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邳州大地上消失的蓖麻

李永生

  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河沟边、大路旁、废地上到处都种着蓖麻,一丛丛,一簇簇,长得葳蕤繁茂。但它是一种不被大多数人待见的植物。人们直接使用的是它碧绿略带白粉的叶子。大的蓖麻叶子犹如现在的A4纸,中间圆形,形状像爪子较短的海星,叶子边缘呈锯齿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上小学时,平日里常见一个老太太在学校门口叫卖五香蚕豆。家境好的同学花上二分钱就可以买到用蓖麻叶包着的一包熟蚕豆,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品尝。多数囊中羞涩的学生只能贪馋地看几眼,用鼻子狠狠地吸几下飘来的五香味,悄悄地咽下口水。

  集日里,街上几家打包子的、卖狗肉的、卖炸鱼的,也用蓖麻叶当包装纸用。虽然蓖麻叶子有一种淡淡的的异味,但无毒,环保又省钱。

  到了秋天,供销社大量收购蓖麻籽,心里早有打算的人早在夏天就开始采集蓖麻果,晒干准备出售。在“钱值钱”的年代,卖蓖麻籽也能有一些收入。

  蓖麻的原产地在非洲地区。一年生粗壮草本或草质灌木。在土壤肥沃的地方可以长到两米多高,最粗的根有鹅蛋粗细,茎杆中空。深秋,一些乡间半大小子砍下粗的蓖麻秸秆做成小推车架子,装上小轱辘,用来推草梱。

  蓖麻的花期较长,花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结的果实像一串串冰糖葫芦,颜色是灰褐色的,椭圆形、微扁平的种子,光滑的身上呈淡褐色或灰白色的斑纹。

  蓖麻浑身是宝。蓖麻油可作高级润滑剂,在工业上用途广泛。蓖麻油也是一味中药。人若便秘,可用它作缓泻剂,它有润肠通便作用。人生了疮或火疖子,患上无名肿毒,把蓖麻子砸烂敷在疮疔上,有消肿、排脓、拔毒的功效;夏天,被蝎蜇或虫咬了,可用新鲜的叶子揉搓患处,消肿、止痒,立竿见影。用蓖麻根煮水喝,祛风活血、止痛镇静。

  1958年暑后,我升入五年级。但开学后学生们一直参加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捡缸碴,抬矿石,薅草,运山芋,每天都有活干。直到初冬时节,学校才正规上课,放飞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官湖高小学风优良,学生们晚间自发上自习,老师不过问。大家各自找来一枚铜钱,在孔中穿入纸捻子,放在装满煤油的墨水瓶口上,制成简易煤油灯,但点燃这种煤油灯,烟较大。两、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学习,教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的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

  一天晚自习期间,从不下班检查晚自习的班主任端来两大盆带壳的蓖麻子,是供销社收购的。班主任先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控诉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对我们中国封锁的滔天罪恶,大谈蓖麻油作为润滑剂在飞机上的作用,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剥好蓖麻子是为国防建设出一份力,是为打倒美帝国主义贡献力量。班主任犹如连队指导员,在激战前作动员讲话,铿锵有力。学生们人人听得热血沸腾,个个跃跃欲试,迅速地收起课本,劲头十足地开始了剥蓖麻子行动。

  班干部为每个人分了一大捧带壳的蓖麻子。带壳的蓖麻子像一个个毛栗子,周身带有软软的毛刺。用手掰开带刺的壳子,壳子里装有四、五颗豆粒大小,光亮、带有褐色花纹的果实。抠出里面一个个的果实绝非易事。学生们先在桌子上用砖头、鞋底搓散带刺的整个蓖麻串,顿时隆隆的响声在教室里响起。再用手指甲抠出藏在坚实壳里的籽粒,手指甲很快疼痛无比。想到一粒麻子就是射向美国鬼子的一颗子弹,消灭美国鬼子,我们就能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这点困难算什么!学生们虽然这样想,受鼓舞,但毕竟十指连心,意志很难战胜疼痛,五分钟热情过后,没人再攀比谁剥的快或慢了。有的同学用牙嗑开麻子的硬壳,用扫帚上的小竹条串上几个,白如雪的油性很大的小颗粒,放在煤油灯上烧,不一会儿蓖麻仁就燃烧起来。有人赶紧将火吹灭,把烧熟的蓖麻仁放进嘴里,蓖麻仁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发出吧唧嘴的声音,就像吃红烧肉一样过瘾。此时,有的人高声警告:“有毒!多吃会死人的!”。

