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和:碾房磨房油房


作者简介
李树和 内蒙古太仆寺旗人。高中毕业后,务农、做民办教师10多年。现为太仆寺旗宝昌一中语文高级教师,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曾担任北方出版社《教学与教育管理》丛书编委、副主编,现任《创新作文》杂志社兼职编辑。1990年获自治区五四青年奖章,1991年被评为全国自强模范。1982年开始创作诗歌、散文、杂感、童话、小小说散见于《锡林郭勒(文艺季刊)》《锡林郭勒日报》《内蒙古日报》《草原》《这一代》《中国残疾人》《三月风》《散文诗》《杂文选刊》《顽皮娃娃》《小学生拼音报》《文学月刊》《风沙诗刊》《大平原诗刊》《诗歌周刊》等报刊杂志上,约300篇。与人合作《作文素材专项训练》(重庆出版社.2010.),诗文集《你为什么在这里》(内蒙古远方出版社.2012.)。纪实文学《故事里的太仆寺旗》(副主编,中国联合文化出版社.2018.)。
作品欣赏
碾房磨房油房
碾房、磨房、油房都很小,但都和村民的生活息息相关,都和我儿时的记忆息息相关。
碾房磨房油房之所以都写作“房”而不是“坊”,是因为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作坊,而是一个村民们在里边推碾子、磨面、榨油的地方。
碾房有三间掏空的土坯房,中间用土台子支起一个石头碾盘,上边一个石磙子,就和电影里边老百姓给八路军备军粮的那种,只是不是那样露天的。
我们村里的碾房设计得很好,和炒锅在一起。炒锅就盘在碾房的一角,炒锅的灶台和家里的灶台不一样,稍微有些倾斜,便于炒的东西推上去之后自动滑下来,可以省些力气。炒锅则比一般家里做饭的锅要大一些,锅底也要浅许多。
碾房和炒锅在一起的好处是,压糕面的时候不会受冻,因为碾房和炒锅最忙的时候都是在冬天农闲的时候。碾子的主要功用是攒黍子和压糕面。攒黍子就是给黍子去皮。黍子去皮前得要铺到热土炕上的席子底“炕”着,好炕干黍子里的水分。黍子干透了,在碾盘上用碾磙子压,皮就渐渐地裂开来脱下去,用竹簸箕把皮簸出去,就是黄灿灿的黄米了。把黄米淘洗干净,控利水,就可以到碾子上压糕面了。我们孩子们也被喊了去,帮着推碾磙子,几个孩子在碾杆上一起使劲儿,碾子推得骨碌碌地转,孩子们也觉得很开心。大人则用箩子箩出面来。在生活极度困难粮食极度紧缺的时候,黍子就不再去皮了,把皮一起碾进去,吃“连皮糕”。“连皮糕”吃得多了,常常会便不下去。碾子还被用来压黑山药面,压韭菜花,有时也压“胡麻面子”。
说起压“胡麻面子”现在的人们大多不知道是怎么的一会子事儿了,其实就是把炒熟的胡麻磨成面儿,熬山药的时候放入一些,既调出香味,也调出些颜色,被当作是难得的调料,我们这里的人们就称它为“酱面子”。这是一个多么有味道的名字啊,叫起来好像就可以闻到那酱香味儿似的,更不要说吃起来的诱人。但是这很少有。胡麻是生产队的,社员们在队里把地里的胡麻拉回场院之后,扛着大筢到地里去搂一些收割时收得不干净丢了的胡麻。搂上半天,连柴带草弄上一背,回去用连枷打,许能打出一斤半斤的胡麻。这就是做“酱面子”的材料了,而这就足以把那贫寒的生活调出滋味儿了。
韭菜花也是调味的,我们也把它做下饭的菜。我们这儿是农牧结合的地区,我们村儿靠近贡宝拉格草原,草原上有采也采不完的山韭菜,到夏天山韭菜花开得白花花的遍野都是,女人们就去采了来,洗干净,加上盐,在碾子上压成酱状,装在罐头瓶子里,鲜绿诱人,散发着山韭菜浓郁的辣香。就着它吃餽畾,用它来蒸汤子,都是再美不过的。而且因为加了很多盐,坏不了,有的人家可以吃上一年。
