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陕北之北


无定河


有一个不安叫无定河。

我在诗里曾这样写过我的陕北,我陕北之北的家园。

一条没有方向的河。忽东,忽西,从一首唐诗里汹涌而来。仿佛一群野马,从荒原上奔腾而过,蹄音卷起的浊浪,躁动在历史的尘烟里,飞扬在我多少次的回望之中。可怜无定河边骨啊,谁的梦里草色青青?

一条野性的河。恣意,任性,我其实曾无数次地想过,这是躺倒在大地上的龙卷风。不需要路径,就好比陕北信天游,在谁也不能压制的爱情里,哥哥或妹妹一嗓子吼出来了,不需要曲调,甚至不需要歌词。



毛乌素


一个三千里的荒凉。

它蜿蜒在我老家的屋后,好像跟我们结下了人老几辈子的深仇大恨,总是在不经意的一场大风中,将田里的禾苗一夜藏起来,恶作剧似的跟庄稼人玩捉迷藏游戏。还用沙子给我们铺炕,从不管我们的感受,硬在我们的吃饭碗里给我们扬一把细沙作调料。当然,它也会迅速地在天地间挂起黑色的窗帘,让蓝天从我们的课本里消失。

毛乌素沙漠从小就给我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四月八,风死下。毛乌素此时像玩累了的孩子,睡得死死的,只在偶尔的一阵旱坝里做一个噩梦,但没有谁再害怕它这只病猫了。这些季节里,我们谁都可以走进毛乌素,夏天,采摘叫马奶奶、米桩桩、沙牛牛的草果儿吃;秋天收获沙蒿、花棒、沙米的籽儿卖钱。

一年冬天,我曾骑着一匹枣红马儿深入毛乌素。我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风沙的根,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沙梁,挡住了我的去路,荒沙窝像饕餮的大嘴巴……我在一阵惊恐里,打马而回。

从此,我说,风沙的根就在毛乌素深处。



马蹄铁


我捡到了一只历史的鞋子!

在我兴奋地喊叫声里,朋友们围了过来说,“一块破烂的马蹄铁,我还当啥宝贝?”我说,“这是历史的鞋子啊!”

这块锈迹斑斑的U型马蹄铁,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

是来自飞将军李广的汗血宝马,还是匈奴首领赫连勃勃追风的胯下?

透过马蹄铁冷漠的表情,我四下环顾着,我发现了青草下散乱的白骨,同时,我捡拾到了一个箭镞,一段不可知的烽火岁月。


长城人家


一个高耸的烽火台后,一个叫头楼的村子,沿着长城一字排列。窑洞就像长城的耳朵、眼睛、嘴巴了,在向远处倾听、探望,你还可以在长城的另一侧,真切地听到来自长城里的生活细语。

明代长城,民国窑洞,现代人家。

多年以来,我总是无法将这错乱的时空归纳在一起。

我能说长城是藤,这人家是瓜吗?

我能说长城是夜,这人家是梦吗?

我能说长城是线,这人家是鱼吗?

登上烽火台,几只野鸽子从黄昏的窝里飞出。你说,人们也真会住!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芦子关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

芦子关属于诗圣杜甫,属于唐宋的关陇门户,属于我一次次陪同八方诗友的探访。

芦子关在他们的诗文里站立着。

城儿河川,走在这个今日的乡村地名上,每每想象我是一位从唐朝突出重围的将军,骑着白马驰骋在夏州道上,我要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芦子关,我要用我的利剑熄灭四起的狼烟,我要让我挚爱的祖国古乐升平,我要让我亲爱的人们在梦中微笑……

“两崖对峙,形如葫芦——故名。”我在给他们介绍完金戈铁马的芦子关后,还不得不爬上一小时的陡坡,这样,我就不需要再讲解什么。

谁在侧耳,我听到了唐朝的马蹄声,正从关下经过。

谁在反驳,那是老杜在骑驴吟唱:“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还有谁在学唱陕北民歌,“荞麦皮皮架墙墙飞,人家都说我和你……”


北草地


海子,青草,牛羊。

一匹马驮着醉酒的主人,从沙丘后慢腾腾地过来了,几只百灵鸟冲天飞起。北草地于是醉了,夕阳好似红晕的脸蛋儿,一条又一条的彩虹铺在草色上。在一阵狗叫声里,牛羊不情愿地站起来了,懒懒地随着主人回家。

北草地曾经是我爷爷的家园与爱情。

当我来到美丽的北草地,一种亲切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这不就是我梦中无数次到过的地方吗?只是,我民歌里的妹妹,你跑进了哪一个白色的毡房?此时,落日的余晖把山角的湖水映成了紫蓝,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花香,我的思念跟着一只鸟儿飞了。在甜丝丝的乳香里,我那忧伤着民歌的妹妹,放下一天的劳作,走向深情的湖边。

一挂牛车拉着冬天的草,没入远方的夜色。



沙地植物


沙柳、沙蒿、沙棘、沙葱、沙米、沙芥、沙蓬……我向它们致敬!

花棒、苦豆、甘草、柠条、芦草、绵蓬、籽蒿……我向它们致敬!

