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孝贵，男，1955年出生，重庆开州人。1969年底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74年加入中国***，197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军医系，后一直在军队从事医疗工作，现供职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医院长海医院。

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系在校大三学员，积极写决心书坚决要求参加医疗队到灾区抗震救灾并获批准。作为医疗队员，参与组建了唐山市第二抗震医院，并在唐山工作了近九个月，在血与泪中与唐山人民建立了深厚感情。

生死接力

文/李孝贵

日头偏西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到窝棚，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草草地嚼了两块压缩饼干，取下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冷水，和衣躺在床上，不，准确地说是铺在地上的高粱苞米秸秆上，拽过汗臭的被子盖在身上，我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

医疗队日夜兼程赶到指定的建院地址东矿区（现古冶区）林西小学时，操场上空空如也，映入眼帘的是四周一片片残垣断壁、惨不忍睹的震后景象。医疗队在操场上支起一圈帐篷，白色红十字旗升起来不长时间，大批的伤病员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从年过花甲的老专家、老教授到我们年轻的医生护士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救治伤病员和建院工作中。最初的日子里，我们腾出帐篷给伤病员住，医疗队员们不分男女老少，日夜不停地紧张工作着，实在困极了，就和衣倒在苞米秸秆堆里休息一会儿。在饮用水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为了保证伤病员每天能够吃上两餐稀饭，炎热的天，我们每人每天包括饮用洗漱只能够分到半脸盆水，吃的食物每天只有几块压缩饼干，偶尔能分到一个苹果。看着珍贵的苹果，教授、医生、护士们没有一个人舍得吃，全部塞给了伤病员。我们一面展开医疗救治工作，一面进行医院建设。在救灾部队的支援下，经过艰苦紧张的奋斗，我们用土坯、黄泥、麦草、苞米高粱秸秆、油毡纸和废木料，建起了一排排简易病房，陆续开设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还有手术室供应室等科室。医院终于初具规模了，虽然条件很简陋，但医疗工作很快走上了正轨。炭疽患者被救治成功了，风心病孕妇横位胎儿顺利接生了，肝硬化脾肾静脉吻合手术成功了。一个个新生儿呱呱坠地，一个个危重病人抢救成功，一个个复杂的大手术完成，一批批伤病员康复出院。

第二军医大学全体医疗队员在灾区合影（本文作者后排左二）

几天来，我与同学们又从附近的废墟中寻找到不少木板和残破的桌椅板凳，扛回来堆在院子西边的空地上，心里盘算着：又可以做几个简易病床、病案桌子、板凳了，还有几个病人没有床仍然躺在地上的苞米秸秆上，病历柜子也要尽快做，几十个病历夹堆在那里，每次教授查完房下医嘱时都要翻来翻去地查找很不方便，还有……。

就在我快要睡着时，后墙外传来疾驶的马车声，“嘚嘚嘚”的马蹄声似乎敲打着屋顶的油毡篷。

“李医生，李医生，许教员让你快到病房去，来急诊病人了。”

马车声刚过去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护士小周急切的呼叫声。

听说有急诊病人，就好像战士听到了冲锋号，我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迅速向病房跑去。转过墙角，远远地看到病房门外停着一挂马车，两个农民装束的中年男女，还有许教员、窦医生和护士小周正七手八脚地从车上抬下来一个病人。见此情景，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前去，搭了一把手，把病人抬进病房。安置好后，我才注意到病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紧闭着双眼，高烧使她满脸通红，深深地喘气，似乎每一次呼吸她都用尽了力气，吸气时锁骨上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胸阔慢慢地起伏着。虽然她神志还正常，使劲呼喊她的名字，她才慢慢睁开眼，但缓缓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热，凭借到灾区后这些日子的实践，我首先想到了伤寒。地震后，由于恶劣环境，缺乏的干净饮用水，平常罕见的伤寒病在灾区几乎成了常见病。在门诊接诊的发热病人中，不断检查出伤寒患者。许教员仔细检查了病人后，皱着眉头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从他的神情中我感到病人的病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过了一会儿，许教员口述医嘱，窦医生和我边作记录边开始急诊救治。周护士迅速进行静脉穿刺，建立起输液通道。经过几小时治疗后，病人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体温也消退了一些，看着小姑娘平静地躺着，我以为她的危险期已经过去，终于舒了一口气。