黑山药面现在也有吃的,主要是我们这些六、七十年代的人出于怀旧的心理。但在当时粮食奇缺的时代,则是用它来填饱肚子的。秋天,地里的山药起不净,到第二年的春天会被风刮出来。一场大风过后,人们挎着筐子去捡,运气好的有时可以捡回小半筐。勤谨的人家,也有用锄头、铁抓子去地里挖的,有时也会有很好的收获。这些山药在地里连冻带捂一冬天,这时就变成了黑色。晒干了,去碾子上压成面,和些莜面蒸着吃。蒸出后,油黑发亮,加上山药中本来有淀粉,所以也很筋道。我虽然不喜欢它的味道,但觉得口感还好。更何况,在饿肚子的情况下,所有能吃到的东西几乎都是美味。
当然,孩子们到碾房去的主要乐趣不是推碾子,而是去炒锅烤火,吃炒莜麦,烧山药。到半前晌的时候,在外面玩得冷了,也饿了,我们就会往碾房里钻。碾房里有人炒莜麦,热气腾腾的。而且这时炒的时间长了,灶里的火多了,就得掏出来,堆在一个角落里,为防火灾,得要等到彻底灭了才把灰弄出去。这样,孩子们就有火可烤了。但大人们不欢迎我们进去,因为得防着这些孩子们偷炒莜麦吃。莜麦炒熟了,颗粒全都爆了起来,嚼在嘴里十分酥脆,有着浓浓的香味。烤火的孩子们常常会趁人家不注意,偷偷抓了炒好的莜麦装进自己的“腰弥子”(衣服口袋)里,让炒莜麦的人防不胜防。于是就想办法轰我们走,但轰来轰去这个走了那个来,反正就在门前边,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灰耗子似的窜来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个个的“腰弥子”里都装上了炒莜麦。要是自己家炒莜麦,可以央着大人给炒点儿黄莜麦,就是炒得稍微糊一点儿,这样吃起来更酥更脆更香,吃着就更多了一些小得意。要是运气好,从油房里偷到了炒胡麻,和黄莜麦掺和在一起吃,嚼起来油香油香的,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口福。还有烧山药呢,这要从家里偷出山药来,埋在火堆里,两三袋烟的功夫,山药就烧得糊糊的了。烫烫的山药捧在黑黑的小手里,倒腾来倒腾去几个来回,一个山药就被呼噜到肚子里去了,那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总之,在碾房里钻上半天,一个个孩子的脸上、手上全都抹得黑乎乎的,但每一个孩子脸上却都是喜滋滋的,心里也都是乐滋滋的。
磨房是加工小麦和莜麦的地方。一盘磨分上下两扇,两扇石磨合在一起,把要加工的粮食磨碎,用箩子箩出面来。面一次磨不净,要反复地填回到漏斗里反复地磨反复地箩,直到只剩下麸皮。拉磨的是三头毛驴,拉磨时驴的眼睛要被捂起来,这让我觉得很是好玩,心里想一定是捂着眼睛反复转圈儿就不会头晕。自己也试着把眼睛蒙起来转,可一旦把眼睛蒙上,圈子就不敢转了。这又让我好奇驴子们怎么就转半天也不会转晕呢?半天的活干完,老磨倌儿就会把驴卸下来,让它们到灰堆上去打滚儿。这也让我觉得好玩儿,因为我们整天在土堆里滚来滚去地玩儿,大人们就总是骂我们就跟驴打滚儿似的,于是就想,我们这些孩子们一定都是驴子转世的。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很喜欢扒在磨房的门口看推磨,现在想来,一盘磨,三头驴,一个老磨倌儿,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会常常看得忘乎所以,听着老磨倌儿箩面时箩子磕着箩架“哐当当、哐当当”地响,心里也跟着那节奏“哐当当、哐当当”,仿佛在听着什么美妙的旋律沉浸在美妙的享受中。甚或老磨倌儿偶尔用沙哑的声音吆喝一声牲口,也会觉得很有韵味,在寂静的村子里和我幼小而寂静的心里留下余音和回味。
