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有关荞子的那些事
文/田凯频
今日回乡下陪父母过重阳,晚饭后,照例和父亲聊天,谈到天气与季节。父亲说,明日霜降,以前这时候,该准备割荞子了。
夜里躺在床上,头脑里总在拼凑有关荞子的事。
我太过熟悉荞子。荞子属于粗粮,乡下历来同苞谷、小麦、高粱等归为杂粮,作为稻谷的替补。在闹饥荒的那些年,曾经让我填饱肚子,伴我长大。我思想里,荞子与饥饿总连在一起。只需把记忆里关于荞子的碎片,拼接起来,便能组合成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
荞子也叫荞麦。专家从荞麦种子出土情况分析,起源地在我国的东北地区。《苦荞举要》载明,“苦荞的起源地或是在云南滇西中山盆地”。黄梅戏《对花》中有唱词:“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籽,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粑,此花儿叫做荞麦花。”反映乌蒙山区生活的电影《包裹》,剧中女主角叫作荞花。这样看来,荞麦种植分布广,栽培历史悠久。

在以前,或者以前的以前,我家乡有种荞子的传统习惯。种甜荞,也种苦荞。杂粮中,荞子产量次于红薯、玉米、小麦。春荞产量太低,大多种秋荞。
乡下最讲究一日三餐白米饭,那是最高的境界。缺粮少吃的年代,填肚充饥全靠杂粮、瓜果、蔬菜。红薯、苞谷、小麦、荞子、饭豆,成了主粮。
打完稻谷,晒干归仓后,两件事最为当紧。一是挑稻草,把田坎上晒干的稻草挑到牛栏附近,堆成大垛,作为耕牛过冬的草料;二是种荞子,增收一点杂粮,备着来年春夏间度黄月。收过荞子,还能赶上移栽油菜。大人们常说“误不了油菜,多得了荞麦”。
“人怕挑稻草,牛怕种秋荞”。两样工夫都赶在末伏里,不违农时,避让不开。天气大,顶着毒辣的日头,炎热、干渴、负重,在秋雨前赶急,是最老火的活。“处暑荞麦白露菜”,过了处暑,耽误荞子生长期,入冬会冻坏。打过稻谷的旱田,扳过苞谷的畬地,犁耕比春天犁田更费力,不到一袋烟工夫,人与牛都喘了粗气,汗流浃背。耕犁畬地,铧口有时陷在土里老山岩的缝里,没有经验的牛一发猛力,会蹩断铧口。
播撒完荞种,接下来不需太费神,几场秋雨过后,荞子经过了发芽、抽茎、开花、结籽的过程,挂在细枝丫间零散的荞籽由绿变红、由红变黑,霜降过后,便可以收割。
苦荞比甜荞矮,绿茎,与甜荞心形叶片不同,呈三角形,更耐旱。

因产量极低,味道又苦,舍不得占用好田土,大多种在山上新开荒的畬地,或烧荒砍火畬。选一片荒山野岭,将杂木刺蓬原地砍倒,暴晒十天半月,周边留好隔火带,顺风点上一火,噼里啪啦烧过后,地面留下一层草木灰,热气将尽,直接播撒苦荞种,苦荞便在雨露里发芽,阳光下生长。这耕种方式就是刀耕火种。
1972年大旱,苦荞种得最多。稻田全部干裂,眼看无收,生产队赶紧采取补救,将完全枯焦不能抽穗的稻田翻耕,换种一季苦荞。又在山岭山梁上开荒,在新畬里种了几大片。
开在山岭的苦荞花,自是好看。早晨染白了山间雾,日头下融进了天上的云。傍晚的景象被温庭筠浓缩成“日暮飞鸦集,满山苦荞花。”而到了夜间,便是白居易感叹的那般:“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夜幕里,荞花上的露珠反射着星光,时闪时亮,分不清是星星混入了荞地,还是荞花钻进了星空,无法辨认哪是星星、哪是荞花。
收割荞子,与小麦、黄豆、饭豆一样,连荞杆一起割下,扎成捆,挑回到晒谷坪摊开、晒干,捡上好天气,用连枷甩打脱粒,然后筛去碎枝,用风车去叶屑。
打荞子的时节,乡里伢崽的兴致全在晒谷坪场,暂时抛开了念念不忘的瓦棚。守在坪场上看大人打连枷,撸去荞杆,用筛篮去碎枝,用风车去叶屑,用铲瓢把黑黝黝的荞子装进箩筐。一有机会,便争抢着去扬甩连枷、摇转风车。常常是枷头绊在地上,或打了自己后脑,或吹掉了荞籽,或吹不去叶屑,最后烦劳大人重复返工。打痛了后脑的,引发伙伴们不屑一顾的取笑。大人用手沾了唾液,翻开头发,在肿起的包上轻轻揉摩,表演一番佯装的责骂和真实的心疼。
堆在场坪角的荞杆,柔软,像海绵垫,最适合在上面翻滚、摔跤、栽筋斗。最疯狂时,大家把某个玩伴按倒,强埋在荞杆下踩压,直到求饶,无比快乐。直到某家大人来吆喝了,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个个耳朵眼里、头发里、衣服上全是干荞叶的残渣碎屑。
直到荞子秸秆烧完,同伴们才又想起马冲垅里的瓦棚。
收完荞籽,生产队留够了种子,再留几担用于冰冻天气喂牛,其余全分与各户。
荞籽的吃法不多,用石磨磨碎,过细筛去皮,制成精粉,加水揉成面团,可做成粑,可切成面片,或直接掺水熬成荞面糊,都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比苞谷、小麦、高粱好吃。荞面做粑,与红薯泥一起揉捏,变得松软、细滑,略带甜味。“荞粑麦粑,见火就呷”,荞面片不宜久煮,容易混汤。荞子虽为杂粮,分到每户量不多,和燕麦一样,不考虑充饥,反而当着美食。
筛出的荞籽皮壳,阿婆当成金贵物,积攒起来,淘净、煮过、晒干,然后填装进家织布缝制的枕芯。荞壳做的枕头蓬松、柔软、轻巧,夏天透气、冬天暖和,头枕着落实、舒适,荞壳透出的淡淡清香,安神助眠。