  通过几个晚自习的努力,放在教室墙角的两盆带壳的麻子大部分的外壳被我们剥掉了。指甲盖的疼痛使剩余的蓖麻再也无人问津。班主任只好端回办公室交差,学校怎样向供销社交代,我们就不知道了。

  “蓖麻蚕”的主食是蓖麻的叶子。养蓖麻蚕,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官湖供销社独家负责操办供应“蓖麻蚕种”和收购“蓖麻蚕茧”。据说蚕茧是制作军用降落伞的原料,养蚕、卖茧也是支援国防建设的好行动。

养蓖麻蚕从蚁蚕到结茧的整个饲养过程和养家蚕没有多少区别。孵化出来的蚁蚕经过几次蜕皮后,身上长满灰白色的斑点,和令人生畏的肉刺,样子和海参差不多,但刺柔软,不扎人。蓖麻蚕个头大,食量大,结出的茧子也大。纺锤形的茧子呈灰白色,一端有一个很小的孔。用剪刀从小孔处剪开,倒出蚕蛹,就可以拿到供销社出售,每斤几块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做任何生意的年代,这无疑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家庭副业。

那几年,我家喂养蓖麻蚕,一方面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另一方面多少可以解决家庭经济上的拮据。对于这项家庭副业,我母亲运筹帷幄,得心应手,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春季里的星期天,我遵照她的要求去种蓖麻,这也是为蓖麻蚕准备口粮。种蓖麻的“地块”是生产队农田里的各个坟头。种子是她头一年采摘收集的,粒粒发亮、饱满、硕大。那时,坟墓土堆上光秃秃的。我拿着铲子和蓖麻种子,穿梭在人迹罕至且有些露着棺材的坟冢中,心里有些打怵。然辛苦地奔波之后,大大小小的坟墓边总算都点上了蓖麻。夏天到了,坟墓四周长满了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蓖麻,日光下,蓖麻的影子都落在坟头上,不影响庄稼的生长。没人能想到那些都是我母亲指挥我种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一些自豪。

养蚕需要高粱秸或芦荻杆制作的“欂笆”或匾筐,那是蚕儿一生吃、拉、撒、生长直至终了的地方。母亲早已未雨绸缪,一年前,就利用上级鼓励开垦的“拾边地”种上了高粱,用剥光的高粱秸串起几个宽大的“欂笆”,既实用又省钱。蚕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且用石灰水消过毒。用木棍搭起架子,随后放上“欂笆”,蓖麻蚕的星级“公寓”就准备停当了。蚕儿吃“老食”是最忙的时节,姊妹们齐努力,抽空到地里采集蓖麻叶。母亲既做饭又喂蚕,夜里几次起来“抬蚕”。“抬蚕”即用手把蚕一个个捡到一边,清理蚕吃剩的蓖麻叶残渣和粪便,再让蚕重新归位,撒上新叶子。闷热的夜间,喂蚕人很辛苦,蚕吃蓖麻叶沙沙的声音是喂蚕人的最好催眠曲。

我家每年的蓖麻蚕茧都能获得大丰收。剪开一个个茧壳,硕大、油光、蠕动的棕色蚕蛹令人欣喜。很快,饭桌上就会出现母亲做出的令人垂涎的炒蚕蛹。不可言状的爽口,鲜美的味道很是解馋。在猪肉紧缺的年代,这是难得的高级动物蛋白。每季出售完蚕茧壳,可以收入六、七十元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用于解决家庭灯油、炭火的开支,就十分知足了。记得有一次,在县城工作的邻居回家休息,我借用他的自行车去山东郯城县的重坊供销社出售茧壳,来回约百十里的路程,累但很快乐,同样的重量可以多卖十多元钱。

  七十年代末,供销社停止收购蓖麻子和蚕茧了。蓖麻在邳州的大地上也没有人种植了,蓖麻油、蚕茧等充当工业原料的功能或许被新的石油、化工产品替代了。有时,偶尔在某个角落里能见到一两棵蓖麻,它们似乎在拼命挣扎,努力求生,繁衍着后代,然而大面积地出现是不可能了。从此,在邳州境内,蓖麻这种植物基本上濒临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