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艺 | 高粱秆的“高度”

赵润生有些郁闷。今年他种的高粱,全被附近人家养的鸡给吃了。“颗粒无收。”他摊了摊手说,那都是些秆子纯红的稀有品种,“颜色特别漂亮。”

“颗粒无收”是对事实的描述也是一种形容。这次种了有三四分地,想留些种子是一个原因,而他想要的“收成”,主要还不是籽粒,而是高粱的秸秆。

赵润生是省级非遗项目高粱秸秆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人们视如弃物的高粱秆,在他手中可以变成花鸟鱼虫、麒麟龙凤,变成桌椅家具、楼台殿阁,变出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

赵润生用7毫米长的鲁班锁编的葫芦耳环。

高粱秆眼镜的童年记忆

“要看看我的作品吗?”石家庄市井陉矿区一栋颇有年代感的居民楼里,赵润生从屋子一角拖出一个纸箱子。

屋里地方狭小,作品无处陈列,平时只能罩了塑料袋收藏在纸箱里。小到蝈蝈笼子,大到宫灯屋舍,赵润生的“宝贝”接连不断从纸箱里“变”出来,好像打开了童话中的百宝箱。

一堆宝贝中间藏着一副高粱秸秆插的眼镜,赵润生把它拣出来,孩子气地戴在脸上。这种熟悉的玩法,是很多人对秸秆制作工艺最初的认知,也是赵润生儿时的记忆。

赵润生1969年出生,老家在矿区西岗头村。“说起我们村,还真是跟高粱秆有缘。”他告诉记者,村子里有一项世代相传的技艺——编炕席,席篾用的就是高粱秆的表皮。

华北平原的农作物序列中,高粱算是常见,地位却不高,倒是光洁挺拔的高粱秆一向广受重用。除了编炕席,还可以用来铺房顶、扎顶棚,高粱秆扎的笤帚、排排儿(盛放食物的盖帘——当地方言)更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那时娱乐方式没那么丰富,用高粱秆编蝈蝈笼子、做眼镜,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这些高粱秆制品,是物质匮乏年代人们物尽其用的发明创造,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在生活中日渐退隐。赵润生的父辈还在编炕席,到了他这一代已不再以此为业。长大后的赵润生,喜欢的是书法和绘画,那些高粱篾炕席和高粱秆玩具,从此留在了遥远的童年记忆里。

大约在1987年的时候,赵润生在矿区文化馆学习书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位老人来到馆里,拿着照片向人们展示自己的秸秆作品。有时老人也会在矿区的公园里办展览。“有小型的龙,或者梅花之类的,都是用高粱秆做的。”赵润生逛公园时也经常遇到,虽然觉得那些东西很新奇,但也并不太感兴趣,他当时的心思都在书画上。

那时还只是个十几岁少年的赵润生并不知道,未来有一天,他的人生也会和这些高粱秆作品绑定在一起。

蝈蝈笼子和蝈蝈

从一枚鲁班锁开始

老人名叫徐耀德,是井陉矿区一位民间秸秆艺术大师。

赵润生至今珍藏着老人生前撰写的回忆文章,简短的文字,记录了老人一生与秸秆的缘分。

徐耀德,1926年生于保定徐水,16岁参加抗日。在华北平原的青纱帐里,跟着一位名叫李老玉的老人学会了秸秆编结的基本工艺。当时主要是用秫秸皮编草帽、扎蝈蝈笼子,或者用高粱秆编小灯笼庆祝胜利。

1951年徐耀德来到石家庄,1959年到了井陉矿区,从此一直在矿区生活。工作中他到南方出差时,看到那里的竹编艺术品,便想着能不能用高粱秸秆开发类似的工艺。1985年,徐耀德从矿区城建局内退后,有了充足的时间钻研秸秆制作。他用当年学过的咬合手法编了些秸秆作品,拿到有关部门请人欣赏,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盆冷水——“你还是回家穿排排儿吧”。

徐耀德没有回去继续“穿排排儿”,而是从选材到设计全方位改进了秸秆制作工艺,把这门“草根”手艺提升到了可供艺术欣赏的水平。1990年北京亚运会举办期间,徐耀德制作的《腾飞》《玉龙游海》《宇宙九龙杯》和《微型六扇屏》等4件秸秆工艺品曾在北京丰台第二赛区贵宾室陈列。

1992年,徐耀德在矿区四处打听谁家孩子动手能力比较强,想收徒弟。问到赵润生的父亲那里,赵润生被父亲带到了老人家中。徐耀德用秸秆做了一个鲁班锁,说我做一遍,你看自己能不能弄好。

