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儿时回忆

赶集

前几天有事路过梁集村,正巧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除了两位卖白菜的农民,就是几个卖廉价棉衣的小贩,完全没有了先前赶集的热闹景象。赶闲集的人越来越少,乡村集市怕顶不了几年啦!

我们当地有句顺口溜,"一六三八赶梁集,二五七十孙口集,忘了日子寿张集″。梁集是个老集,集上有百年老店义和堂糕点店可以佐证,孙口集小,历史也短,但有两家地方闻名的熟食店,李家烧鸡和窦家套肠。寿张曾是我们的旧县城,四门都有集市,也就天天有集赶了。我小时候一提城里,还是专属寿张城。曾有个外国人写了一篇文章,说旧社会的中国农民,一辈子不会离开家十余里路,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不无道理。直到上世纪六七拾年代,农村的大部分人还是被土地束缚着,像我们村的老辈人,基本一辈子就生活在孙口,梁集和寿张构成的三角形区域,东西七八里,南北十余里。从婚丧嫁娶到生老病死,生活所有的需要,来自这一小片土地,和这三个集市。

这些年农村社会快速发展,村上当年的小代销点,都被宽敞明亮的大小超市代替。网络的兴起,村民也都亨受到购物的快捷方便,买东西再不用去集上。这些都加剧了农村传统集市的破败与消亡。想想自己除了过年割点肉,真的有几年没赶过集了。即便是年集也没有了已前的热闹劲,没有喧闹的叫卖,没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算赶年集吗?想想心里还真有点失落。

我们这里管平常赶的集叫闲集,大约就是农闲时节的集,或闲来无事赶的集。但是说某人没事好赶个闲集,就有了点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意味。先前我们村上有个妇女,按辈分我该叫她大娘,据老人讲她年轻时孙口是每集必到。大概年轻时模样出众些,很快就引起了吃瓜群众的注意。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不久就人肉出她男人是县修防段(河务局)的一名会计。在那个群众的政治觉悟都很高的年代,结果大家都能猜的到,贪污。最终那位大爷在我们村务了一辈子农。这是个例,但赶闲集就像现在逛商场,要有闲有钱。一般的百姓去赶闲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刚需,粜一下牲畜吃不完的粗粮,卖几斤自家老草鸡下的鸡蛋,或着闲时编的几个粪笈子,再顺便称二斤盐,扯几尺布而已。没事老百姓也不常去集上闲逛,有那功夫不如去拾两筐柴禾。

集市上售卖东西都是在划好的区域里,平常是粮市,菜市,布市,大集还有牲口市,木材市,年集会有炮杖市(卖烟花爆竹的地方)等等。我曾随着大人们在粮食市粜过两次玉米,卖过几次麸皮。记的那是挨麦口(临近收麦),有一次是去赶梁集去粜麸皮,曾遇到一个大哥在粜小麦,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形。大约十一点左右,粮市来了一个中年大哥,用的排车拉着两袋小麦。大哥显的很焦急,不停的询问小麦的价格。过秤的工商人员告诉他,上集两毛七,今天他是头一份。虎恶狼恶没有挨饿恶,这是常挂在老人嘴边的一句话。对饥荒的恐惧己深深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家里有两囤粮食,日子才能过的安心。晾晒好的小麦能放个两三年都不会坏,怎么舍的卖掉呢?这位大哥一定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不知这两袋小麦换来的几十块钱,能否帮他度过这一关。

年关将至,一年一度大戏一一年集就耍开演啦。在家里闲了一冬天的农民,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年货。家里养了一年的猪羊,池塘挖的莲藕,地窖里存放的萝卜白菜,都该到到集上换几个钱过年了。猪羊以前只能卖给供销社,改革开放后就放开了,猪有猪贩子上门来抓,羊自己能赶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几乎家家都会养几只羊,割猪草,放羊是农村孩子的放学后的主要任务。我们都愿意把羊赶到梁集,梁集的羊市大,买羊的屠宰手多,出手快,能卖上好价钱。集市原本安排有专门卖羊的羊市,可大家却习惯把羊拴在大堤半坡上,这时会有屠宰手围上来,用手摸一下肥瘦,掂一下轻重。讨价还价很有讲究的,都是在袖子里扣手,不同手式代表不同价格。据说是风俗,哑巴牲口哑巴卖,也算是一种防止恶性竞争的一种民间智慧吧。谈拢就成交,如果觉得不合适,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不行就去公平秤上称一下。公平秤是工商所在集市上专为货物交易设立的磅秤,称完要拿交易税的。这两块钱老百姓是舍不得花的,只有慢慢等出价合适的买主。眼看已经过了晌午,肉包子香味,只往鼻孔里钻,咬咬牙把口水咽回了肚子里。再等下集吧,反正过了腊月二十就乱市了,天天是集。

