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

除夕夜,全国人民都在欢欢喜喜过大年,应该不会刷到吧?

(友情提示:下面负能量)

母亲已经离开15年了,她在2008年的大年夜离世,我从那年就畏年如虎,再也没想好好过年……

我对年所有的期待所有愿意付出的劳心劳力消失殆尽,年年过年年年难过……

我许多的年都是母亲带着我过的……

大约是九几年到两千零几年这几年间,父亲一到农闲就去北京烧锅炉了,这工作是姑父帮忙寻的,村里人极羡慕,农闲还能出去赚钱多好啊,只是这样一来,一整个冬天包括过年就都是我们娘仨度过。

母亲并不强大,她那时也不过三十几岁将近四十的年纪,那时村里一到冬天就有牲灵被偷,她日夜担心,要照管儿女要负责粜玉米,尤其是过年……那时候过年真的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人人说起来都是一年就这一次啊…

刚进腊月的时候,母亲还在做鞋子,一袋子的那种,她心疼自己的母亲,便将姥姥姥爷两个舅舅做鞋子的活计接手过来。我帮着打过gebi,将碎布头用莜面浆糊一层层贴起来,等干了再照着鞋样子剪好,鞋垫和鞋面都细细紧紧地纳密了,鞋面要缝一层新的布,然后用锥子和麻绳将鞋垫鞋面和胶皮鞋底紧紧地穿在一起,她没日没夜地赶,手指会被扎还会被绳子勒破……

更早些时候,她还负责冬天棉衣棉裤的拆洗换新,那些团成团的棉花要撕开再一点点尽量撕薄再拼凑起来……极是繁琐……她是八十年代的高中生,是嫁人后自己琢磨着学会这些针线活的……她是那么聪慧的女子啊……

这些赶完后,她就天天去大街上打问人家收玉米的结果,她小心又沉得住气,年年愣是能比别人哪怕是多粜5厘的价格,她一个妇道人家,紧盯着人家的秤杆,深怕少报了几斤,玉米第二天来收,她头天晚上烧一锅热水浇到玉米堆上,再不停翻搅,晒得干刷刷的玉米就能多卖几十斤,那时的玉米也就七八毛钱,她总是有办法,因为这一点点的算计而欢喜…

玉米并没有全部粜完,剩下一部分给牲灵吃,一部分用来换面换米换麻油,这样就好像不用花钱就得到了口粮…

她就像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往回运我们娘仨冬日的用度和…希望

一到腊月二十三,就紧张起来。

早上是放了几粒糖精的红豆焖粥,孩提时极不爱吃,母亲每年都做一茶盘子,她就一个人今天馏点明天馏点,不知道几天报销完的…

从这一天到除夕天天都有事做,现在我已经记不得顺序了…

她先是用莜面和土豆做了许多的山药鱼儿,土豆蒸熟剥皮倒大锅里,洒莜面,手掌碾碎,揉搓成团,不断加入莜面,那面团精道,再手搓成手指长的条状如小鱼,一大蒸屉放室外,片刻冻好,放入二号瓮里,母亲说“多做些,慢慢吃”…隔水蒸碎咸菜,放酱油和麻油和花椒粉做蘸头,很好吃…

她也做土豆粉,淀粉也是自家土豆做的。都是秋天收回家的小土豆,洗净,机器打碎,渣子成饼喂牲灵,剩下的汁水沉淀好,将水倒出,粉挖出太阳底下晒干,这就是淀粉。土豆粉加适量明矾开水搅拌成团趁热用饸饹机压制,热水煮几秒,捞出过凉,成团室外冷冻,留着慢慢吃…

母亲放明矾很是有分寸,邻居有几家轮流找她帮忙去做,她开开心心就去了…母亲实在是很聪明啊…

饺子反而不多做冻了吃,因为我们仨都不吃肉饺子…那时,闻到荤腥都恶心。但有一次,母亲说:过年人家都吃肉,好东西啊,买二斤,咱也吃饺子…饺子包了,母子三个,都勉强吃了几个,剩下的,母亲说谁饺子吃的多可以不用干活,我只好捏住鼻子吃,但是活儿并没少干…

