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美味的陕北摊馍馍
造物主真是智慧哎!比如女人这物种,那种外表看起来特别普通长相平庸的女人,比如紫花妈,矮墩墩的身材,肥嘟嘟的大饼脸,实在是掉在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可是她变着花样给你制作美食时候,你会发现她原来是那么美,那么神密、高大。
端午节过后的一段日子,日子越发的幽幽漫长起来,真的是在哪都找不出合适词语来形容的尴尬时节,离冬天远了些,离夏天还有几步,倒是白天见长了些,太阳开始小有劲道起来,半上晌午时分炽灼得阳光从大榆树缝隙照射下来,晒得人越发地慵懒无聊。家里的饭菜这些天更加寡淡无味了,虽然菜园子里白菜已长得郁郁葱葱,可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那个年代,饭桌上基本见不到肉丁,我们家大多是早上烩小白菜馒头,中午土豆片炒白菜帮,晚上更是简单稀米汤就馒头。早上的馒头还剩几个,将就着吃吧!每次我妈都这样说,不吃能怎地,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紫花妈怎么突然间会想起给我们制作美食呢!期间一点征兆也没有。我只记得那天紫花妈和我妈相跟着从地里锄地回来,大概是晌午时分吧!我坐在菜园子的矮墙上正打盹,我妈和紫花妈两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顺着我家的篱笆墙走进了我的视线,她俩膀子挨着膀子聊的很热乎的样子,根本没看见我的存在。二丫和弟弟回屋子里睡午觉去了,我妈大概以为我们都在炕上睡大觉着呢!她两放下锄头,我妈招呼着紫花妈回屋里闲会在走。
“妹子回屋歇一会,早上熬了一锅绿豆汤解解渴”。
说着两人就回屋里了。正屋门大开着,我妈顺手将挡蚊虫的门帘放了下来。我没急着回去,此时我不能回去,回去我妈就会指挥我去抱柴削土豆,对了今天轮二丫往缸里提水了,我一上午都没看见二丫压水的声音。此时我要回去,我妈看到缸里没水,定会让我去压水,我妈才不管我们私下里的协定。我比二丫大两岁,我妈仿佛觉得我大概年长二丫二十岁,凡是二丫偷懒不干的活,我妈从来呵斥让我去干。我所幸跑到门洞里的勒勒车上开始午睡,门洞正对着我家的后厨,我妈要是做好饭,我会第一个知晓。
厨房里的响动是突然出现的,就像家乡的戏台,突然间幕布后传来敲锣打鼓咿咿呀呀的声音。两个女人也能演一台戏,而且是热烈生动的戏。两个女人的嗓音嘎嘣脆响,我妈本来容易兴奋,此时声音有点高,声音里竟然发出尖细调子来。紫花妈声音倒不高,嗓音粗重,要是光听说话,还以为是个嗓音稍细的男人。不过此时听起来也兴奋地很。我听见紫花妈在说她娘家的事情。
她说:“干姐姐,我娘家在陕北的穷山沟里,那里常年干旱少雨,地也不平都是台阶子地,人们靠天吃饭,十种九不收,环境恶劣呀!我们那里很少种麦子,种不出来,白面馒头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就因这我婆婆和老二婆姨低看我了,说我娘家穷的叮当响,我是鲤鱼跃龙门攀高枝了。老二婆姨仗着娘家是苗圃工人娘老子挣工资!手里宽裕间或给我婆婆买个鞋了褂子,把我婆婆哄得恨不得拿高音喇叭给人说二媳妇孝敬。我娘家拿不来钱,可但凡老天爷肯赏赐给我们粮食,我娘每次都给我装几升让我送给婆婆吃。说孝敬,除了给她拿不出钱,侍候老佛爷也没有我这样侍候的,我家只要动动嘴第一碗肯定是是她的,她家里重活苦活都是我给她干了,自我过门她都没下过地,就这也没好,还伙同老二婆姨欺负我哩!老二婆姨那个奸猾,除了嘴甜给她买两件破衣服自过门到现在连碗稀粥都没给她熬过。干姐姐就锅灶上的本事我从小就学会了,我们村里过事务都请我去当厨师哩!说我陕北美食做得地道做得好。干姐姐我今给你做一道你尝尝”。

“那我们可是有口福了,不过我家不知道有没有你做那边饭的材料。”我妈问。
“有,有,前段时间我送你的半布袋子荞麦面莜面你吃完没”紫花妈问道。
“就上次你让紫花爸提来那两半袋子粗面对吧!我蒸了回馒头还做了回面片,蒸出的馒头硬圪瘩没人吃,揪面片成了锅糊糊,就再也没动过,还想着喂猪呢!”我妈边说便停下来,似乎不相信紫花妈会用那种粗面能做出好吃的来。
“能,干姐姐,在我们那,光荞麦就能有好多种吃法,荞麦饸烙、搅团、抿节、剁荞面…今我做一道煎饼我们那叫凉叶子”。紫花妈很有把握得说。