处理完猪羊,家家手里算是有点过年的钱啦,该采办年货了。猪肉要称一大块,少则十来斤,多则二三十斤,过年不吃肉怎么叫过年呢?二十三孙口集上猪肉两块七,先等等,再等等,等到腊月二十八猪肉变成了二块八,咬咬牙买吧,家里馍馍、枣卷子、菜馍馍蒸了好几锅了,不能全是素的吧,第二天怕又后悔了,肉价一下落了两毛。再就是点心,这是那时拜年走亲戚,干粮筐子里装得最贵重的礼品。点心必须从梁集包,那可是梁集的名片,除太和堂外,还有三義祥等大小几十店,半条街的门面都卖点心。这里的糕点好吃,最吸引周边百姓的还是涨秆,一斤点心总能多出半两来,实惠。去赶年集,孩子们手里也会有点零钱,多半刚到集头就换成糖糊芦。就算没钱也要到炮杖市挤一挤,炮市是年集上最热闹的去处,是年集的灵魂。卖炮杖的摊位通常是三四个人,拉着满满一的排车鞭炮,有人负责卖炮,有人专职吆喝。吆喝的人一定是嗓门大中气足,站在车上或桌子上,大有一种演说家的气势。第二嘴皮子溜,郭德纲怕也比不了,不仅要求会说,还要有好体力,一个集四五个小时,耍不停吆喝,也不会有口水喝。这种吆喝不止王婆卖瓜式的自卖自夸,那称的上是一门民间艺术,可惜没人整理申遗。基本套路往往是明贬暗夸,再后循循善诱,最后才是信誓旦旦。"南丁庄的炮来啦,听听南丁庄不响哩炮”手里点着一挂精心准备的点头,也就是专门制作的药量足的响炮。这家响声未绝,另一家又接上了,"瞧瞧咱哩的孬两响,点哩就是这个孬物件”一手拿着两响(二踢脚),一手拿着烟,"嘭"的声两响就起三丈高,"啪"的一声又炸开了,起的又高炸的又响。"大年下不能净下烂扁食,早五更不能放绝捻炮"又是一挂炮,绝不会有一个瞎炮。"泰山不是垒哩,黄河水不是尿哩,赵庄的炮仗不是白叫哩”开始自吹自擂了,炮杖市到了高潮。鞭炮声和着吆喝声就连成了串,奏响了年集上的最强音。鞭炮当几乎是所有男孩的最爱,可惜口袋里没几毛钱,一挂鞭炮都要拆散了一个个放。赶年集,看着鞭炮,两响,小嗤花肆意燃放,算是过足了瘾,全然顾不得震的嗡嗡响的耳朵。最壮观的遇上炸市,就是整个集上的爆竹不幸全部被点着。半拉集市上浓烟滚滚滚,鞭炮声连成片,像密集的雨点,夹杂着擂子和两响的巨大的爆炸声,如果只听声音那就是大形战争片的效果。这种情况是竭力避免的,一家车上的鞭炮不小心点燃,整个集上鞭炮摊谁也不能幸免,几十个家庭一冬天的辛苦瞬间就化为泡影。但在那个安全意识薄弱的年代,几乎还是每年都能传来炸市的消息。

农村集市除了买卖,更像是农村社会的一个大舞台。每逢赶集的日子,各色人等就粉墨登场,说书,唱戏,算卦的,看相的,点痦的,卖耗子药的,逐个摊位敛钱的残疾人,做无本生意的小偷,还有戴红神章维持治安集市管理员,穿制服的工商人员,活脱脱一个农村江湖社会。由于历史原因,伴随着中国社会两三干年的集市,几经兴衰,到现在又逐渐没落。但有些事是不容忘记的。我讲几则关于赶集乡野轶闻,致敬一下这段历史吧。

我们村上有位老人,过日子极会算计。年轻时去梁集粜玉米,七八十斤的口袋能一溜小跑背到集上。因为建国前后的粮食市还叫粮行,当时的粮食交易还用斗计量。他觉得玉米里参杂着的玉米须会撑空,若停顿时间长了粮食挤实了,计量的时候会吃亏。同时他又极其节俭,家里的油罐子一年到头都让他吊在梁头上,大人孩子一年都难见个油星,硬是从牙缝里剩下一份家业,在周围几个村里,也算得上富户。如此节俭的生活让家里人实在难熬,家里又不是没有东西,只是老人管束极严,眼巴巴地吃不到嘴里。有一天,老人又去赶集粜粮食,按惯例得晌午歪才能回来。打发他出门,一家人手忙脚乱的从囤里搲出麦子,推磨,筛萝,擀面,下锅,香喷喷的白面条子刚盛上碗,大油的葱花浇汤还没浇完,他回来啦! 这一碗碗的白面条子,是他半生心血,整个的家业啊!暴怒的老人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大吼一声:“我也不过了!”,一口气跑到集上,买了根菜瓜在我们村前的堤路上啃了起来,啃一口,说一句,“我也不了!”