过年的打扫工作极是劳累。先是将瓶瓶罐罐家里的用品都收起来,大扫帚墙面屋角扫一扫,热水加大白腻子搅匀,用排刷仔细均匀地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刷两遍,屋里热气腾腾,我常常是那个烧水兑水舀水的人,两间屋子刷完再擦洗,再把瓶瓶罐罐用的东西倒腾出来,往往要用一天,又饿又累,这时候山药鱼儿就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接着是顶棚糊纸。开始是报纸,后来是白纸,先熬浆糊,最好是白面的,粘得牢。母亲将浆糊熬好,她踩着凳子仰着头,我把刷满浆糊的纸小心翼翼递给她,她接过来先贴一边,然后用手背“抚”过白纸,后面的每一张都要尽量对齐前面那一张,有时没对齐她就小心翼翼撕下来重新来过。一天下来,腰酸脖子疼。夜里,她看着明显明亮几乎耀眼的屋子,盘算着明天啊要拆洗被子了…

第三天,早早就起来了,我负责拆被子,那都是线缝的,我要保证线拆下来还能用,不能凭蛮力拉扯。三床被子和褥子都得拆了,那时的我也不过十几岁,忍耐就是那时锻炼出来的吗?

仍然要烧热水,那时候烧火要拉风箱,一拉一推,另一只手持续往灶塘里塞玉米杆玉米皮玉米芯玉米根(玉米是我们村里主要的农作物),我和风箱一同叹气一同无可奈何一同气喘吁吁。舀冷热水添水都是我的事,被罩太大我和母亲分别抓两头向相反方向使力绞干,再晾到铁丝上。冬天,通常先洗的中午时分干了就可以缝了,我到十五六岁时也能缝了,针脚不好也凑合能看,后面的快到傍晚时冻上了,收到屋里放在炉子旁烤干,得第二天缝。这一天,晚上仍然烧热水,洗澡。屋外,星斗满天,北风呼啸,狗吠声声,灶塘里的火苗毕剥响,洗得干干净净,躺在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里,很快就又累又香甜得睡着了,明天继续…

还有是擦玻璃,仍然需要用到热水。擦玻璃报纸很好用…玻璃擦得明晃晃的,整个家立立整整亮晃晃的,经过几天的辛劳,焕然如新,那是一年里一家人的精神气儿,荡涤尘埃荡涤心灵…

洒扫完,接下来就是一点点置办年货。豆腐是照例买六块应该是,半锅。要提前去豆腐家约时间,他家里常年热气氤氲,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我们娘仨连豆腐也不很爱吃,觉得一股酸又不入其它味,然而过年,豆腐能放得住,可以冻了慢慢吃,也是平时不怎么吃的好东西。母亲说人家过年吃咱们也要吃…

另一样吃食——黄米糕,必须做。做黄米糕叫办年。糜子去壳谓之黄米,黄米先是水泡淘洗两三次,控水,阳光下半干,手捻即碎,装袋背去碾房磨成面,这项任务仍然是我的。

开水浇进面粉,边搅边搓,不能成团,也不能留干粉,像是疙瘩汤里的疙瘩…大锅水烧开,上蒸屉,笼布打湿铺好,洒面粉粒,薄薄一层,盖锅盖,一两分钟,揭锅盖,再洒面粉,再盖盖蒸,如此反复,面粉厚厚一层光滑又金黄,扯着笼布,一把拽到大瓷盆,蘸水拍打背面,笼布脱离,一瓢冷水,入手,趁凉捶打拖拉面团,手烫再入冷水,再折磨面团,反复…面团紧紧拥抱在一起,母亲一脸通红,连连称赞“今儿的糕精,精丹丹的”。她用大拇指在年糕上戳个洞,再倒进洞里满满的麻油,糕香混合了油香,令人垂涎欲滴…