在油房里干活的人我们都叫他们“油黑子”,因为不断地烟熏油浸,他们的衣服包括手和脸被弄得油黑油黑的。那时候榨油用的是土办法。把胡麻炒过,在磨子上磨成“油革”(方言,即胡麻被磨压后形成的膏状的东西),放在一口大锅里蒸,蒸好了,用麻裹成一坨一坨的,用粗大的木楔子挤起来,几个大汉用大锤一下下地砸,便会从中榨出油来。油会分给社员,好像是按人口,每人一年能分到三、四两的麻油。剩下的“麻糁”(胡麻榨过油后剩下的成坨的渣子)则是做了牲口的精饲料。在饥饿的年代里,也被人们当做充饥饱肚的东西。
油房对我有着深深的诱惑。每年油房一开榨,村子的空气里便弥漫着麻油的香味。我没有亲眼见过油黑子们在油房里怎样吃饭,据说他们每天都能吃油炒餽畾。这着实让人心生羡慕,要知道那时候我们一年就能分到那么一丁点儿油,想吃一顿油炒餽畾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们不能期望吃油炒餽畾,但我们有时能偷得到炒胡麻和“油革”。炒胡麻不能到炒锅里偷,因为炒胡麻的炒锅和榨油的榨子在一起,在里屋呢,我们根本无法接近。但是,磨“油革”的磨子却是在外面。我们会趁着磨倌儿不注意,从磨子顶上的漏斗里抓出胡麻来,或者从磨盘的边上抓一团“油革”,迅速跑开。然后听得磨倌儿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骂很难听的话,心里得意地偷着乐。炒胡麻单嚼着吃就很好,若是和炒莜麦和在一起吃就更是别有风味,只可惜现在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这样的口福了。“油革”被我们团在手里,颠来颠去,颠得表皮黑油亮黑油亮地诱人。如果偷得多,拿回家里,加点儿盐蒸了,用闷山药蘸了吃,绵软滑润,油香可口,感觉好得很。
但我对油黑子却有一种从心里的反感,想来竟是因为对一个女人的同情和对一个男人的憎恶。油房里有一个“油大锤”(抡大锤榨油的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让人觉得有些害怕。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油大锤”娶了一个有文化的俊俏媳妇,却常常把这个媳妇打得死去活来。这媳妇的父亲据说是因为曾经给日本人做过翻译,在“文革”时挨整,被下放到我们邻村劳动改造,于是她便是“黑五类”的后代。她读过高中,那时在我们村里是最有文化的人。村里人大多读不了报纸、文件,每当要传达什么指示或者精神,就会让她给读。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听不懂什么内容,但听她那语气语调就让人心里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于是我总觉得她是一个和村里其他的女人全都不一样的女人,从心里对她怀着深深的敬慕。可也许她正是因此而不是“油大锤”期望中的女人,也许只是因为她的“黑五类”的后代,也许“油大锤”的性格使然,总之,她是常常被那个“油大锤”打得死去活来。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看到她蜷在地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狗,被踢得翻过来滚过去,没有一丝呻吟,我感觉她真的好像要死了,竟不由地哭了起来。我还听大人们说,晚上,“油大锤”会剥光她的衣服,用蘸了水的麻绳在她的身上抽……我那时实在无法想通,一个有文化的俊俏女子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命运;我也实在无法想通,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为什么会那样去伤害而不是去保护自己的女人?
