呛得人不敢出气。
几排窑房后面的老林早被砍光, 只留一片空洞的,豪无生机的灰蓝,从天边远远的地扯下来,充作这稀零的居所的凄楚的幕布。生了病的老猫卧在凹檐下,瞅着玉米堆里的老鼠,守株待兔。狗子就蜷在墙角,头掉向墙面,面朝里掩着,避风。风又急又紧,漫天翻腾的都是屋后头的黄沙和院内的红黄玉米屑。
我早叫刮得晕头转,不识东南西北了。大人们都忙着装袋,过称,清点…有几个扛工絮絮地说什么,我顶着风凑上去,原来他们想吃冰棍。我告诉爸爸,他揣了钱给我,吩咐我去小卖部。
黄沙疾风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孤孤单单的,只剩下了影子和路边给风点头哈腰的小树。快快跑去店里,出了店门,又被整个儿塞进风里,像只破旧的布娃娃,头发任风摆布,或飘卷或飞扬,总言之不平整。
这大风中,哪有什么能协调的了呢?
买回来,他们已经开始装车了。几个人把装满玉米百十来斤的袋子,嘿哈接过,扛在肩上,层层地穿过厚厚的风,沉沉地行过狭长的院子,从屋头到大门口,仿佛一个世际那样漫长,又像一个人从远古艰难地穿越到现代。有时,风顺心了,会朝他们扛着麻袋走的方向刮,借给他们一点气力,他们身后便好像有了无形的马达,他们能轻松些了。但风也会眼他们耍脾气,使脸色,只要风稍稍动了气,便要讨利息,加倍!他们扛着百十斤的袋子往西艰难的闯,而风偏要向东一头把他们顶回去,不由分说!
印象中,有一位很瘦的扛工,大概偏年轻。他赢瘦的身躯包藏在一身肥大宽阔却破旧褴褛的外衫外裤里,极不相称。风乘机顺着衣领灌了进去,把那肥大的破衣衫塞满。呛风时,前襟被紧紧压住贴在肚皮上,勾勒出不健壮的胸膛,少有肉,依稀在风中见得耸动的排排肋眉,却没有健美的腹肌。因为呛风,后背却鼓鼓囊囊,原本微驼的脊背现在似乎又驼着一只厚大的龟壳,一个劲儿地膨胀膨胀,有时又恢复了,又贴紧了,又鼓起来了……这些都是风说了算。
我把雪膏一根根递给他们,雪糕袋在风中吓得惊魂未定,颤抖着颤抖着。扛麻袋的人笑了,干裂的嘴唇毫不掩饰地笑了,重重地把肩上的麻袋卸倒在地,抓起雪糕看着,手由于刚停了重负荷的大活还没有恢复过来,也颤个不停。他撕袋子,却吃力了半天还没有撕开,像个孩子一样讨好他问我:俺手笨,你能给弄开不?我愣了愣,忙得答应,并从他手中接过雪糕。撕好了递给他时,他喜笑颜开,我却惊愕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简直没法拿有形的语言形容,除非把莫言先生请来!这里我只能凭记忆粗糙的尝试一下。)
粗糙,砥砺,沧桑,任何独立的词汇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指关节因扛拉麻袋而肿大,像几块不平的鹌鹑蛋大小的石块嵌在皮肉里,手背龟裂,狰狞地张着血口子。粗长暴起的青筋像钢筋拧成的铁链,从手背绕过手臂,一直绕到脱裸的脖子,把他整个缠绕盘踞,死死的,仿佛铁定了是命运的奴隶,妄图解脱,但休想自由。手指由于长期被麻袋搓捻,看起来厚实的像牛皮,又似乎是老死了的树皮,褶皱得没有任何生命力,完全看不出它还能活动,甚至还能承受如此大负荷的苦工。
风又夹紧了,裹挟着屋后的黄沙朝我们披头盖脸地砸下来,我仿佛一只逆流中的小鱼被风沙的浪头狠命地冲击,手里的塑料袋疯了似的狠命叫嚣,发出嘚得的高节奏的声响。不过它这一点叫完完全全被风声吞灭。太阳却毒辣地当头炙烤,仿佛要把这人,这房子,这土墙都烤了,像扛工们手口里渐渐嘬小了的雪糕,最终只剩一根白骨才罢休。
他们把袋口从一端齐齐整整地撑开,挤出雪糕的一小截头儿,小口儿舔舐和嘬食。时时停下口里动作,任舌头回味,可我分明地看到他看那舌尖上沾着几粒小沙子和玉米碎屑! 但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吃雪糕,再看看别人的,估摸自己吃的是快是慢,快了不免可惜这难得的口福和消遣,慢了又怕误工。他们的心思是复杂而缜密的,但身体却极度困乏,任尔东西南北风,都不动声色地蹲在墙角,岿然如一副老死的化石,无声地在风里向谁控诉着什么。
后来,在爸爸的招呼下,几乎所有人都进屋里避风去了。只有一位人扛工死活不进,固执得靠在墙边。我好像被大狂风吹蒙了,眼也很花,不仅觉得这个人怪,还觉得有点面熟。
他的薄毛衣在肩膀上,后背上,都被沉重而粗糙的麻袋磨出了口子,背像一只驼峰似突出来。脸上积了厚厚的皱纹,向风炫耀它征服岁月的壮举。他的右眼灌了脓,眼皮浮肿得厉害,像半只红杏倒扣在右眼上,大概发炎好多天了。他张开嘴舔雪糕,我又看到他疏松的黄牙黑牙稀零在空旷的牙床上,似一张烂掉了多半琴键的钢琴,在风中弹着一段悲歌。花发皤然,头上像一块贫瘠的土地,再无法蓊郁生机。他顶着一块类似于撒哈拉威人的头巾,准确的说,是块破布,不过和一顶帽子缝在一起,针脚又宽又稀,不像有女人缝合的痕迹。窑里传出其他人讨论儿女的笑声,我听见了,不知道他是否。记忆中,他反而更低了头,眼里像寄住着一只莫名的孤寂和哀愁。
直到昨晚,父亲在饭桌上说起这么一个受苦人,说中午他的二小子被车撞了,他本来考上了大学却因为老父生病弃读,为免彩礼和二道沟一个不咋精明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死的很早,生了三个儿子,老二和他一块扛麻袋,哪年还收过咱家玉米呢……我放下筷子,记忆涌起,思绪万千。
如果我有魔法,如果我能回去,回到那一幕,我会走到墙角,像他那样蹲下,在他边上。我猜他可能只惊愕得看我一眼,也许根本没有惊愕,甚至不会看一眼。最终还是那样,沉默,还是定在风里,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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