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野荞麦(植物故事系列)
野 荞 麦
作者:司南
他在我心中,一直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白衬衣,梳着小分头,在一高一低的步伐里,向我们走来,白晳的面容里含着笑。——题记

每到春夏之交,野荞麦便悄然生长。
田间地头,陇上,山沟边,水涧旁,一簇簇小嫩芽破土而出,蓬蓬勃勃。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依水而居。泉眼旁、山涧边的野荞麦长得尤为喜人,像吸了天地精华似的,一丛丛长得茎肥叶壮,像极了有着好出身的女儿家,不愁吃不愁穿,汤汤水水滋养得丰腴又水嫩,有着蛮好的气色。
可无论怎样的好模样,它也终究是不引人注目的。它生长在草木间,树木掩盖,悄无声息;即便是开了花,也是一小朵一小朵的,隐藏在叶片间。要知道,在这温润又甜腻的季节里,漫山遍野繁花盛开,姹紫嫣红一片,谁还去寻它、看它呢?这东西,牛不吃,猪不啃的,你若靠近它,更有一股奇异的味道袭击过来,也因此它还有个遭人嫌的名字:臭荞麦。
在这山野间,它何时来,何时谢,很多人不清楚,也不关心。
我第一次知道它,源于我的祖母。祖母身体不适时,就会去扯两把回来熬水喝。她说,这是好东西,能解毒。听她这么说,好像包治百病似的。
我实在喝不下那东西。于是,祖母便捣碎了揉进面团,给我们做野荞麦饼。大木柴熊熊地燃烧,灶上木锅盖一揭,蒸汽腾腾中,一个个白里透绿的圆饼如出浴的娃娃,莫不可爱。重要的是,蒸出来的饼全然没有了那股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很香。

春香婶那时候并不钟爱野荞麦,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每逢奶奶捣腾着野荞麦时,春香婶就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东西我实在闻不惯。
春香婶也疼娃娃,比如赶圩时买几个白面馒头,或者刚上新的一斤梨子、李子。那时候,春香叔出门在外“抓现金”,我想,他们家经济应该不错,至少比村里很多人家要好。比如我家,就从来没有零嘴。我只能去田埂上掰几个玉米棒子煮了当零食。我那时候颇有点羡慕春香婶家的华哥哥和凤妹妹。
春香婶跟村里的妇女也很不一样。她从不打牌,话不多,几乎从不闲聊。她给人的印象永远就是在干活,或者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去干活的路上。
似乎没过多少年,春香婶便把房子建到了村子的另一边。那里独门独院,更为清幽,也有更广阔的田地和山林。我进去过一次,便喜欢上了那个小院子。那院子依山而建,四面环山,中间怀抱着一个清澈的水塘。水塘里有莲蓬和鸭子。穿过水塘上的小木桥就有大片的果林,枇杷,柑橘,梨树,李树,栗树。果林里鸡鸭漫步。我赞不绝口,直说春香叔和春香婶太能干。春香叔和春香婶也乐不可支,从家里抓出一把板栗塞给我。
华哥哥跟他父母一样的勤劳。打稻谷,做家务,捉泥鳅,钓青蛙,他们家的“荤菜”吃不完,还常常拎到街上卖。
我那时候就觉得华哥哥很帅气,也很慷慨。他穿戴整齐,头发乌黑,面容白净,很少和村里其他男孩子混到一起。我弟弟六七岁,爱跟在华哥哥屁股后面捉泥鳅,钓青蛙,但常常一无所获。晚上回来,弟弟打开尼龙袋说:华哥哥分了一些给我。我们连忙洗辣椒,切碎了和着炒,极香!
唯一的遗憾是华哥哥的两条腿好像不一样长,走起路来左一下右一下的。听母亲说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候春香叔在远方,春香婶忙着农活,就漏了孩子的预防针。后来,华哥哥发烧,春香婶背着到处求医,也没能拯救那条腿。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华哥哥几乎从不和其他小孩子玩耍。并且,他读了中学后就不再上学了。
他人挺聪明。中学毕业后外出打工,进了制衣厂,坐车位,做裁缝。我姑妈那时候在广州开了一家制衣厂,后来他就去了姑妈那里做事。姑妈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活做得好,还会主动帮着管场子,很机灵。