后来,他的父亲**了,后来,他们又回城了,后来,听说那男人也不再打她了。但我想,那伤痕会永远地留在她的生命里。
如今,我年已半百,还会常常想起碾房、磨房和油房,自然是有着情感上的怀旧,但也有着对社会生活变迁的感慨。我会怀念那一段生活,因为那里有着我生命的印痕。但无论是怀恋,还是感慨,我们总归也无法回到从前,我们总归也无法改变从前。所有的曾经只能让它永远地留在曾经,而我们更会因此而更加珍惜美丽而平和的人生。
井
我的家在东井子乡最北边儿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不知道“东井子”这个名字的确切由来,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和“井”有关的。从史料看,我们这个地方有着久远的历史,从远古的匈奴、乌桓、鲜卑、契丹,直到蒙古,都曾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总体上地广人稀,原居民较少。从清朝开始,随着垦荒安民政策的推行,外地流民不断地大量涌入。特别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内地民不聊生,为了糊口保命,随着走西口、出口外大潮,山西、河北灾民再次大批流入,或自行开荒生产,或投靠先前来的亲友同乡,在这片水草丰沛的草原上“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到解放前夕,太仆寺旗除现在的贡宝拉格苏木外,其余全部垦为耕地。我的爷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河北移民到这里来的。
井是老百姓生命的血脉,有了井就可以真正地把家安顿下来了。所以,有人住的地方就有井,有了井才有了烟熏火燎的有滋有味的生活。离我们村不到二里地,有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那时叫牧场,但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则习惯叫“道勒胡洞”,蒙语的意思好像就是七眼井,据说可以饮多少多少峰的骆驼,但我们看到的只有一眼井了。我们村里有三眼井,南面的井离生产队的饲养院比较近,主要是饮牲畜用,边上有两个大石头槽子。另外两眼井一眼在村东头,一眼在村西头,专供人们生活用水。
村东头的井就在我家的旁边,应该说,我家就在井的边上。因为是先有那眼井,而后我们在井的旁边建的房,为的是挑水方便些。那是一口石砌的井,井台矮矮的,用四块儿平整光滑的平板儿石砌成,也没有井盖,只用草皮墙围成一个半圆把它环护起来,好防着风把杂物刮到井里去。
每天的天刚麻麻亮,井台上就会响起叮叮当当的水桶磕碰的声音和陆续来挑水的人们那有一搭没一搭打招呼唠家常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我们按村里的辈分叫他五哥的人,总是第一个上井台挑水,他总是先轻轻咳两声,接着就会有放下扁担打水的声音,再接着挑水的人们就渐渐地多起来,打水的声音和唠话的声音也渐渐地多起来,打破了早晨的宁静,这仿佛就是一天生活的序曲。
那时候父亲在外地,爷爷身体不好,大我十岁的哥哥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低,所以就买了两只比较小的铁桶。水桶用得时间长了会漏水,即使不漏水,因为水装得满或者走得不稳,水也会洒出一些来。奶奶编谜语让我们猜,“弟兄两,一般儿高,一路走,一路尿”,猜出是水桶时,我们就乐得不停地笑,笑那水桶会和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一样边走边尿,笑那水桶竟也和我们一样装进去的就是水,撒出来的就是“尿”。
母亲常说,“柴水半家当”,且不说口粮,那时候,单就是解决烧柴、吃水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特别是冬天,井台上的冰冻得很高,站上去很容易打滑。哥哥挑水时上下井台比大人们难,有时就在冰面上撒一些沙土防滑。当井台上的冰冻得大人也不好上井台时,当井壁上的冰结的水斗子没办法放下去时,人们就要镩井——就是把结在井台和井壁上的冰凿下去。镩井时会凿下一大块一大块的冰,我们围观的孩子们就拿去冻冰车。把冻好的冰车拉到井台的高处,坐上去往下滑,比现在的孩子们坐滑梯还要刺激得多。
那时候天气很冷,家里没有炉子,就靠一个火盆取暖。水缸里的水常常结出厚厚的冰,隔几天就要烧水消缸,把结在水缸里的冰化开,否则就没办法装水了。水在人们心中的重要还可以从民间的习俗和禁忌中显出。每年年三十儿的时候,水缸里的水一定是要挑得满满当当的,还在水缸壁上贴上“清水满缸”的红斗方。初一早晨迎喜神之前洗脸,绝不允许把水洒在地上。为防我们洒水,母亲不让我们从盆里洗,由她把手巾浸湿,让我们把手脸擦干净。