不好的年景,到这一步,配一锅熬菜就吃饭了。大多数时候,还要包馅儿,油炸。馅儿有豆沙,还有咸的,是碎咸菜加熟土豆擦丝加了葱末(也可以是韭菜末),麻油、酱油和花椒粉,拌匀即可。都是最普通的食材,就是冬日里甚至是一年中几乎顿顿吃的,每次拌好,我都偷偷吃好几口停不下来,母亲看到就嗔怪“少吃几口,凉,别吃坏肚子”。豆沙馅包成圆的,咸菜的包成饺子状。要趁热包,又烫又黏手,凉了又会发硬,真是难“伺候”啊…

洗锅,洗笼布,还是我。那时候的年,其实也意味着干好多活,更耽误了我出去玩。完了,起油锅,油温够了,我和母亲将包好的年糕小心放进锅里,又添柴火,不能添得多,又不能让柴火不旺,母亲又叫我捞炸好的糕,这中间不能说冒泡、开口、碎了等不吉利的话,“油煮糕”通常煮得都不错,母亲笑嘻嘻的说“咱娘俩合啊,糕煮得好”…

糕做起来麻烦,做一次自然要多做些,送邻居亲友,以及留着慢慢吃…

还有一种供品,叫“大供”。发好的白面,做出好几种花样来,搓细条,圈起来,筷子又夹几下,上面可放红枣或红豆,有时红纸泡了红水,用雀灯子蘸了点上去…

这些活儿忙完,就到了二十七八了,母亲用零碎时间去大街上买了点心买了菜回来,还有鱼啊炮仗啊,新衣服是腊月里去镇上买的成衣,有那么几次是扯了布又找人做的,实在是麻烦。日子那时再穷,我和弟弟新年总是有新衣穿的,再不济,也有一件袄子的,有一年的裤子是大人的衣服改的,她在膝盖下面绣了花花…母亲实在是心灵手巧的啊…

刚说到点心,买的最多的是桃酥和蛋糕,最后吃完的是桃酥,因为放得住,有时候正月尽了还有几块可剩,母亲很喜欢,说脆脆的,她称其为“巴拉饼”…

还有芙英糕,就是方块的沙琪玛上面放了厚厚的一层白糖,这个点心是用来待客的,也就买两斤左右;还有糖枣儿、油布袋、江米条儿,也就这些了,刚买回来时,是给一块儿蛋糕吃的,之后要忍着,过年那天才能吃…

菜一般是蒜苔、菜花、葱头、芹菜、蒜黄,绿豆芽是自己发的,黄花也是自家种自家摘了晒的。鱼一开始是白鲢,买的时候就是死了的,买回去,自己去鳞去内脏,后来才有鲤鱼,北方人吃不惯鱼,母亲却爱,鱼几乎就是她一个人吃,年夜那天的没吃完,后来也是她吃的,说更入味…

还有其它的吃的,糖果,黑枣,像羊粪,还有茉莉花茶,那么一袋,从年头能喝到年尾…

母亲后来能喝点白酒,她那时快人到中年,大抵也如我现在一样狼狈,多少事无从诉说,酒能让人快速入睡,也能淡化当天的愁闷。她能喝上两盅…我和弟弟也可以喝甜甜酒,山楂酒,有一些酒精,人有微微的醺然…

母亲也买花生,我不喜欢,皮剥一堆不好打扫,母亲说这是“剥穷皮”…她在腊月也炒了瓜子,自家产的,特意留了过年炒着吃的,个大,量又足…有一年,她异想天开炒五香的,先是水里加了花椒大料和盐煮,水干,锅里继续炒,然后,盛到大笸箩里太阳底下晒,很好吃。炒好后给我们尝了尝,就系好袋口挂房梁上了,说是过年吃…

母亲会剪窗花,她在折好的红纸上随手画画,小剪刀剪几下,喜鹊登梅就出来了。她会剪喜庆好看的“摆子”。红、绿、黄、粉的纸,像一面面小旗帜,她剪了各种对称的圆啊菱形啊,一沓子码好和对联放在一起,除夕的那天上午贴…