夜渐渐深了，我坐在病床边，伴随着输液的点点滴落，我采集病史，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女孩，只见她宽宽的额头，明亮的眼睛，长睫毛，下巴尖尖的，虽然病魔缠身，面容瘦削，却仍不失有几分清秀。从她父母口中得知，小女孩叫彭翠霞，快17岁了，几天前，她开始发烧，四肢无力，以为是感冒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渐渐地不能行走站立，到入院时已经连筷子都拿不起了。我采集完病史、写好病历时，已经快到凌晨了。当我小睡一会儿爬起来时，许教授已经带着医生和护士围着小霞开始查房了。才离开不长时间，我再次看到小霞时，发现她的病情又恶化了，呼吸更加困难，四肢几乎不能动了。由于呼吸极度困难，她每吸一口气眼睛就瞪得大大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紫起来，似乎呼吸随时要停止的样子。看到她生命垂危，我十分焦急，随着她每次艰难的呼吸，我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合着，真想替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经过全院会诊和一系列检查，确诊小霞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格林巴利氏综合征，即多发性脊神经根炎。这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疾病，尤其在灾区医疗条件十分简陋的情况下，救治成功会很困难。刚刚穿上白大褂没几天的我，心被揪得紧紧的，为小霞的生命捏了一把汗。到了次日，小霞病情再度恶化，颈部以下完全瘫痪，自主呼吸消失了。经过紧急抢救，切开气管，插管，人工呼吸，暂时挽救了小霞的生命。当时，设备十分简陋，医疗队没有自动呼吸机，小霞的呼吸、生命就靠手捏简易呼吸器的皮球，一下一下，分秒不停地维持着。开始时我以为这只是临时的急救措施，没有想到接下来等待我们的是47天艰苦卓绝的分分秒秒生死大接力。

40年后，李孝贵医生（前排右二）与被救者彭翠霞（前排右三）在唐山重逢

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我才21岁，是一名在校的大三学生，还没有开始临床实习。地震发生后不久，上级命令第二军医大学组织医疗队，前往唐山抗震救灾。医疗队由著名的泌尿外科专家马永江教授、普外科专家仲剑平教授、心血管病杨惠中教授，呼吸内科张丽云教授、传染病许振武教授，还有许多优秀的医生护士，以及我们五十多名在校学员组成。我们的任务是在完成医疗救护的同时，要重新组建唐山市第二医院，在我们完成任务离开后，要将一所完善的医院留给当地。

开始工作后，各科分成几个小组，每组由一名教授、一名医生、一名学员及两名护士组成。彭翠霞就是由我们小组救治的患者。当时，我还只是一名刚刚穿上白大褂的准军医，重要的治疗方案都是由教授和上级医生做决定，我只是跑跑龙套。小霞的人工呼吸捏皮球、换药吸痰、气管插管更换、书写病历这些“小事”就成了我的主要工作。从开始抢救、人工呼吸开始，捏皮球的工作便分分秒秒不停地进行着。原以为只是短暂的急救措施，但几天过后小霞的自主呼吸仍然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全科进行了总动员，更多的同学和护士加入到了维持小霞人工呼吸捏皮球的团队里来，开始了一场生命大接力——人工呼吸47天的医学奇迹。我是小霞的主治医生，所以承担着更多捏皮球和保证她呼吸道通畅的工作。她气管插管不能说话，四肢瘫痪，只有头能够稍稍地转动一下，我与她只能用眼神相互交流。开始捏皮球时，频率掌握不好，过慢了她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我，快速地眨眼睛。皮球捏得过快了会过度换气，她也感到不舒服，就轻轻地摇动头，慢慢地眨几下眼睛。后来，我想出了掌握适宜速度的好办法，每当我自己呼吸一下就捏一下皮球，这样她就感觉舒服多了。气管切开后防止坠积性肺炎肺内感染是关键，由于插管的刺激，加上呼吸肌瘫痪不能自己咳嗽，小霞肺里不断产生大量的黏痰，间隔一两个小时就要为她吸一次痰。当吸痰管深深**她气管时，由于刺激，她便不自主地剧烈呛咳抽动着，黏黏的黄痰常常从气管套管中喷射出来，喷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人工呼吸一分一秒不停地进行着。每当夜深人静，“咔嗒咔嗒”的皮球阀门开关声催人入睡，困得睁不开眼时，我就使劲地掐自己的腿，抽打自己的脸。47天，是多么漫长啊！24小时每一分每一秒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枯燥、机械的动作，让人如同遭受煎熬。但我和同学们深知，我们的双手维系着一个年轻患者的生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们苦苦地坚持着，坚持着，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这之中小霞几次出现严重的并发症，一次次生命垂危，又一次次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我们不停地创造着奇迹。