天气渐渐地暖和了,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我们家住着两窝燕子,一窝是家燕,住在外屋地的房梁上;一窝是胡燕,住在屋外的房檐下。家燕的颌下有着绛紫色的颈毛,样子清秀美丽,但窝修得比较简陋,上面的口完全敞着;胡燕的颌下的颈毛是灰黑色的花点儿,像素面朝天但也清秀利落的村姑,它们的窝修得结实漂亮,只留着一个可以让它们自己钻进钻出的小口。我很喜欢看燕子们衔泥垒窝,它们衔泥就在我们挑水的井边上,方便得很。累了就喝汪在井台石板上的水,也方便得很。这样,它们不仅和我们共有一个家,还和我们同饮一眼井的水,便让人觉得更加亲切了。村里的孩子们虽然说很淘气,但从来不会去伤害那些燕子。因为我们早被大人们告知,“玩儿燕子,要害眼病的”。如今想来,应该是村民们用这种朴素的禁忌,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也是保护益鸟的一种办法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都认为鸽子是散财的,而燕子却是可以聚财的。所以家里有燕子筑窝安居是一种福兆。
燕子把窝筑好,很快就会孵出小燕子来。胡燕的幼崽儿我们看不着,而家燕的小崽儿则看得清楚。它们被大燕子用马尾拴住在窝里,身子瘦小而嫩粉,稀稀疏疏的一些茸毛,头显得大,嘴则更大,有嫩黄的嘴叉。大燕觅食归来,它们立刻把嘴张得大大的,等着大燕一个一个给它们喂食,那情景现在想来还如在目前,让人不由地怦然心动,觉得十分的温馨。还有燕子婉转的呢喃,像外地迁来的一个小媳妇如唱歌似的说话,特别是最后一个长长的尾音,真是有些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的感觉呢。
和我们同饮一井水的还有麻雀。这些鬼机灵的东西们,一大早就会在门前的杨树上或者就在房檐边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如果说燕子像温婉贤淑的小媳妇,那些麻雀则完全就像机灵顽皮的小孩子。它们很少安静,一会儿飞上来,一会儿飞下去,刚刚飞走了,一转眼功夫就又飞回来了。它们也常常落在草皮砌的井墙上,很有兴致地看燕子衔泥,或到井台上去喝汪在石板上的水。它们甚至有在井壁的石缝里筑巢安家的,让喜欢掏麻雀窝的孩子们很无奈,可见它们的鬼灵精怪。它们喝水也不像燕子很优雅的样子,而是边吵边匆忙地喝上一口又飞跑了,好像是谁在追着它们似的,其实就是贪玩儿。有时,它们也会在井台上洗自己的羽毛,好像也不仅仅是为了干净,把水溅得哪哪儿的都是。总之,麻雀们就是这样一群贪玩儿快乐的小东西。这也很像我们孩子,其实是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就像那些不安分的麻雀。比如,老羊倌儿把两个石槽子的水打得满满的等着中午饮羊,孩子们却早把它当成了开水仗的战场。一会儿功夫,一个个浑身精湿,石槽子里的水却干了。等到羊群回来喝水时,老羊倌儿一边给那些急着喝水挤来挤去的羊打着水,一边骂,当然是骂羊也骂我们。
初夏的午后,大人们都到地里去干活了,村子里更完全成了孩子们的天下。太阳火辣辣的,烤得人直冒汗。一个大一点儿的伙伴儿说:“咱们砸井冰去!”大家就一呼百应,全都随了他去。井壁上冬天结的冰还有没全消了的,挂在深深的井壁上。平时,大人总是嘱咐我们不让到井边儿玩儿,我们胆子小的更是不敢靠近井沿,只好听他的指挥,捡来石头,让他往挂在井壁的冰上砸。砸过一顿之后,他命令我:“去把你家的水斗子拿来,捞上冰来先给你吃。”我于是回家拿来水斗子,让他们捞冰。冰捞上来了,每人一块儿,哈哈,冰凉爽口,吃得实在是过瘾,比后来吃到的冰棒感觉好得多。这之后,井冰对我有了诱惑。一次,大着胆子想自己去砸冰,扒着井沿儿的石板往下看,井很深,井水在深处黑幽幽地闪亮,让人觉得眩晕,好半天才定下神来。找来小块的石头来砸,好像砸下了一些碎渣。可战战兢兢把水斗子放下去,却怎么也拉不上来,结果,把水斗子掉到井里去了。后来,哥哥知道了,央别人好不容易才捞上了斗子。斗子捞上来,哥哥说要给我砸冰。他把斗子里打满水,提到挂着冰的地方,往下一磕,那原本已经挂得不是很牢固的冰就被磕下一大块,捞回来放在水缸里,中午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砸着吃。但大家一边吃着冰,一边也忘不了再骂我几句,说再敢到井边儿就砸碎我的骨头。