“妹子你等着,我这就找来,水缸都快见底了,这俩懒名鬼娃子,一上午呆下水都没提”她一边说话顺手将半盆泔水从门外“哗”地泼出来,又顺手将鼻涕狠狠地摔在门外,手在门框上抹了一把,大部分抹在了门框,一小部分又被她顺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蹭掉了,撩起门帘向我对面的库房走来。我被突入起来袭击吓得坐了起来,显然我被我妈看见了,“金女子,快提两桶水来,你姨今给你们做凉叶子了,水提回来先给你吃”。我妈就是这样,每次使唤我干活,总会把奖赏说得很诱人。不过“凉叶子”是个舍,我没听过,别看我妈比起村里的女人模样长得秀气,又识几个字穿衣打扮上又略有讲究,可我妈在做茶打饭上却不敢让人恭维,我家的饭食基本都是能煮熟吃不坏肚子,至于味道和花样基本没有。我们家饭桌子的饭菜一年四季就那么几样都可以数过来的。紫花妈要给我们做“凉叶子”,没听过也没吃过。我怀疑地站了起来,不情愿地提起水桶,走到压井边去汲水,这可恶的二妖怪,明天要在不提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当我把水缸添满时,厨房里已经溢满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味,有葱香、蒜香、还有泽檬的香味,好诱人,我的口水不由得流了出来。我看到案板上已经晾着几张泛着金黄色泽的饼,我妈坐在灶前烧火,紫花妈腰里系着我家的围裙,正弯腰往锅里刷油。多放点油,不要给我省!我妈笑着提醒她。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这老婆子疯了吗?好在我看见紫花妈没有听这疯女人的胡话。她稳稳抓着油瓶,右手里的油抹布在锅底里擦了一圈,麻利地放回油瓶,等油锅烧热,舀起锅台上一盆白津津粘稠的液体在锅里倒了一些,放下瓷盆,握住两个锅耳,将锅里的液体匀称的在锅里一漫如同蜻蜓点水,程序连贯,一气呵成,瞬间锅底就积了一层匀称的薄饼,待饼颜色变黄后,轻轻往盘子里一倒,一张饼就好了。在看案板上那五张饼,那亮灿灿黄葱葱的颜色,分明是清油和火候共同配合的结果。香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我踮起脚尖望,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但我不敢扑上去拿一块犒劳自己。我妈的家教有时候很严,比如這时候家里有外人,在她不发话的情况下,绝对不许我们哪个孩子私自做主抢在大人前头吃东西。别看她现在笑呵呵的,这紫花妈又不会长在我家里,等她走了有我肉疼的时候。

“干姐姐我们那黄苍苍的干山硬梁上就荞麦长得好,那也是贱命的农作物,只要气候适宜,一把种子撒下去就能长出一大片来。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有雨种荞麦。种子撒下去,几天就发芽,很快就开花。姐姐我们那平时光秃秃的,可每当荞麦开花时,那个美呀!想起来就好像在梦中。每年七八月份,我们那的荞麦花就开了,白茫茫的一大片一大片像云朵一样,垄连着垄,坡连着坡,高低起伏,连绵不断。荞麦杆儿通红,叶儿翠绿,花儿由粉变白,走在其中由不得让你吼两声信天游”。紫花妈突然停下来,连手里的锅铲也定在那里不动,油锅粘了些饼,烤得滋滋作响。
“荞麦开花一穗穗,
大路上走来小妹妹。
荞麦开花满梁梁白,
越交越热离不开,
荞麦皮皮架墙墙飞,
想你想成个黄脸脸鬼...”紫花妈突然唱起了歌,这歌和我们这儿唱的歌不一样,那调听起来悲悯苍凉让人想哭。我看到紫花妈眼里溢出泪来,不过她马上用袖子擦了把眼睛,又吃吃笑起来,看来这女人也有疯的时候。

我妈似乎被一种亢奋的东西给控制着,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她兴奋得脸蛋泛出粉色,鼻子尖都红了。“赶明儿你坐娘家把干姐姐也带上,你说得和唱得真让人长眼,我都像走进电影里了”。

“干姐姐,你一定得和我去看看,咱俩既然结拜了,那就是一对真姊妹,我娘妹子我兄弟肯定也当你是亲人哩!你去了我让我娘把我们那美食一一做给你吃,不一样一样教给你做,你回来就给娃们做”。紫花妈说着端起锅子,将冷水倒入锅里,用刷子仔细洗了一遍锅,坐上去又开始烙饼。我赶紧懂事的圪蹴下来,往灶火膛里添柴,柴硬,没添两把,锅子就冒烟了。
“这熊孩子,毛毛躁躁一边去”我妈说着忽然起身扯下半片饼,毫无征兆地递给我,说快去吃,看你姨做的摊馍馍好吃不?