艰苦的人工呼吸进行到四十天左右，我惊喜地发现，吸痰时短暂停止捏皮球，小霞没有了像往日那样憋得脸色发紫，仔细观察原来她已经有了浅浅的自主呼吸。这久久期待又突然到来的喜讯，使整个医疗队欢欣鼓舞，小霞脸上也有了难见的一丝笑容，她爸爸妈妈更是乐得闭不上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就，我们的信心更足了，又继续进行了一周辅助人工呼吸，小霞终于完全恢复了自主呼吸，拔掉了气管插管。分秒不停，47个日日夜夜，5个人工呼吸机皮球被捏坏了，在那样的艰苦环境下，居然成功地救治了这一例罕见的病例，真是创造了医学奇迹。

小霞恢复了自主呼吸保住了生命，但长时间瘫痪使她四肢肌肉严重萎缩，全身瘦得皮包骨，体重只有五六十斤，身体佝偻着，出院时她仍然不能站立起来行走，甚至还坐立不稳。第二年五月医疗队就要离开唐山了，当我最后一次去她家巡诊时，在她的哀求下，我留下了一张自己的相片，她说要永远记着我们……我跨出房门时，回头看看她，她佝偻着依在炕头的被垛上，默默地流着眼泪，仍然没有恢复活动功能的四肢使她不能挥挥手，清楚地说一声再见。这情景久久地定格在我的脑子里。她能不能生存下来，能不能站立起来，能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呢？从分别后我一直惦记着，没想到这一别整整40年。

从那年以后，我跟随部队转战白山黑水，但无论走到何处，我始终牢牢地记着唐山，记着一个名字——彭翠霞。每当看到、听到唐山二字时，那个骨瘦如柴、佝偻在炕头的小姑娘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小霞，你还活在人世间吗，你生活得还好吗？

10年，20年，随着时间流逝，我对唐山的惦记，对那一个接受人工呼吸47天，创造了医学奇迹的“格林巴利”小姑娘的惦记始终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强烈。在唐山地震20年之际，我往唐山市林西矿小沙河南岸彭家庄发出了一封查寻信。唐山地震30年之际，我又往唐山市电视台、《唐山晚报》发出了请求查寻信，都石沉大海。2016年初，当年的医疗队员们酝酿着重回唐山的计划，我寻找彭翠霞的念头又涌动起来了。4月的一天，唐山电视台到上海长海医院采访曾经的赴唐山医疗队员，我迫不及待地请求他们帮助寻找彭翠霞，台长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保证说只要这个人还在，肯定能找到。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一个陌生的泣不成声的声音传来：“李叔啊，我是彭…… ”。啊！小霞，真的是你……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40年了，终于找到了，她活下来了！

重返唐山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我迫切地想知道当年的“格林巴利”小姑娘，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仍然还佝偻着身体吗？

李孝贵医生作为唐山中恒文化“送艺术进苗寨”志愿者为苗寨百姓义诊

在我们抗震救灾曾经战斗过的原址上，古冶区领导安排了一个隆重的见面会。那天，当她穿着一件红红的衣服，捧着一束鲜花向我疾步走来时，尽管当年的小霞，现在已经是鬓染霜雪年近六旬，我还是远远地就认出来了。眼前的彭翠霞再也不是那个骨瘦如柴、佝偻着身体、依在被垛上的“格林巴利”小姑娘了。我还看到她的身后跟着她的儿子、儿媳妇、孙子，跟着她的众多家人。她的红衣服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红彤彤的，映衬在她的脸上、她亲人的脸上，红彤彤的一片。那红彤彤的面容，分明让我看到了她一大家人幸福的日子，看到了700万唐山人民幸福的新生活，看到了唐山地震幸存者在一片废墟上，经过40年的努力，建立起来的一座崭新的城市。40年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血与泪的唐山灾后情景瞬间消失了。

英雄的唐山父老乡亲们，请接受当年的第二军医大学医疗队员们的衷心祝愿，祝愿你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更好！谢谢你们对我们——曾经的医疗队员们的深情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