每年夏天,头遍地锄过去,人们就该淘井了。因为一年下来,井里会沉积许多杂物。勤谨的人家还好,男人起得早,能挑到很清亮的水。起得晚的人家,挑回去的水就会有些发浑。渐渐地,水缸里就会积一层像淤泥的东西,这时就得经常清缸。于是大家就商议:“该淘井了!”淘井也叫洗井,就是把一年来飘落井中淤积到井里的杂物从井底挖出来,也包括被那些淘气的孩子们扔进去的石头瓦块之类。淘井是很累的体力活,先得把井里的水全部拉上来。那时没有别的机械,全都是靠人力一桶一桶地往上拉。水拉完了,便会用一根很粗的绳子拴着一个人的腰,赤脚下到井底去,把井底淤积的淤泥和杂物挖起来,装进桶里,再由上边的人吊上来。等淤泥挖完了,那人也变得像个泥猴了。人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用清水把他冲干净。我们围观的孩子就会觉得很开心,还会抓着挖出来的淤泥故意往同伴的身上丢,弄得每个人的身上都泥乎乎的。干完活的大人们这时候已经喝酒去了。酒钱是由用井的人家每户出三个或者五个鸡蛋换的,人们喝酒时光着膀子,喝得很来劲儿,有时还会划拳。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一个个喝得脸红扑扑的,才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井淘过之后,水就更旺了,也更清了,也更甜了。
井更让我觉得神奇的是,它居然能够收着人的“魂”。谁家的小孩子被惊着了、吓着了,或者不知什么原因就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大人们就说“这孩子丢魂了”。人有“魂”,这本来就很让孩子们好奇。更何况这“魂”还会被丢掉,就更让我觉得好奇。人的魂丢了怎么办呢?就是由母亲在孩子衣服的后背上缝上一块红布,拿着这衣服到井边去“叫魂”,绕着井边轻轻地叫他的乳名。叫过三天,丢了的“魂”就回来了,这实在是一件让我觉得很神奇的事情,我也曾经有好几次被母亲“叫魂”,心里就总想看一看那“魂”是怎样跟着母亲回到我身上的,但母亲说“魂”是根本就看不着的,所以我也就真的从没有看到,总是在期待中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安稳的梦乡,我想那一定是我丢了的“魂”回来了。
而这一切仿佛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后来,村里的人口增加了,而淘井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加上地下水位的下降,原来很旺的井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浑了,到水缺的时候,早晨起得稍微晚一点儿,就会挑不上水。而这时我也已经逐渐地长大,离开了村子进城读书。看到学校水房里一排水龙头,水龙头一拧,清水就“哗哗”地流出,而且水质要比那老井里的水好得多,我开始觉得那井水相比之下是苦涩的,那生活相比之下更是苦涩的。
大约是从八十年代后期,村里的乡亲们开始在自家的院子里钻压水井,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有一眼,我家也钻了一眼,水质虽然还不如从前的老井,但清亮了许多,用起来也方便了许多。后来,我考大学遭拒,又无奈地回到家乡,开始了一段生命中真正苦涩的日子。正好读到路遥的小说《老井》,于是在心里与小说中那个回乡的青年高加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时,感觉那老井就是幽闭、就是落后甚至就是愚昧的象征,我从心里开始对那老井有了几乎是抗拒的疏远,我渴望能够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以逃离那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悲苦人生。而新的生活的开始并不容易,我做农民,做民办教师,写各种各样的文章,以自己青春的叛逆,做着灵魂的挣扎。最终,我真的几乎没有什么留恋地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开始了我生命和灵魂的漂泊,虽然人走得不是很远,但真正回家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少了。
去年回乡下的家里,家里也通了自来水,“井”的感觉就更没了,“井”好像不仅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且也淡出了村里乡亲们的生活。而我家旁边的那口老井早已经没有了水,井墙也早已倒塌,完全夷为了平地,湮没在了岁月的风尘里。