那时候,邻居都是央村里写字好的人写,父亲在家时都是他写,父亲也是七十年代末的高中毕业生,可惜,也还是农民…

记得父亲写时我们娘仨都是围着看的,他的字写得很好,差不多和那时我的小学老师一样好…

父亲不在家,母亲又不想央人写,最后一咬牙:自己写。她先是学着父亲剪好:有房门的,有横批的,有方的,还有树干上要贴的…她在那里念念有词,计算好要裁几张,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细细擦了八仙桌,倒好墨水,令我作陪。她初次写对联,不知从谁家借了本对联集锦来,认真选了她中意的,又拿了铅笔,在对子上描出笔画,如画画一样,不如意处又擦,描得满意了一副,她才饱蘸墨水小心下笔…她紧紧盯着纸张,又紧紧地握着毛笔,眼睛也不敢眨,我也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坏她事”。母亲终于写完上阕,急急问我怎么样,我连连夸她写得好,她似乎不满意,这里不好那里可以写得更好,然而写一张毕竟费力,况且再写怕不见得更如意,她说就这样吧。后面的她或许是没了耐心,或许是写顺手了,不再描画,自如地挥洒起来…

字自然没有父亲写得大气沉稳,却娟秀清丽,自有她独特的风韵。后来正月有人来串门,人家问“咦,央谁写的对子”,知道父亲不在家,妇道人家必定央人。母亲回答,人家说写得好,她连忙自谦。春天里父亲回来她不由得炫耀,父亲也夸她写得好,她笑得好开心…

那一年,2000年,照旧是母亲写对子。那年,正逢世纪之交,我极力撺掇她家门的对子用我想好的“龙腾盛世贺千禧,兔送吉祥道万福”,前一句是广告语,后一句是我补的。母亲先不肯,说别让人笑话,经不住我反复劝说解释,她终于用了我的对子…她的字我记不起样子了,许多事我记不清了,她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年到了…

上午清水洒扫了院子,贴春联和“摆子”,北风起,“摆子”在和煦的阳光下猎猎作响,那阳光想起来都是晃眼…

下午三四点开始准备年夜饭。大团桌和八仙桌都拿出来,擦干净,平时不怎么用的盘子碟子洗净控水,择菜洗了切了装盘备用,水捞米饭。菜炒好碗盖上保温,热好的大供,挟一点饭菜一起放茶盘子端出去,倒酒,燃香,敬天地祖宗。

过年要放炮啊,她说“咱娘仨也要把年过得红红火火的”。先放二踢脚,因为它气势足,母亲想到一个绝好的方法,她把炮仗插到葵花杆里,左手握,右手用香引燃,引线滋滋响,左手指向天空,“砰”“啪”两声,声音很响,她放了两个,又将鞭炮挂到晾衣铁丝上,引燃,噼噼啪啪,一百响放完,母亲一挥手“吃饭”,我们过年了…

五更里要起来,这时候被子卷起来就行,洗把脸,不要洒水到地上,可以穿新衣服,期间不要大声说话,烧水,热好大供,和点心一起端出去,敬天地祖宗。

放二踢脚,闪光雷,然后要生旺火,火烤着脸,这才醒清楚了。点燃几个小蜜蜂小蝴蝶的烟花,母亲确认火燃尽,挥手“进屋”…

八仙桌上,有热茶,点心,没胃口吃呢,母亲细声哄说“过年呢,没胃口也要吃一点呐”,吃几口,撤了桌子,脱了衣服,钻被窝睡觉,外面这时还是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断断续续此起彼伏…

母亲的年这才算过了…

她去后,就觉得我再也不配欢欢喜喜地过大年了,我对春节的所有期待和付出都花光了,与春有关的“春节”、“春联”、“春晚”、“春运”都不想看到,甚至刘德华的那首“恭喜你发财”听到就想流眼泪…

一到腊月就不舒服,过了腊八就心慌,腊月二十三就觉得难捱无比,直到除夕这天,才长吁一口气,终于要过去了…

母亲于2008年年夜11点半左右离世…那时,鞭炮的响声正铺天盖地…她那么心灵手巧聪明能干,是有多命苦,死在大年夜…

我于母亲的忌日写下这些关于她的事她的年,抱歉,妈…我希望你是已转世投胎了,是幸福的不记得我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