寒冬里的冰雪天,牛不再放养,关在牛栏里喂食喂水。把荞籽作为精饲料,掺杂稻草喂养。生产队集中用大铁锅煮荞籽,焖熟后,荞米饭爆裂出壳,清香扑鼻,耕牛尤为喜爱,每每把木盆舔得干干净净,然后伸出舌头卷来卷去,清理口唇和牙缝残留的荞粒。
后来慢慢知道,荞麦含蛋白质、膳食纤维、多种微量元素、多种维生素,具有补充营养、缓解便秘、辅助减肥、保护血管、辅助降低血压的作用。苦荞更具降血糖、降血脂、降尿酸、防便秘、排毒养颜的功效。不曾想,当年无奈以杂粮充饥,倒得了不少的益处。
大人们捡荞籽喂牛,不选苞谷、小麦,或者其他谷物,想是念记耕牛春秋两季耕田犁地的苦劳,心疼耕牛,作为嘉奖。
后来经常有些场合,与人谈论食疗养身,讲到荞麦。我说荞麦喂牛之事,大家惊讶不已。
五谷杂粮中,数荞子最有自己的性格。
荞子命“贱”,不要富“养”,不需过多的养分和氮素,不用浇水施肥,也无需松土除草。只要有土壤,不怕干旱、贫瘠,靠着露水,就能扎根、生长、发芽、开花、结果。
荞子的茎杆纤细、瘦小,一点不强壮,却很柔韧。叶片前尖后钝,叶柄连接处两侧呈圆弧,每片叶子都是一颗完整的心。在连续的秋风秋雨里,大多高大的树的叶,变黄,变红,然后一片片飘落,荞子依然茂盛,茎杆红亮、叶子绿油,花开自在。
荞子生长期短,下种晚,即便天气萧凉,照样开花,照样结籽。从出苗到成熟只有75天左右。农家人秋收后翻地,播下荞种,便自顾去捡桐子、捡茶子。荞子尽着自己的本分,不依不靠,诚信道义,按时开花、按时结籽,完全不在乎主人的冷落。
荞子开花细碎,单纯低调,一点不张扬。不像油菜花放肆,招引蜂蝶;不像苞谷高调,把天花举向空中,在阳光下炫耀;也不像饭豆花孤傲,藏在密密的叶子下自赏;更不像高粱和小米,缺乏自信,常常耷拉着头。荞花总是不卑不亢,不羡慕娇艳,不追求妩媚,由着自己的性质开放,伴着云雾,伴着星月,任秋雨淋湿,任秋风拂扰。
荞子的籽儿很特别,三角锥体,有菱有角,有模有样,不圆滑,不随俗流。外壳饱满,内里充实。外表淡泊无华,内心洁白如玉。朴素简单,内涵却非常丰富。

因为是杂粮,自然没有稻谷当紧,总处在替补的地位。好田好地都被稻谷、苞谷、小麦抢占了去,荞子被挤压在秋收后短暂的空隙里和偏僻瘦瘠的土地上。尽管如此,荞子自爱自信,不争不抢,秉持简单,守着本分,用纯洁的花和丰实的果回报主家、回报秋天。
荞子秸秆堆在一起焚烧,成了灰还能结成块,可以制成食用碱,也可以直接调水用于制作豆腐。荞子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完整、充实。经得起秋天的凉风冷雨,耐得住秋天的萧瑟落寞。直到粉身成灰,依然能为人所用、受惠他人。
相对为我果腹充饥的情感,我更喜欢荞子这样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