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草木记| 蓖麻得雨绿成畦
(作者:谭庆禄 来源:微信公众号“种豆南山上”)
蓖麻绕竹径通云,
云里樵歌隔竹闻。
手把长镵种春雨,
风光吾与老黎分。
——陈献章《种蓖麻 其五》
小时候念过的课文,多半忘得没了踪影。而其中个别的句子,偶尔还会重现于脑际,从而勾来一些往日的回忆。比如,“春风微微地吹,小雨轻轻地下。大家快来种蓖麻,大家快来种葵花”。现在看来,后面两个祈使句未免可疑。种蓖麻、种葵花,当然不是坏事,要紧的是,这“大家”是谁呢,写或者领读这个句子的人在不在大家之列?如果他不来做,又有什么资格和权力要求别人都来做什么事,或者不做什么事?放下这些疑问不说,那些句子还是让我想起当年路边、沟沿蓬勃生长着的蓖麻来了。
在吾乡一带,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到蓖麻的影子。如果对二十岁上下的人说到蓖麻,他们肯定会愕然莫之为对。而在以前的一个相当时期里,蓖麻可是种得到处都是的。蓖麻属于外来物种,唐代时候经印度传入中土,《唐本草》中始有关于蓖麻的记载。关于蓖麻这个名字,宋代苏颂以为,“叶大似麻,子形宛如牛螕,故名。”明代李时珍则曰:“蓖亦作螕。螕,牛虱也。其子有麻点,故称蓖麻。”蓖麻是普通的叫法,属于官称,而在不同的地方,又有各地人不同的叫法。
据《中药植物原色图鉴》,蓖麻在东北、河南叫做“**子”;在江苏、浙江叫做“山东黄豆”,或“洋黄豆”;而在广东、广西叫做“草麻”或“红蓖麻”。在吾乡,则直接叫它“麻子”,“子”字读去声。其果实也叫麻子,叶子叫做麻子叶,整个植物则叫麻子棵。麻子棵高大茂盛,蓬蓬勃勃的样子,常常与田里病恹恹的庄稼,形成鲜明的对照。
关于蓖麻的植物形态,《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说,“高大一年生草本或在南方地区常成小乔木,幼嫩部分被白粉。”《中药植物原色图鉴》则说:“一年生草本或多年生灌木或小乔木,高二三米。茎绿色或紫色,被白粉,茎节明显。”《百度百科》则说:“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光滑,上被蜡粉,通常呈绿色、青灰色或紫红色”。在我们这里,麻子棵春生秋灭,而在南方可以长成树,甚至长成小乔木,这一点我很喜欢。至于麻子茎上所被的白粉,我记得特别细而粘,触之即难以脱落,粘附在人的手上或衣服上。对白粉的描述,我觉得还是以《百度百科》所用“蜡粉”一词,更为允当。
那个时候,路边河沿,田头地脑,凡今天用来种树的地方,好像都是麻子棵的天下。一株麻子棵,就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半球,且球球相勾连,沿着道路或沟渠延伸,无边无际。那么多的麻子棵,应该是人们种植的吧,可能是这样的,但是在我,虽然课文里那样念,却不记得有过种蓖麻的事了。人们种了那么多麻子,用来做什么,我始终也没大弄明白。
比起大田里生长的作物,麻子的地位有些古怪,有些疏阔无当。它结出的一串串麻子,开始绿莹莹毛茸茸地饱满,然后成熟开裂,有的就脱落到地上了,也不大见有人过来拣拾。一年到头,可能也收上一次两次,收起来的麻子,就堆放在场院的一角,很不起眼的地方,想起来时,就摊开晾一晾,晒一晒,最后鸡刨狗挠,剩下多少,也没人太在意。麻子可以用来榨油,这当然是知道的。但这油榨出来,只可用做工业原料。工业,对于默默无闻的乡村,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成熟的麻子粒粒饱满,光洁斑斓,放在手里把玩,或者置于案头观赏,都挺好的。但是,既然不能用来果腹,亦不能拿来炒菜,顶多是一粒粒砸开,将白色的籽仁用竹签一一串起,晚上点燃,可以代替蜡烛照明,但那也太麻烦了啊。所以无论种的人,还是旁观者,对于麻子,都是有点儿有一搭无一搭,任其生生灭灭了。
