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在静谧的山路上，感觉九月的阳光也是安静的。虽然它微微地给人一点懒意，你却一点也不抗拒、一点也不觉得多余，甚至认为这样恰好，因为这样的日子没了它就格外暗淡、格外无趣。

旁边的空地已经被掇拾得整齐干净，有如素面的少妇。而先前采收时遗落在地里的花生，现在又长成了一小簇一小簇零散的绿了，走近细看，还可以看到叶子底下已经开花，在完成的任务之外，它们还有希望带给自己另一次收成。板田里的稻谷才收割不久，齐齐的禾茬上却又翻出油绿的嫩苗来，比新插的秧还显得更为茁壮、更为精神。有一群牛早吃得肚子滚圆，干脆各自躺在那里慢慢反刍了，这也算是对它们一季辛劳的一点补偿吧。勤快的农人们把田地周围那些疯长的野草和干枯了的秸秆收集起来，堆在地头上，层层压上土，点火熏烟，因此，黛青的山林、空阔的田野时不时有灰白的烟柱袅袅升起，仿佛是山林和田野伸出手来，要触摸湛蓝的天空了。

哦，还有花，其实秋天野外的花一点也不比春天少，只不过完全没有春花那么张扬。春天的花是猛然爆发出来的，全撒到枝头上，而秋天的花则多半细碎，就在还不愿意退场的草木丛中，在偶然来到的闲人足边上，黄继木、野荞麦、鸭拓草、胡枝子、石竹，都不像春花那么快开快谢，它们要前后持续好几个月呢，有的甚至一边结子一边开花，真是两不误哇。丹桂性子急一点，但好在不同的树开花也不集中在一两天，所以你一个月里也先后可以嗅到花香。你非要看大面积的、扎堆儿的，也有，就是野菊花，它们会把草丛染得一片金黄，然而，请你略等两天吧，快了。并且，再过些时，秋树的叶子也将是姹紫嫣红，比春花更壮观、更绚丽了，别急，难不成你要赶着赴冬天的约会吗？我今天却遇到了一丛茑萝，柔弱的藤蔓、匀净窄细、绿色羽毛一样的叶子，却开着繁密的红五角星一样的花，这么可人的小东西，不走近你是会错过的。如果说春天是花季，代表着生发和希望，那么也不妨说初秋是第二春了，因为它也有一个这样的小高潮。

告别了炎夏的酷烈，初秋的植物们一身轻松，正憋着一股劲再猛长一段时间呢。父亲种的南瓜在夏天干得要死，现在熬过了那段，经几场秋雨，它生长的兴致正浓，我们每隔两天要掐一把嫩叶做菜，它居然还结出好几个秋瓜，嫩嫩的，看着都养眼，更不要说禁不住馋涎。因为干旱，今年夏天的豇豆、黄豆没吃上两回，而晚种的却收获喜人，母亲竟然说不好吃，她已经有更嫩的小白菜换口味了。可惜的是今年的板栗几近无收。往年价格太低，要打千多斤，既辛苦又不划算，每年打板栗，父亲总要累得有如大病一场，而前几天回老家，他们四处搜罗，没完全成熟的也打下来了，总共才得到三十斤，还不够打牙祭的。拿来的新鲜板栗，我生吃，母亲煮了吃，孩子他妈拿微波炉里转，吃炒的，我们各香各的。这种我小时候恨得要命的货色，现在竟也嚼得满嘴桂花香了。我问起甜柿，母亲说家门口的几棵树今年都没结果，而远处高山上的，已经多年没管理，即便有，深陷竹林，人也拢不了身了，他们也没气力上山、上树。也好，落个闲生，免得想望，母亲说，我也以为然，我不愿意他们来回跑路。

看着饭桌上苍老而迟缓的父母和依旧挑剔、不满的儿子，我反而羡慕起比我年长的同事来。他们的儿女已经独立，生活变得更为闲散和单纯，现在终于可以更多地为自己考虑了。像那些遗落在地里的花生和树上再生的“二栗子”，可以不顾任何别人的期望，放肆想象力和善感的心，奋发一下第二次青春，算是给自己的人生一个添头，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我确实也没什么事忙的，然而，却总也静不下心来，我是拿外界的静来平息内心的风波，算不得真正的闲人。儿子桀骜不驯，正是我的心病。我不想要什么成熟和睿智，我宁愿跟儿子对换，得到他的放肆和可供犯错的青春。现在我只好在无可奈何之中等待，这其实就是一种煎熬，仿佛夏天还没有过去。而反过来说，感觉孩子要脱离自己的掌握了，我人生也踏到秋天的门槛了。这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吧？那就不多说了，暂时老老实实做闲人，我们来看这些秋天里第二春的小清新吧！

山涧是这样子的，它恢复了春初的澄澈。

野荞麦一直开花，它的青春是不是太长了点？很有些嫉妒。

胡枝子也是个爱俏的乡村姑娘。

直立的鸭拓草，花越开越小。

这比春花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