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家传的美食(六)

现在是想吃什么吃不上?可是,有的时候,偏偏想起小时候的那些吃食。那些吃食当时觉得好吃极了,要是现在让吃,说实话,有的可能并不好吃。但,就是想,没办法。靠近年根,母亲要准备许多吃食,过年是不怎么做饭的,就是吃现成的,热一热(乡音“杭一杭”)就行。一个是要摊许多黄儿(也许是“糊儿”)。摊黄儿是在院子里摊的。母亲在正房东侧的檐台底下用砖头垒起一个简单的灶,灶上放两个专门摊黄儿的铁鏊子,这鏊子的形状很特别,底部凸起呈圆拱形,有边缘下垂的盖,盖子纽上系铁丝,每当盖上或揭起时就丁丁当当地响,好像敲钟。摊黄儿的面有两种,一种是茭子面的,一种是小米面的,都搅成了稀糊糊。摊时在灶里点着柴禾,把鏊子烧热,用咸菜疙瘩蘸点油在鏊子上擦一擦(擦油是为了黄儿不沾鏊子,不擦不行,可是油很金贵,舍不得多用,这是最省油的办法),用勺子舀上糊糊倒到鏊子里,盖上盖子,一会儿就熟了。我是专门揭盖子的,因为黄儿熟了,水蒸气流到鏊子上,会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很好玩。摊出的黄儿对折起来,码到盔子里,放到空家里。那时候天气是很冷的,像这样的食物能保存很长时间。吃的时候拿出来馏一馏,或焖一焖,也是很好吃的。再一个是要蒸许多面食。从小就念叨的过年的好吃的“黄儿、卷儿、米桃桃”,黄儿是摊下的,卷儿和米桃桃是蒸下的。米桃桃是小米面做的,捏成桃子的形状,里面可能包了枣或豆馅。那时家里不会有糖,豆馅其实是不好吃的。母亲很会做,米桃桃捏得惟妙惟肖,桃嘴是稍稍歪着的,还用梳子压出一道弯弯的桃沟。说到卷儿,现在想起来,这卷儿实在是家乡人的一个发明创造。我们那里种的小麦不多,主要是种茭子,因此平常吃的主要就是茭子面。可是过大年总不能还是吃茭子面吧?于是就想出了“卷儿”这种做法。卷儿其实主要是用黄米面做的,只不过是在外面裹了薄薄的一层白面皮而已,看着像是白面的,好看。母亲蒸的卷儿大概有半寸来厚,是一个巴掌大的长方形,上面还斜着用筷子压了两道凹印。现在说起民间艺术,常常提到晋北的面塑,外省人或者会感到稀奇,我们却可以说是“熟视无睹”,因为我们从小就看惯了母亲做“花馍馍”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蒸“花馍馍”,可以说是母亲整个年节活动的一件盛事,一个高潮。蒸花馍馍时,母亲会叫来几个伴一起做,她们就是我的一些婶子、大娘、姐姐。母亲和她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揉着面,还说这叫“弄面”,说面只有弄“到”了,才能蒸得出好花馍馍。她们各展才艺,各色花馍馍不断地出于她们的手下,有枣山,有枣馍,有面鱼,有面羊,有兔子、刺猬,甚至还有面人。至于名副其实的“花馍馍”,简直可以用“花团锦簇”来形容:有顶着细碎的菊花的,有顶着荷花瓣的,有顶着牡丹花的……甚至还有花蕊――有的镶嵌红枣,有的缀以小豆。母亲蒸花馍馍揭锅时,神色凝重,仪态庄严,嘴里还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母亲是在祈求神灵保佑蒸出的是一锅白花花的花馍馍吧?花馍馍中,我最喜欢吃的是枣山,晾凉了尤其好吃。这枣山,一层面,一层枣,表面好像是云纹状,也排满了枣,层层叠叠,很厚,也很大,还有两条腿,能够立起来,一般是立放在灶王爷跟前供‬献‬的。正月里,能够吃到一角枣山,那是莫大的享受呢。那些面鱼、面羊、面人,则是用线栓了,挂在墙上。我不知道是一种点缀呢,还是为了哄孩子,反正我们小孩子嘴馋了,饿了,大人们就摘下来,给我们吃。不消说,那是又干又硬的,可是也是最好吃的。端午节包粽子,也是母亲擅长的。