人们对麻子棵有点漠不关心,牛羊对它也像是视若无睹。当年生长麻子棵的那些地方,也不是没种过树,但是那个年代,树是不容易长大的。树小的时候,山羊会直接走过来,将其扑倒,然后慢慢吃掉整个树冠。大一点的树,山羊的利齿也会将树皮剥个精光。但麻子棵绝无此尤,无论山羊,绵羊,还是牛、马和驴子,都是不肯吃麻子叶的。蓖麻原产于非洲,本身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土著的牲畜们不喜欢它。
于是,麻子棵就获得了自由自在的空间。你不种植,我散落的种子就够用的了。你无人管理,那也不要紧,既然牛羊都不来吃,昆虫也不加害。那个时代,能有这种自由的,无论对植物、动物,还是万物灵长的人,都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学校的土围墙有些坍圮了,围墙内侧,就生长着一周遭的麻子棵。盛夏时节,它长到墙头那么高,巨大的麻子叶高擎着,搭起一个巨大的绿棚,棚子下面,自是一个清凉而丰富的世界。课外时间,我常常一个人钻入其中,享受里面的幽静,探寻其中的秘密。龙葵是一种有意思的植物,有时就藏在麻子棵里,因为重重叠叠的覆盖,少人光顾,所以成串的葵籽熟成紫色,还仍然挂在株上,那是怎么的意外收获啊。
麻子棵很高,麻子叶长得很大。《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这样描述:“叶互生,圆形,盾状着生,直径15—60厘米,有时大至90厘米。”直径近一米的叶子,是怎样的硕大无朋啊。它绿色或者绿中带紫,一柄一柄,在风中摇曳,真是美不胜收。据说有的地方,将麻子棵栽为观赏植物,我佩服那里人的审美眼光。麻子棵高大,麻子叶漂亮,却不是没有用处。夏日里行路,太阳白花花地燃烧着,麻子叶就是现成的遮阳之伞。行路的人一人一柄举着,享受叶下的清荫。集市上,麻子叶是最时兴的包装纸。人们大老远地赶集,如果称上半斤生肉,不妨用麻经子拴上提着;如若买的是一撮豆腐丝,或者一点点熟肉,半只烧鸡什么的,那就只好来两张麻子叶,严严地包了,放进口袋里带回家。
我想,天地间最环保、最美丽的包装纸就是这麻子叶了,那种取之自然的绿色包装,较之今天花花绿绿的袋子,其意趣之高下,不言自明。就像用苇叶包裹的粽子,吃的时候,绿莹莹的植物叶子垫在下面,那感觉,今天的城市是无法找寻的了。到了深秋时节,乡村里家家都要做豆豉的。挑选出的黄豆煮熟了,晾凉之后,装进瓦缶之中,上面则一层一层,要覆盖厚厚的麻子叶。浑圆的黄豆睡在麻子叶下,慢慢酝酿出新的梦想。醉枣也是这样。挑选最大最红的枣子,一个一个在烧酒里沾了,放进事先洗净的甏里,上面也是覆以麻子叶,再扣上一个磁碗,最后再糊以黄泥,放经背阴处,就可等节日里打开来吃了。
据说麻子有毒,不可食用。这是科学,我当然不敢不信。但是,我也不能不说,我们是曾经吃过麻子的。霜降之后,麻子棵被霜打了,蔫了。对于严霜的来临,麻子棵没有准备,如在南方,它还是要生长下去的,所以到了这时,它还擎着一串串的麻子花。在将麻子棵砍回家当柴烧之前,将霜后的麻子花捋下来,放入开水中焯过,然后用盐腌渍,到时候如能调以麻油,用来下饭,就是上等的小菜了。霜后的麻子花是否也有毒,我不知道。但腌制的麻子花我是吃过的,而且还很好吃。
201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