赵润生用秸秆拼出篆字

简简单单一个小东西,赵润生鼓捣得满头大汗还是没弄成。“我这人脾气急,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接着拼,非得把它拼出来。”原本对这门手艺并不上心的赵润生,被这个鲁班锁激起了斗志,从此开始跟着徐耀德系统学习秸秆制作工艺。“每天过去,在他家吃饭。人家不仅让我白学,还管我饭。”

说起这段往事,赵润生也当场拼了一个鲁班锁:“你要是不服气,也可以体验一下。”

六段截成同样长度的秸秆,每段中间刻有一个凹槽。凹槽的长度是秸秆直径的两倍,深度是直径的二分之一。六个小构件两两相对,咬合锁扣,构成了一个三维十字交叉的稳固结构。光滑纤细的秸秆在手中并不容易控制,尽管赵润生已经仔细演示了拼合步骤,记者几经努力还是没有拼成。

这个鲁班锁,就是当年徐耀德跟李老玉学到的咬合结构,后来老人手把手教给了赵润生,引领他走进了秸秆艺术的大门。小小的鲁班锁,是秸秆工艺的基石。变幻万千的秸秆世界,无论是宫室楼台还是虫鱼鸟兽,都可以由它衍化而来。“这个东西越学越有意思,越学越觉得自己扔不下。”赵润生一脸的沉醉。

放不下的秸秆情结

“这条龙全身都是高粱做的。龙头和龙身用的是白高粱秆,龙角和爪子是红高粱秆,龙眼睛是高粱籽,龙尾用的是高粱根……”赵润生的龙不用胶、不上色,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其他装饰,全是巧用高粱的不同部位制作。明明是写意的形状,表情和动态却像活了一样,张牙舞爪,神气十足。

手艺不是一天练成的。赵润生扎过各种各样的龙,他的作品《九龙壁》目前正在石家庄民间工艺博物馆展出。“那一件做了七个多月。做到第九条龙时,翻过头再去看最开始做的那一条,不能看了。”赵润生摇摇头,“工艺各方面都很粗糙。最后没办法,只能重做了一条。”

《龙凤呈祥》。

用高粱秆扎龙,曾是老师当年精心选定的主题。徐耀德的代表作《中国百龙壁》,长9米,高3米,周身共有99条不同形态的龙,汇集了北京故宫、北海和山西大同三处九龙壁以及曲阜龙柱、赵州桥桥柱上的龙的形象。当年老人带着十余名徒弟花了10个月时间才完成。

赵润生也曾参与了“百龙壁”的制作。翻出相册里的老照片,他不无怀念地回忆,上世纪90年代初那几年,他们十几个人跟着老师做了不少大型秸秆工艺品和建筑模型,作品频频参展获奖。

可惜这类秸秆工艺品无法带来更多经济效益。徐耀德带徒传艺的计划,在进行了几年后因为经济原因中断。

1995年后,赵润生开起了装裱店,不再专职做秸秆。1998年,已经成家的他又开了家小商店,经营烟酒批发生意。

徐耀德的住处离他的小店不远,每天遛弯都会从店门前路过。徐耀德有了什么新的想法,或者有新创作需要人协助时,赵润生就会过去帮忙,没事时也会到老师家中坐坐,师生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

这样的日子,一转眼就是12年过去。2010年,赵润生已过而立之年,老师徐耀德也早已八旬高龄。想着老师年事渐高,自己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学到,赵润生关了烟酒店,“专门开始鼓捣这个”。

2012年,徐耀德因病辞世。此时的赵润生已接下了老师的手艺,也接过了老人对秸秆的痴迷。

从蝈蝈笼子到故宫角楼

刻刀轻轻切开高粱秸秆的表皮,“咔”的一声脆响。“你听这声音多好听。”每天赵润生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刻凹槽、切割秸秆、拼鲁班锁,直到把成千上万的小构件拼成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

最难的还是结构。赵润生从“宝箱”里掏出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一座高粱秸秆扎成的故宫角楼模型。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完全依照真正的故宫角楼仿制,山花、脊兽、槛窗、隔扇全都历历可见。原版建筑内部使用减柱法扩大使用空间,他也用秸秆模拟出了同样的结构。“这里面学问多着呢,力学的、几何学的、建筑学的,都得知道。”

