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等待小白

等待小白

文/焦庆福

小白是我家的一只猫。已在三十多年前丢失了。

那时我家除了小白,还有一条土狗,两只芦花鸡,两只杂毛山羊。我不喜欢那芦花鸡和杂毛山羊。每天放学后,我需从土瓮里抓些高粱喂鸡,然后再赶着山羊去西山坡。我也不喜欢那条土狗。墙外稍有风吹草动,它便汪汪地狂叫,扰得我不得不把思绪从故事书中拉回来。我不喜欢的还有风雪天气。天冷时,农村孩子能拥有的多是无可替换的一身棉衣和一双破旧棉鞋。再奢侈一点的,家里可用麦糠做个火盆。寒冷几乎冻裂了我所有的愿望。

我喜欢的是小白。它和我一样喜欢安静。我看故事书时,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去捉老鼠,或安静地偎在我身旁。

记忆里有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爹和娘都去西山坡了。山坡上有我家的棉柴,已经干透了。爹和娘唯恐这些柴禾被风吹散了,刮跑了,想趁着没下雪把它们堆起来。坐在屋里,我听得到栅栏门旁的铁锨被风吹倒了,羊圈左侧那棵树上的两根枯枝被刮断了。芦花鸡和杂毛山羊都安安静静的,然而奇怪的是,我没听见那土狗的叫声。我猜想,大黑家的母狗从早上就在街上来来回回地叫春,那土狗肯定是凑热闹去了吧。这丝毫没影响我看故事书的情趣。铁锨和枯枝自个儿躺着,也并不妨碍什么。我实在没必要去院子里收拾。让人恼火的是,有冷风从窗缝里挤了进来,吹灭了油灯。我摸索着从矮桌上找到火柴,把油灯点着,然后往火盆里添了些麦糠。后来不知何时我有了困意,故事书被扔在了一边。火盆也渐渐灭了。娘叫醒我时,我手脚冰凉,身上却还暖和。是小白一直暖暖地偎依在我怀里。

上了中学后,我与小白相处的日子渐渐少了。

爹和娘整天忙在责任田里,没时间照顾那些牲畜。芦花鸡和杂毛山羊被爹带到集上卖掉了。当时疯狗病流行,那土狗被村里的打狗队打掉了。小白却因此受了惊吓,每天一大早就往外跑,身上总是粘满了杂草或蛛丝。我上初二那年,小白最终不见了踪影。我走遍了卧牛山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小白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平白走丢。每个周末,我都会站在村口,等待小白的归来。现在想一想,我对小白的喜欢是有缘故的。我一向不善交往,能一块说话的朋友不多。小白的陪伴让我心静如水,心无旁骛地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那时虽然有过痴想,却再没等到小白的出现。而今我已过天命之年,很多的人、物和事在我的生命里都成了过眼烟云。

去年腊月里,学校家属院来了一只大白猫。这只猫与我儿子舒迟成了朋友。我们也亲切地叫它小白。遗憾的是,学校要改建,我们与新朋友小白注定做不了长久邻居。

昨天,舒迟忽然问我:“咱家属院的小白哪儿去了?”

我想了想,说:“小白也许是搬家了吧。”我的说法并无实据,却是至今最好的答案了。

自从搬到了新租的房子,我就没再带孩子来过家属院故址。在家属院住了这么多年,我怕他会想念我们住过的小黄楼。这里让人眷恋的地方太多了。楼西的小菜地,横在楼前的小路,通往教学区的小铁门,还有我们结识不久的小白。小白曾住在一个破车库里。如今家属院夷为了平地,车库也没了痕迹。

舒迟的话让我充满了想象。莫非他是在等待小白,期望着一次偶遇?

往日住在家属院时,我有晚上去操场散步的习惯。外面车多,人声嘈杂,不算是好去处。家属院与操场仅隔了一道墙,从小铁门来去很方便。只要孩子愿意跟着,我很少拒绝。但有一次,我决定不再让他跟着。外面刮着北风,风声响得刺耳。我能想象得出那寒风狰狞的面孔。他则不同于我。我从小在卧牛山的风雨里长大,这点风寒不算什么。他的态度却坚决,自己先跑下楼去了。

一只动物从小菜地里窜了出来。舒迟大声惊呼:“是一只猫,一只大白猫!”