哎吆吆!我确定我是走狗屎运了,幸福来得这样突然。我被这豪爽吓着了,两个手惶然地捧住饼,好烫啊,锅底热气扑人。继而一阵窍喜,二丫子呀!你就偷懒装睡去,睡到明早起来就好了,我可是有口福了。我妈已经又坐回去灶台跟前的小凳子上,往灶眼里续柴。我确定我妈此时肯定兴奋得过了头,昏头昏脑中把我也当客人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我坐在炕沿边就吃。摊馍馍是用莜麦面掺和上荞麦面做出来的,是紫花妈娘家那得特产,我妈不知道怎么做,搁在库房里准备喂猪呢!这紫花妈呀!就是个巧手手,里头还撒了一些用擦子磨得很细的西葫芦丝儿,又撒了葱花。还放了油盐花椒和味精,最主要是用清油呛炸了泽檬,泽檬诱人的香味一点点渗透在饼里。难怪香得天下无敌。我听见牙齿和舌头欢快地配合着,味蕾大声赞美着。好吃,真好吃!我要是此刻一头栽倒死了,你不用寻找死因,就是香死的。
肚子里填了美食,我心开始慰贴起来,在听紫花妈讲她家乡的美食时,我就是另一种感觉了。她说干姐姐呀!我给姐姐的可是一袋子宝物啊!“荞麦饸烙羊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做好的饸烙捞在碗里,在浇上羊腥汤,那种光滑鲜香,那可是我们那上门女婿才能吃到贵餐。还有荞剁面干姐姐吃过吗?在我们那,有句话叫“媳妇强不强先看剁面长不长。媳妇利不利,先看剁面细不细。”干姐姐我今给你们做的这个凉叶子拌了莜面,我们那正规做法做出来,不放莜面的,光荞麦面做出来,那饼薄得像张纸一样,白如雪,坚韧坚韧的,在包上洋芋丝丝、豆芽菜、萝卜丝,用清油一炒,再用蒜和辣子油、芝麻、老陈醋味精等调一碗汁,蘸着吃,当然用洋蔓菁汤调汤味道更正宗。干姐姐我说得这些材料都有吗?
“有,有,洋蔓菁汤也有”说着她对正回味美食我的说:
“金女子去地窖里挑拣些萝卜和洋芋来”我妈是什么都第一时间会想到我,我“哎!”了声,拿着个筐子就往地窖跑。为了这张嘴,我可是豁出去了,要知道我是很怕去我家山药窖拾土豆的,这个季节,窖里的癞蛤蟆肯定满地跳来跳去,不小心摸到,黏糊糊的,不吓死才怪。看来天下真正是没有免费的午餐,要不骗二丫子下地窖拾土豆萝卜去。就这么定,我跑回屋里,看到二丫在炕上仰面朝天睡得正酣,使劲从脚丫子一拉,二丫一个激灵惊醒坐起来。我说二丫妈让你下地窖拾山药和萝卜了,这可是你的活,水缸的水我可是替你提满了。二丫起先不愿意,无耐我一阵软膜硬泡又将我吃到的美食大大渲染了一番。她心存疑惑提起筐子下地窖拾洋芋和萝卜去了。等她给我从地窖口递上筐子,我提着筐子欢快送到了厨房。厨房里,两个女人烙好了所有的饼,一大锅绿豆稀粥也熬好了。
“倒一瓶清油来”我妈看到我提着筐子进来,把见了底的油给我递了过来,哎呀!这女人可败家,那可是我家十天的用油量,虽说那饼子油放多了香,可也不能这么浪费呀!我用疑惑的眼光看我妈,我妈一挥手“去去,不是叫你再倒一瓶来”。我只好拿起油瓶子向库房走去,我妈似乎又不放心我也跟了过来,麻利打开库房门,揭去盖子用勺子装油。我说:“妈,少装点,她一次可是浪费了咱半个月的油”,我妈探头从外面瞅了一圈,声气压得变了音,你吵个啥?她瞪着我,不就是半瓶油么,你叫她听着笑话。
我妈就是这样特爱面子,不过我似乎懂我妈的心思,怎么也是大队长家,太寒酸不是没面子吗?再说谁不是这样,都希望在别人面前表现的大方一点,豪爽点,让紫花妈知道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是过着清贫日子,人家就不会上赶着讨好我妈了。人和人交往,总会图你点舍,要不就是地位,要不就是宽裕的日子,要不就是学识,在那个温饱没解决地年代,吃或许比任何东西都实惠,让人踏实。要不我们村里人见了面第一句就问“吃了吗?”
民以食为天吗,总之那天我们吃了我记忆里最丰盛的午餐,每个人肚子吃的圆鼓鼓的。等紫花妈回去时,我妈还给她那俩闺女带了一些。害的我爸晚上回来时,只吃了个半饱,嘴里还不住的说:“这女人还真有两把刷子,饭做的这样有滋有味,不过你真觉得她没有所求”我爸斜着眼看我妈,我妈正用抹布擦饭桌子,愣了一下。心里随之咯噔了一下。
还真被我爸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