故宫角楼


秸秆角楼完美再现了原版建筑的结构。

“有时候我会想,你说这个手艺是怎么来的呢?”赵润生说,老师的手艺可以追溯到那个叫李老玉的老人那里,再往前便无从考证了。

秸秆拼成的鲁班锁,与传统木建筑的榫卯结构异曲同工。在故宫角楼的传说中,工匠们就是从秫秸扎的蝈蝈笼子上得到了建造角楼的灵感。不过故事只是故事,编高粱秆这类“草根”游戏,不会有人去著书立传,只会像高粱一样在田野山间默默生长,乏人问津。

现实地说,秸秆制作不是一桩赚钱的营生。赵润生曾做过一个颐和园知春亭的模型,前前后后做了3个月,有人看到后想买,听他报完价就吓跑了。秸秆作品再精巧,在旁人眼中仍旧是一堆“柴火”,很少有人愿意为里面的手艺埋单。赵润生坦言,如果不是有以前开店的积蓄,自己或许现在也不能在这儿继续编秸秆。

《知春亭》。

他的爱好其实很广泛,除了自小习练的书画,还学过装裱和传拓,平时还会做做烙画。哪条路走下去,似乎都比编秸秆更有前途,但这门手艺他始终放不下。

“高粱秆有没有价值,那要看你能给他赋予多少生命。”徐耀德当年将这门手艺带到了艺术殿堂,他用高粱秆制作的人物肖像,须发毕肖,赵润生说,他的手艺至今仍未达到老师的水平。

不过他一直在试探着这门手艺的可能。他把自幼习练的书法技艺融入自己的作品,用高粱秸秆拼出篆字作为题款,模拟书法的笔意。

高粱秆有粗有细,作品可以规模宏大,也能具体而微。赵润生做了一对葫芦型的耳环,每只由上百个长度只有7毫米的鲁班锁拼合而成,用的高粱秸秆只有毛衣针粗细。

“玩点儿啥都不容易。一样东西你真玩进去就玩傻了,别人说你是二百五,自己看自己都不正常。”赵润生是个执拗的人,和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拉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叫作“四方眼”,意思是死心眼儿,认死理儿。让他“一条道跑到黑”的,也只有高粱秆。

“我给你做朵梅花吧”

工作室的窗外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这里紧邻矿区中学,赵润生的女儿就在那里读书。

00后一代学习压力大,生活中剩余无多的游戏时间,也自有各种电子产品去填充。高粱秆眼镜不再会是这一代人的童年记忆,他们一生中见到高粱的机会恐怕都不会太多。

河北乡间高粱越来越少,为了得到合适的材料,赵润生干脆自己种起了高粱,到今年已种了十年。

“多的时候一两亩,少的有半亩左右。”每年春天,赵润生都要四处寻找种高粱的农田。

地方不能太偏僻,自己平时无法经常过去,附近最好能有亲戚朋友帮忙照看;也不能太显眼,否则孤零零一小片高粱种在那儿,不是“有人替你收了”,就是被附近的家禽家畜糟蹋。

“2016年我种了片高粱,旁边有个放羊的,都让羊给吃了。”赵润生苦笑着说。

他的老师徐耀德当年也自己种过高粱,为寻找稀有的高粱品种,曾经走遍了整个矿区。他们师徒的秸秆作品不靠后期着色,全凭秸秆本身的颜色呈现,选材尤为关键。高粱秆有白色的、金黄的、红色的不同品种,白秆的高粱较常见,红秆的比较难得,尤其同是红色,还有深红浅红的区别。

赵润生今年种的三四分地,都是秸秆纯红的品种。他想等收获了留一些种子将来继续种,没想到还是被附近人家的鸡吃了。“明年还得接着找地方种。”

采访渐入尾声时,赵润生提议,要做一朵“神奇”的梅花。

取过一根拇指粗细的茎秆,去掉表皮,只留里面的茎芯,切下一段削成花托的形状;将另一段茎芯擀到扁平,切下5个薄片,插在花托上当作“花瓣”;随后,他又切了些细丝当花蕊。制作过程中产生的碎屑都没放过,粘在花蕊顶端作花药。

梅花

看着即将成形的“梅花”,记者有些疑惑:这样“细脚伶仃”的样子也能算是花?

赵润生淡定端过一个茶杯,将刚做好的“梅花”一头扎进茶水中。

干瘪细弱的花瓣吸饱了水分,瞬间绽放,再取出来时,已是一朵圆润饱满的梅花。

为无用之物赋予生命,让最平常的事物开出奇迹的花朵,秸秆制作是门生于草野的艺术。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来自人类不会为有限物力所束缚的想象力和生活热情。

“我也想知道,高粱秆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赵润生说。

(燕都融媒体记者 唐晶/文 刘采萍 张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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