自从它们集体被贬到毛乌素沙地之后,没有谁叹息,没有谁逃跑,也没有谁因为干旱而一蹶不振。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它们选择了针状的叶子,选择了针状而生。风吹倒了,它们顽强地站起;沙压住了,它们挣扎着向上。

在它们生长的季节里,雨水的梦其实是不敢做的。它们只能将发达的根系四面铺开,它们只好把柔韧的枝条伸向早晨。为迎接一颗无家可归的露珠,它们宁可夜夜不眠地守望;每一粒沙子都是一张坚硬的嘴巴,它们就以全部的柔软勇敢地伴随;它们唯独没有想过的是自暴自弃,撑着如米粒的花朵依然欣欣向荣。

它们自己操持自己的苦难命运。

向独木成林的沙地柏致敬!

向三年旱不死的油草致敬!

向给我们童年献出过无数快乐的草果马奶奶致敬!


旱柳


家有三百柳,吃穿不发愁。

再没有一种植物与这土地有这样的原缘了!

站在婀娜的垂柳旁,旱柳似乎丑陋了一些;与挺拔的白杨为伍,旱柳无疑又低矮了许多。但这是我牵强附会的对比,就像一朵玫瑰和一粒糖果比较一样。其实旱柳更属于民间,是一幅窗花土里土气的背景,是一首民歌尖声吱啦的音调,是我丑亲丑亲的乡村妹妹。

多栽一棵柳,多养一只羊,多打一斗粮。旱柳是我农历里乡亲们的命根子。在朴素的乡村哲学里,旱柳是他们填补家用的韭菜园子,是他们六畜兴旺的空中草原,是他们生长爱情和幸福的摇篮。在他们五谷丰登希望的晒场上,旱柳就是一声风调雨顺的祈盼啊!

大旱之后,只有旱柳毫发无损地回家。



黄河


“这河流,使其他一切河流变小,因为我们叫它母亲。”读了诗友苏浅的诗之后,我其实再没打算写黄河。

可我家就住在黄河母亲的臂弯里,一个八百里的弯里。如果说高原是明珠,这实在错了!我只能说高原是母亲永远不愿遗弃的爱。

看黄河曾是我小时候的心愿。听说顺着我家门口的小河就到黄河了,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便约了几个伙伴去看黄河。一直走到半夜,我们被骑马的父亲追回。梦里,黄河之水真的从天上来了,叫我跟伙伴们怎么都爬不上岸……

走到黄河边上,我已二十出头。在黄河滩的早晨,我骑着羊皮筏子第一次离开土地,摘不完的浪花,看不够的景色,秦晋大峡谷的风情,从此成为我诗歌的一个源头。

坐在黄河石上,我第一次学画“黄河黄、红枣红”的油画。

站在渡船甲板,我第一次学唱“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的民歌。

之后,我在几十个地方看过黄河。青海的黄河,兰州的黄河,沙坡头的黄河,壶口的黄河……在一个夏天的旱季,我还曾涉着黄水过河,在从陕到晋浅浅的河水里,镜头只留下我蹲在水中的几个虚假的泳姿。

在飞机上看黄河是我最难忘的记忆。瞬间,我被黄河在大地上抒写的那一笔深深打动,潇洒,酣畅,淋漓,从此我理解了什么叫大气。我在每天的书法练习中,却怎么也写不出那么气势磅礴的一笔。



山丹丹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这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民歌响起时,山丹丹正在背坬坬一朵一朵红哩。

这是黄土坡上的英雄花。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没有哪一种花儿能有这样的殊荣。它使我们想起五星红旗,想起翻身解放,顿时,一颗石头的心都会热起来。

这也是黄土坡惟一的鲜亮。

俊俏,妩媚,热烈,可人。这是山里全部美好的形容,人们都送给了山丹丹,送给了山女子。而一声俊格丹丹的夸奖,胜过任何的物质奖励,那是谁一天的好心情,一年的信心,一生的白日梦。

啊,其实每朵山丹丹都是放飞的爱!

不要把心掏出来了,摘一朵山丹丹就是了。



废墟上的打碗碗花


在五月的干旱里,打碗碗花像一地彩虹,开在古堡的废墟上。

大夏匈奴的历史,突然渗出大片大片殷红的血。落日的古堡上,仿佛一场惨烈的攻伐战刚刚结束。

现在,夕阳映照下的打碗碗花,好像在风中诉说着什么。我一直以为死了的古堡,变得生机盎然,并且站了起来,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哈欠,让我仰视着才能看得见一段历史的高度。

远去的匈奴首领赫连勃勃,马蹄声隐约没入浅浅的草丛。一把龙雀刀,被谁愤然扔在黄沙梁下,从此无声无息,只有打碗碗花儿在蜂蝶的翅膀下年年盛开。

骑驴而过的老人吟唱,车辚辚,马萧萧,打碗碗花儿自妖娆。

我蹲下欲试弯弓射月,忽听老人言道:“打碗碗花儿不能摘,摘一朵花儿就打一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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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霍竹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榆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陕西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农历里的白于山》,散文集《聊瞭陕北》,长篇小说《野人河》《黄土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