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只我一个人闷在家里,翻看着一本诗文集,无意间忽然就注意到杜运燮的《井》了——
我是静默。几片草叶,
小小的天空飘几朵浮云,
便是我完整和谐的世界。
是你们在饥渴的时候,
离开了温暖,前来淘汲,
才瞥见你们满面的烦忧。
但我只好被摒弃于温暖
之外,满足于荒凉的寂寞:有孤独
才能保持永远的丰满。
你们只汲取我的表面,
剩下冷寂的心灵深处
让四方飘落的花叶腐烂。
你们也只能扰乱我的表面,
我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
那里我才与无边的宇宙相联。
你们可用垃圾来使我被遗弃,
但我将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涤
它们,我将永远还是我自己:
静默,清澈,简单而虔诚,
绝不逃避,也不兴奋,
微雨来的时候,也苦笑几声。
这些质朴亲切的诗句,这种不事喧哗、甘于寂寞、默默承受的生命形态,猛然间温暖了我的情怀,唤起我生命原初的记忆,让我的眼眶发热,尽管这时我的“井”早已沉睡在故乡的雾霭里。我想借这文章,写下我对井的怀念,对人生的感念。是啊,“井”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但却“与无边的宇宙相联”,正是那“井”,养育了我,养育了我的家,养育了我的乡村,也养育了我的燕子和麻雀。
只是,当我们长大了,游走于红尘间,早已听不到年迈的母亲在井边用亲切的乡音把我们的乳名一声声地呼唤。而那些燕子、那些麻雀,也不知它们已经到哪里去寻找属于它们自己的蓝天、属于它们自己的井自己的生命的水源。
城市里的麻雀
在城市里,很难看到麻雀在乡村里的那种浩浩荡荡自由自在快乐而自信地飞来飞去的阵势,很难看到乡村里的麻雀那种鬼怪精灵桀骜不驯调皮顽劣的表情。城市里的麻雀总是蓬头垢面的显得疲惫而邋遢,城市里的麻雀十分卑微万分谨慎地在城市的夹缝里小心翼翼地讨着生活。
我关注这些城里的麻雀已经很久很久了,每次看到它们的那猥琐的样子我的心里都会不由得酸酸的。我甚至觉得它们早已经不再成其为麻雀,它们倒更像是失去了家园漂泊流浪的无奈的难民。
我记忆中的麻雀才是真正的麻雀。它们的每一个日子仿佛都充满了净朗新奇的感觉,它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吵着叫着嬉戏咬斗好像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和无限的快乐。
乡村里的天是它们的。虽然它们总也飞得不是很高,但是它们也不需要飞得很高,飞得太高了村落就显得远了。但是它们能飞,想飞到东就飞到东,想飞到西就飞到西,就像一群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孩子,可不就是飞来飞去地快活呗!
它们永远不会为吃的发愁,满地的粮食好像都是为他们准备的。每年的秋粮丰收的时候,最先尝鲜的绝不是农民,那一定是它们。尽管人们在地里插个草人吓唬它们,那草人很快就成了它们栖落歇脚的地方。它们一边吃着新鲜的粮食,一边嘲笑农民对它们的无奈,得意地叫着,翅膀扇得“沙沙”响,从这一片地又飞到那一片地去了。——那轻灵的翅膀扇动的全是单纯的快乐啊。
其实,它们有时也是在调侃农民的小气呢!是啊,整个夏天里,是它们捉着田里的虫子呢。解馋固然解馋了,但也保护了庄稼不是?秋天了,成果共享,吃一点不也是应该的嘛!所以它们其实是坦荡得很呢。
冬天也不可怕的。粮食回仓了,可是农家谁不养几只老母鸡啊。一清早,农妇打开门,总忘不了先要喂喂她们的鸡婆们呢。鸡食往院里一撒,麻雀们便立刻从门前的树上一哄而下,马上散落在鸡群中,和鸡们争食着。农妇出来撵它们时,一撵,鸡也跑开,而它们则立刻飞到旁边的树上。没等鸡返回,它们早就又落了回去。一边吃,一边还时不时地朝着那无奈的农妇瞅几眼,那眼神里全是调皮和自得。
麻雀们的家大都就安在农家的屋檐下,农民的家就是他们的家,它们俨然就是农家的一分子,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在我们那里,麻雀是被称作家雀的。哈哈,是家雀!对,虽则是雀,但它们有自己的家。不,是和农民们共有一个家。
在我的记忆里,麻雀还是性子很烈的一种雀。它们很狡猾,鬼机灵的,一般很难逮着它们。偶有被孩子们逮着的,绝不会驯顺地被你抓着,它会反抗,会用它短而有力的尖尖的喙使劲地咬你的手,并绝不吃你的喂食,不像别的雀,如画眉、百灵等,饿了在笼子里喂也会吃的。所以说,麻雀是有着刚烈的脾气的。