的确是一只大白猫,我看得真切。昏暗的路灯下,这只猫毛色银白,整个儿如一个雪球,一溜烟沿着墙根向西去了。我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会对我有何要求,便竭力否认是只猫。他却耍起了小脾气,非要去找这只白猫。西面二十多个家属院已然连成了片,墙头墙角暗处也多,想找一只会爬墙会上树的猫决不容易。后来他乏了,才打着哈欠随我回家。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没有放下。他这点与我相似,对小生灵总有一种莫名的怜爱。

这个夜晚我没睡好。这大白猫总萦绕在我心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知为何,我那时毫不犹豫地认定这大白猫就是我老家的小白。

再次见到小白是一个中午。小白蹲在菜地里,身下是几片干透的白菜叶子。它退后了几步,丢下白菜叶子,沿着墙根向西跑去。我和舒迟满心欢喜。我断定小白一定住在家属院某处,只是不为我所知罢了。我们追到小铁门旁的破车库时,小白又没了踪影。当我们准备离开时,车库里却传来了猫的叫声。两只小白猫躲在角落里。小白惊恐地立起身子,似乎想挡住我们的视线。我给他摆了摆手,决定离远一点。猫怕生人,尽管我们没有恶意。

到了晚上,舒迟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饭前,他把妈妈盛给他的一条鱼送到了车库口,而后又把一件不穿的衣服送进了车库。我很惊讶:“你去了两次,还进了车库?”

他有点不好意思:“是想了办法的。先送了鱼然后才送了衣服。”我翘起了大拇指。

小白和它的孩子饱餐了一顿美食,且有了衣被。虽然窗外寒风呼啸,这一夜我却睡得安稳了。

邻居们也发现了这些白猫。哪家有了剩饭,或有其他适合白猫吃的,就会送到车库去。白猫和邻居们渐渐熟了。每到放学时间,白猫就在铁门旁候着,围着邻居们转来转去。

过了不久,舒迟给我说了另一个小秘密。他这次去送食时,早读铃刚好响过。小白和它的孩子爬上墙头,直到早读结束才吃东西。他的话让我半信半疑。猫儿们确实可爱,但若要将这可爱与读书联系起来,难免让人感觉牵强。

事实似乎佐证了他的说法。我曾无意中走到铁门处,这儿正有几个学生在读书。三只猫蹲在墙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听着。小白在车库安家有一段日子了,但它和孩子为何这么大胆,不再躲避这些孩子?我又想起卧牛山的小白。老家的小白从来不躲我。我看书时,它也喜欢安静地蹲坐我身旁。我也曾毫无理由地认为,小白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

整个腊月,小白和它的孩子过得衣食无忧。我也多次随舒迟去送吃食。我还仔细观察过这些猫儿,模样都像极了我老家的小白。但我无法确认,它们与那小白是否有血缘关系。老家的小白若活着也该有三十多岁了。猫没有这么长的寿命。它的走丢永远只能是个悬案。

搬家有段时间了,我却未从忙碌中抽出身来。在小黄楼住了二十多年,虽然没有金银细软之类的东西,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在这里。每一种,每一件都浸染了全家人的感情。打理这些东西时,都是妻子一个人在做。她从不让我插手。她其实是担心我的粗枝大叶。我的任务是在空闲里收拾孩子们的书,还有我这些年所买的书。所有的书都需要重新归类整理。在我看来,这些书才是我家最大的财富。家里其他物件丢了没什么,唯独书不可以丢,一张纸片也不能丢。有一段时间,楼下连续几天都有收废纸的在吆喝,吆喝得我心里火气直窜。舒迟看懂了我的心思。他趴在窗台前朝下喊道:“老人家,别吆喝了。睡午休呢!”

整理书籍是件挺麻烦的事。舒迟做完作业,便过来翻看。常常是我刚归好了一类,又被他放到了别处。只好由他去。书是用来看的,收拾整齐了,没谁看有什么意义?此时我便停下来,漫无目的地想些事情。我又想起了家属院的小白。现在已经是春末了,小白找到住处了吗?它和孩子会像卧牛山的小白一样走丢吗?

这些天很怪,梦有点多。是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扰了我的心境。

小白总出现在我梦里:那台破旧丑陋的挖掘机举起长长的臂膀,所有的房屋在它的挥舞中瞬间倒塌了;闭上眼,我似乎看见了小白和它的孩子在尘土中惊慌地躲闪;我瞪大了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子了。

简介:

焦庆福,中学语文教师,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山东文学》、《羊城晚报》、《扬子晚报》、《齐鲁晚报》、《天池小小说》等数十家报刊。已出版有小说集《曾经的希望》,散文集《风筝飞满天》。曾获首届青未了散文奖、第四届乔羽文艺奖等十多个奖项。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壹点号焦庆福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8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