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本散文集《我的小院》,作者是个90后的女孩儿,叫祥子。她离开城市后,不买房,不找男朋友,只身一人到终南山找到一个满意的地方,自己建了个小院子,种菜,种竹,劈柴,铺路,做饭,过起了一种山居生活。所写的文字,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清新。

因为远离城市的喧嚣,她内心便更加清洁,对真实的生活,也就有了独特的体味。她说:“认真生活,就是亲手种菜亲手做饭。”“不要小看这些我亲手开荒的菜田里,亲手播种亲手浇灌亲手采摘的蔬菜们。它们可以瞬间疗愈我所有的烦恼。”

她说的这些,我信。

现代人就是太急了:急着上班,急着挣钱,急着社交,急着喝酒,急着结婚离婚,急着接送孩子……走路也急,吃饭也急,办事也急,外出旅行也急。天天这么急哧白咧的,被周围急火火的人、事、物包围着,浸淫着,时间一久,烦恼丛生,自然找不到内心的宁静了。

前一阵子看香港作家蔡珠儿的随笔集《种地书》,觉得她种菜就如港人的生活一般急急火火:“买来各种有机肥,大手笔乱撒,菜地不见红润起色,有几次反倒坏事,把菜叶和番茄灼伤了。”看得出来,她不会拾掇地,更不会合理施肥浇水,还不会管理,所以,她“种甜菜根变癞痢头,苋菜长不大,茼蒿胖不了”。因为不给南瓜和黄瓜搭架,“黄花开在菜底和墙角,委屈而邋遢”,黄瓜则“形状古怪,有葫芦形,麻花形,股灾走势的L形,还有谷底反弹的V形,没有一条直的”。透过她的文字,我看到了她种菜急切的心情。你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打理菜,菜当然也不给你好好长。看到菜长成这么个邋遢样,你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种菜是个慢活儿,种前,你得先把地拾掇好。

在农村老家,我常见老人们拾掇地时,总是成竹在胸,心静气沉,一板一眼,不急不慌。挑畦子时,先用两根木棒系上麻绳插在地两头,再顺绳起脊子,这样挑出的脊子笔直,畦子也都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然后用镢头在挑好的畦子中将土抓松——镢头抓土比用铁锨刨土效率高;最后用铁耙将土搂平,耙细。整套动作流畅而高效,如庖丁解牛般“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完工后,远看畦子平平整整,近看土粒细细柔柔。菜种子躺到这样的土里,就如同刚出浴的光腚娃娃钻到新晒好的小被窝里,何等舒适欢快!想一下,菜在这样的土壤里萌芽,鼓叶,蹿杆,爬架,怎不欣然。这样的生命过程,该是多么舒服而流畅!

在濮阳,生菜、黄瓜基本不生虫,可放心种,不用打药。但我老家不行,用药太多,我感觉这样反而是把虫子惹急了。

有时我想,那些老圃老农,渔夫樵夫,牧人猎人,皆是近道之人。

老圃种菜,气定神闲,决不心焦气浮。有的菜五天冒芽儿,有的菜一周冒芽儿,有的菜十天冒芽儿,有的得半月二十天才冒芽儿。每种菜都有自己的时间表,发芽时,它们似乎都在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它们跟种地的人一样不焦不躁。老圃最了解它们的脾气性情,决不会中间到地里扒土看芽。

菜种子出芽儿后开始生长时,也不着急。什么时间该爬蔓子,什么时间该分杈儿,什么时间结瓜纽儿,什么时间出谎花,什么时间招来蜜蜂做媒成大礼,什么时间瓜熟蒂落,它们都有自己的盘算。你要是打乱它们的节奏,急着施化肥,抹激素,它们便用难吃的果子来警告你。打搅菜的生长的事,老圃不为。

老圃所为,是顺应菜性,为所该为。比如给菜施肥,我就欣赏日本纪录片《人生果实》中两位老夫妇的观念。90岁的建筑师津端修一和87岁的老伴儿英子,一直坚持将落叶收集起来撒到菜地里当肥料用。他们坚信:“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用树叶当肥料,不仅仅是因为树叶有两倍于畜粪的的营养,更是因为这样做体现了人对地里长出的菜的尊重,也是对菜的生长习性的尊重。以枯叶为肥的土壤,松松软软,不板不结。缓慢而持久的肥力与蔬菜生长的时钟相匹配,不像化肥那样催着赶着,搞得菜们心烦意乱,长不安生。

人静下心来,就会看到菜地里也有奇迹。一位生活在日本的名叫维尼夏·斯坦利-史密斯的英国人,在她的《京都山居生活》一书中说:“庭院是最接近上帝的所在。”我理解的意思是:造物者创造的植物,会在你的庭院中、菜地里一一展现它们的奇妙。你越接近它们,就越能看到种种神迹。

愚笨如我者,即使在庭院中看不到神迹,至少也能看到生命的成长与轮回。我看到任何一种菜发芽时,心里就宛如看到新生儿般高兴。菜芽儿,是生命的初始状态,跟小猫小狗一样惹人爱。

我赞赏菜们对生命的态度。

所有的菜,注定会被人吃掉,但它们从不沮丧。在整个生命过程中,它们一如既往地保持昂扬的姿态,茁壮地生长在菜园中。将来,它们大多会被采摘,尤其会在它们生命力最充盈的时刻被采摘,但它们从来没有为自己哪一天会一身翠绿地被端上餐桌而忧虑、发急。它们自从钻出土壤,就誓将自己的一生过得平平静静,生机盎然:出生后就迅猛地生长,该分蘖时分蘖,该蹿薹时蹿薹,该开花时开花,该打籽时打籽。完成使命后,再无对生命的留恋,枯萎就枯萎,死亡就死亡!死时,叶、茎颓然落地,随土而化。整个生命过程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活着时,它们从不积攒什么,死了,也从无遗憾。如果说它们有欲望的话,那么,它们唯一的欲望就是尽可能多地打籽,通过数量优势来延续自己的基因,将自己的血脉传递给下一代,让它们带上自己所有的遗传物质,开始新一轮的生命循环。

跟着菜,人有很多东西可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