我们那里包的粽子,和现在所见的粽子,样子有些不同。母亲包粽子时,不断地续粽叶,粽子可以包得很长,样子更像是个牛角。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样的粽子。包粽子的米是家乡产的软黄米,黄澄澄的,很黏很香,甚至在吃过江米粽子后,我仍然觉得母亲包的黄米粽子最有粽子味儿,是最香的。那时过端午,也算是个大的节日,家家除了包粽子,还会采来一把艾草,插在大门上。小孩子们都脱下了棉袄,换上了夹袄,母亲或姐姐会做一串花花绿绿的挂缀,给我们挂在胸前。这挂缀是用铜钱包了花布缝起来的,铜钱与铜钱之间用大公鸡尾巴上羽毛的翎管隔开,两两相隔,大概是四五个铜钱的样子,中间用丝线穿起来,下面还有穗子,挂在胸前煞是好看。当然拔大红公鸡尾巴上的鸡毛,是我们小孩子的事了。偷悄悄地立在大红公鸡后面,冷不防揪一根鸡毛,大红公鸡疼得要跳起来,咯咯咯大叫不止,我们当然高兴得一哄而散。有时候遇到一只聪明的公鸡,时时警惕地回头看我们,就偷不着了。姐姐还会给我们额头上用雄黄画个王字。过端午节,家里有小学生的,兴给老师送几个粽子,三个五个不拘。老师是外村的,粽子一时吃不完,就让高年级的男学生挑了担子往家送,有送几担的。村民们见了有议论的,有羡慕的。我们包的粽子一时也吃不完,记得三大娘家南房家里有个地窨子,很深,母亲就把粽子放在篮子里用绳子吊下去,能放好多天。我虽然很爱吃凉粽子,不过从地窨子取上来的粽子有些发硬。

现在生活好了,到了秋天,几乎天天买玉米吃。一般的玉米也不想吃了,要吃甜糯玉米的。想起小时候,嫩玉米是不舍得吃的,要等玉米成熟了磨面当粮食吃。那时候哪有什么糯玉米,只有高产的金黄后,据说是苏联老大哥的优良品种。金黄后玉茭棒子足有一尺多长,粒子又大又长,活象马牙,表面还有一条凹槽。秋后掰下的玉茭棒子中,总有还没怎么长成的,能掐出水的较嫩的玉米,母亲把米粒剥下来,在小磨子上磨成糊,或用玉米里层的皮作衬,或叫我到天来爷爷家掐一些葡萄叶子作衬,放到锅里蒸。蒸出来的面饼色如黄玉,清香无比,是我记忆中难忘的美食。有一年大概是收了麦子,磨了一点白面。一天晚上,祖母睡下了,母亲和我回到东耳房里。母亲没有打发我睡觉,而是在小锅灶里给我做了一小碗白面汤汤面。母亲是背着祖母偷偷给我做的,为什么这么做,我长大以后才慢慢懂得了母亲的心思。我说过,我们那个地方主要是种茭子,麦子种得很少,因此长年吃的是茭子面,一年到头,天天顿顿,主要就是茭子面,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一些白面。我记得,我玩累了饿了,跟母亲要点吃的,母亲就是把冷的茭子窝窝翻过来,捏一撮盐,倒一点醋(醋也是自己做的,整个夏天都在院子里晒醋),滴几滴油(盛油的黑瓷罐子里,永远只在底子上有一点油,罐子里放着一把专门舀油的勺子,它的长柄头上,是弯曲的,可以钩挂在罐子的边沿上,勺子是圆形的,与柄形成直角,方便从底部舀油。我只是把勺子提上来,让勺子的底部往我的窝窝里滴一两滴油而已),吃时我从茭子窝窝边上掰下一块来,在底部蘸点盐醋,放进嘴里,一个窝窝,一会儿就吃完了,在当时也是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因为白面少得可怜,白面的金贵显而易见。这种极度的贫困甚至影响了观念,人们普遍认为,平常日子吃白面是不光彩的,是一种罪孽。“没灾没病的吃白面,真是罪过!”这是人们常说的话。母亲不敢平白无故给我做一顿白面吃,可是又心疼我,于是就在夜里偷偷做给我吃。就是这一碗白面的汤汤面,而且仅此一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给我们做的那些吃食,忘不了母亲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