好多人感叹:可惜了一条腿。
那时候,尚不知这句话里的悲伤,倒觉得像赞叹。有过那么一点印象,他爱穿黑色的西装,我想,如果不是那条腿,他能把西装穿得更好看。
其实,我们的交集很少。他搬到自家院子去住,我走出村庄念书;他常年打工在外,我开始在城里工作。回家路上,能远远瞅见他家的院子,但是不经过。所以一算,我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他家买土鸡蛋。我每次回家,父亲都要搜罗土鸡蛋给我带走。自己家里的不够,就翻山越岭去搜罗购买。父亲深信城里的鸡蛋都是饲料蛋,甚至是人造蛋,没有营养。前些年,父亲出去半个时辰,就能搜罗大半篮。后来,越来越稀少了。很多人抱歉地说:我就两三只母鸡下蛋,要留给自己的孩子回来吃。从父亲买鸡蛋这件事上我就知晓,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
他家却并不离开,稳打稳扎地建设着小院。
后来,听说他娶了媳妇。是做的媒。媳妇脑子不大好使,基本不出门。我有点不解:“他那么聪明,怎么能娶个这样的人呢?”
父亲叹气说:可惜了一条腿。并且,还是在山上,能娶到媳妇就不错了。
那天,他不在家。媳妇也不在。听说他在外面打工赚钱,媳妇去了娘家。春香婶和春香叔带着两个孩子在。
孩子们怯怯地看着我,不敢靠近。他们打量着我,像是打量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也打量着小院,它似乎比从前更干净利索了:屋前屋后收拾得井井有条,池塘里游着鱼,柑橘树下种着菜,梨树下走着鸡鸭鹅,种着蔬菜的地里锄得一根杂草也不生。
“你们来得正好,不然明天赶圩,就挑到街上卖了。下次要的话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好留一些。”春香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后来,我因为工作忙碌,更不常回家。父亲一个人去买鸡蛋,一个人带到城里来。父亲也把家乡的消息带给我们。我从父亲的嘴里得知他生了病,隔三差五要去透析。最开始是去省城医院,后来转县城医院。再后来可能是没钱了,就转到了镇卫生院。最后,镇卫生院也住不起了,就回到了小院里,每隔几天,自己走路下山去卫生院打针。
父亲叹息说,“这个孩子也是命苦,从小到大都可怜。”
我问,镇卫生院能行吗?他自己能走下去吗?父亲说,听说控制住了,只需要隔三差五打支针。或者是说,这段时间好多了。
那年春天,父亲从老家来,说起野荞麦。他说,春香婶到处找野荞麦,漫山遍野的野荞麦都被她扯回了家。
我不解。父亲解释说,熬水给华喝。
我说,能管用吗?
父亲肯定地说,有用,现在能到处走,到处玩耍了,只是还不能干重活。
父亲接着说,春香婶要扯很多回去,因为还要晒干一些,留到冬天用。
……

我听了无比欣喜,心想,野荞麦应该还是足够的。
依稀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妇人,她提着竹篮,正沿着沟渠水涧一步步走着,低头寻找着。忽然,一丛野荞麦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欣喜得三步并做两步,不管不顾地钻进荆棘,将它们拔了起来,最后还把它们放到鼻子边闻了闻说:真香。
再回家,我在山路上行走时,便对野荞麦格外地留心起来。我在想,或许,这里也留下过春香婶的足迹。
又过了好些年。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码字,手机里突然收到一条消息,是凤妹妹为她的哥哥发起的轻松筹。我一直以为,有了野荞麦他就会一天一天好起来,从不曾想过疾病还会在他身上恶化。我赶紧转了八百元过去,祈愿他能快速好起来,也在心里感叹着,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我只怪自己能力太小。
想不到,这一次,他又死里逃生,一天天好了起来。
第二年的国庆假期,我带着孩子们回家。我们在村里遇见。想来,这一别已有十几载。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很是让人放心。看上去,他变化不大,竟还有着少年的印记——白皙的脸庞,黑色的分头,只是没有了那常见的笑容,多了几分沉重。
那天,一起回乡的还有另外两个发小——如今都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或者小老板。我邀请他们三个再往上爬一点,到我家去吃饭。另外两个豪爽应约。他却怎么也不肯上去。
天将黑时,春香叔拎了一只鹅来。我和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收。春香叔抹着眼泪说,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你为我们捐那么多钱。我们也要懂得感恩,所有给我们捐过款的人我们都要表示感谢。

我多么希望春香叔能把鹅拿走,拿去街上换点钱。因为我做的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不希望那么一点点的捐助还成为他们的负担。更何况,华哥哥的孩子们还需要用钱,要买衣服,买书籍,买文具。
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春香叔都不肯拿走。他丢下一句话:你不收就是看不起你叔。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难过得躲进了阁楼。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我很快就要回城去面对自己的车水马龙。那个乡村从来就是我生活的一面背景,它是个若隐若现的存在。在无尽的奔波忙碌里,我把这一切丢到了脑后。

直到那一天,父亲告诉我说,他走了。
我愣了愣,却并不曾悲伤。因为野荞麦他已喝得太多。因为苦他已尝得太多。
我只是想回想起他的模样,可想来想去依然还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白衬衣,梳着小分头,在一高一低的步伐里,向我们走来,白皙的面容里含着笑。
我又拼命地回想我们的相见,虽为发小,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我不曾想到,那年的国庆,竟是最后一次。

再见野荞麦,总有特别的感情。我总会想起那生长在沟渠边的它们,是如何在等待一个母亲的到来。而这个母亲,又是如何充满希望地将它们一把一把拽回家,再虔诚地生火、煮水,端到儿子的嘴边。
他走后,我还未回去过家乡。偶尔地,我会梦见那里,那阡陌交错,那山涧小溪。那里的野荞麦成片成片盛开,长到齐膝高,但已无人惦念。它们兀自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就像是一个母亲的眼泪。而他,立在一片白色花海中,直了双腿,温和地笑着。

司南,大学教师,写作者,写作讲师,司南语文创始人。
‖ 在最热闹的都市过最隐居的生活,在最凡尘的世界修最澄澈的内心。坚持以美文写人生,用笔墨看世界。
‖ 斜杠职场人,早起践行者,终身成长者。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多平台加V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