这位老人家是生活在黄河岸边成干上万老人中的一个。现在可能会觉得这种勤俭的近乎自虐。但就是这种近乎自虐的勤俭,让我们的先辈在这块饱经黄河水患的土地上,顽强地生存下来。

集市小贩常年作生意,多多少少会耍秤杆子。比如割了二斤肉,在集上高高的秤,在家里一称,二斤耸拉头,也无非就就是秤大秤小,星里星外的差別。这种小事,在家里老人眼里就是坏良心的大事。做买卖要凭良心,就是他们一辈子认的死理。我们从口口相传的对瓦ca(碎瓦片,碎瓷片)故事中就能了解一二。

某日寿张牲口市旁边的小桥头,一个年过半百的庄稼老头,背着手在来回踱步,不停地打量过往的行人,生怕漏掉什么。他的身旁红车(老式独轮车)上装着两捆秫秸,像是进城来卖柴禾,柴禾市在北门,这个点也快散了。终于看到一个满脸是汗的中年汉子,老人家才长舒一口气,可算来啦。他不是来卖柴禾,而是来还上集买牛的钱,这里是约定的地点。简单的塞暄后,两人各掏出一块烂瓦ca(碎瓷片,烂瓦片)对到一起,严丝合缝。老头从秫秸捆里,摸索出小半袋银元,递给面前的汉子,上个集把牛牵走了,钱没给够。约定今天头晌午在桥头见面还钱,瓦cα为证,一摔两半,人手各一。现在不比太平时节,小日本鬼子还占着寿张,一到夜里,西南方向的八路不时来县城周围转悠,太阳不落山,城里就四门紧闭。乡里的老缺(土匪),也是四处架户(绑票),家里的黄牛就是被这群王八羔子给牵走的。唉!老百姓的日子筒直没法过啦。地还得种,粜了几担粮食凑了点钱,在上个集买了头黑牛,虽然比不了自家的好用,凑和着吧。看着对方把钱数清拿走,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赶趟寿张集不容易,虽然只有十来里路,可是出东关到朱张,这可是七八里的大洼。尤其是梁庙庄后,那是寿张县最紧(危险,恐惧)的几个地方,平日里杀鸡,小鸡扑腾几下,还会调侃一句话快到梁庙家后(村后)了么。一个人赶闲集,走这条路都发毛,何况还推着半袋子钱。

这就是曾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普通通通的故事,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老百姓没啥大道理,买牛给钱,天经地义。

上查四十年,如果谁在孙口集上喊一声老孟来啦,半拉集就散啦。老孟是孙口集上的工商管理人员,现在一提及那段历史,那些“投机倒把”份子还在讲老孟真憨。憨就是憨实在,不变通,这倒看出老孟其码是个负责的同志。

付老师是见过老孟的,过去了这么多年,说到赶孙口集, 仍心有余悸。他亲口讲年轻时,贩过猪秧子,倒腾过暖壶,这在那时代算"违法”,集市上工商人员要严厉查处。但家里张嘴吃饭的多,代课老师那点工分是远远不够用,只好干点"副业”贴补家用。大约农历五月底的一天,他骑行三十多里来赶孙口集。金鹿车后座上用筐子驮了十来把暖壶(开水瓶),那是费了好大劲才从清河供销社搞出来的。听说这边最近结婚的多,暖壶走俏。扎住车子,就开始寻觅买主,这是偷偷摸摸做生意,不能像青菜一样摆在地上任人挑选。不大会的功夫,几个妇女就围了上来。不知那位眼尖,瞅到集头北面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个头不高,神情严肃,不妙是憨老孟。赶集的人一下炸开了锅,夹皮包倒粮票的,挎篮子卖炒花生的(当是还算资本主义尾巴)一众人等,呼啦一下都向集南头跑去。孙口集只有一条不长的小街,南端是临黄堤口,北端是通县城的公路。快步跑上堤还不成问题,自行车是无论如何骑不上去的。好在街道旁当时孙口街两边房子还少,其余都是农田,穿过这几十米农田,就是一条生产路。这个时节,地里禾苗还不高。于是翻身上车,顺着田垄,一口气冲上了生产路,又骑了一里多地才敢停下来,好悬!听说这个老孟极不通人情,逮住卖花生的妇女,都要撅秤杆,真要让他抓住,不仅暖壶保不住,自行车也得个十天半月要回来。孙口集以后少来为妙,地形像死个死胡同,真不太适合“违法份子”打游击,况且还有这样一个老孟。

开革了,开放了,大小集市都迅速繁忙起来。令人惊叹的是,寿张一个农村集市一度做成了,北方最大的布匹批发市场。算作干年集市最后的辉煌吧!

曾经赶集的人老了,现在的年轻人只会上赶集网,集市最终会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但赶集作为一种习俗,文化,这片土地上的人间烟火气,已经和这片土地的历史融进一起。永远在时空的影像里,喧嚣,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