麻雀是生得很土气,但很亲切,有一种质朴的生活之气。所以,我看到画家常常把麻雀作为画面的一种点缀,很亲切,一幅中国写意画上,点缀几只麻雀,仿佛那画一下子就显得灵动,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但是,你看见过城市里的麻雀吗?你如果熟悉原本乡村里的麻雀,看见它们,你的心是会痛的。
城市里的麻雀三、五只在一起就算得上是一个群落了,一个个都很驯顺麻木的样子,显得呆呆傻傻的,一幅无所适从的表情。它们听惯了城市里种种的的喧嚣,它们习惯了被冷漠和被忽略,这里没有它们的天地。
我无法知道它们是怎么流落到城里来的。我第一次注意到城里的麻雀是它们那黑乎乎、脏兮兮的样子,已全然看不到它们油光滑顺的毛羽。它们显得那么沧桑,像城里的乞丐,好久好久没有清洗过自己。据说是,这些麻雀都是住在城市的烟囱里。——它们是从哪烟囱的烟火的余温里去寻找那一丝难得的温暖吗?城市里高楼千幢,广厦万间,但没有一个砖缝一个洞孔可供它们安家。它们没有家了,甚至也无篱下可寄,这烟囱就算得上是一个温暖的所在了。
城市里的麻雀永远吃着人家的残羹冷炙。它们机警地在路旁的垃圾堆上觅食。它们可能会觅到鱼肉海鲜的残渣,可能会觅到米饭面包的碎屑,城市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垃圾。它们不用担心会有鸡来和它们争食,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专门来驱赶它们,它们早已不被注意——在城市喧嚣的空气里,谁会去注意几只小小的麻雀呢?它们就这样无奈而麻木地在城市的垃圾堆里懒懒地觅食,好像吃一口不吃一口也都没什么所谓。它们只是活着,就这样在城市的夹缝里卑微而麻木地活着,好像活着或者不活着也都没什么所谓……
一次,我坐在办公室,很无聊地望着窗外。刚刚下过一场雪,整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显得空濛而落寞。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在雪地里站着。好久,我才发现,有三两只麻雀在灰黑的树枝间,缩着脖子,一副很怕冷的样子。它们一动也不动,让人感觉不到那其中还有几个活物。半晌,有一只从枝间飞落下来,在雪地上蹦跳了几下,轻轻地啄着什么。一阵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它便马上又回到那灰黑的树枝上去了。
那天走在上班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麻雀冻死在一小堆垃圾旁边,黑瘦的身子冻得硬梆梆的,也像一块灰黑的垃圾,与其他各种颜色的垃圾被丢弃在一起。凛冽的寒风翻动着垃圾堆,但它的羽毛没有一丝的翻动,全然没有了一丝生命的痕迹……
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留落到城市里来的,我也真的不知道城市是怎样将它们改变了的。
总之,它们是没有了自己的家园,它们是在这里讨生活的。它们已经算不上是真正的麻雀了,它们是城市的流浪者,它们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竟然是如此的麻木和卑微……
草原狐的故事
狐狸是一种极为聪明的动物,是人们心中的精灵。它们有着漂亮的皮毛、小巧可爱的身躯和狡诈精怪的脾性,它们的形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以及民间传说中,总有着一些神秘的色彩。据说,聪明的狐狸不仅能有效避开猎犬的捕杀,甚至会反制猎犬,在冬季河面结薄冰的地方,设计诱猎犬落水;看到有猎人做陷阱,会悄悄跟在猎人屁股后面,看到对方设好陷阱离开后,就在旁边留下可以被同伴知晓的警示……
正因为它们的聪明精怪,在人们心中,似乎代表了某种诡秘的精神,甚至被赋予了某种超凡的本领,可以幻化成精。人们以为狐狸通过修炼,吸收日月精华或人气,能够化身成为人形,最终不死,成为“狐仙”。《玄中记》中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狐狸能捕食各种老鼠、野兔、小鸟、鱼、蛙、蜥蜴、昆虫等,所以有益于维护草原生态平衡。美丽富饶的太仆寺旗草原,也是狐狸繁衍生活的天堂。在这里生活的主要是沙狐,也有白狐和红狐。所以,直到现在,放夜马以及在野外劳作的人们,还常常会见到沙狐,但见到白狐和红狐的比较少。
我出生在太仆寺旗永合村贾家地。小时候,与我们邻村的南沟有个小伙子叫董万明。这个人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也是一个很精灵古怪的人。比如,他能通过观察百灵鸟在空中飞翔的范围,准确找到草丛里它们十分隐蔽的巢;他能通过观察地面上我们称之为“瞎老”的鼹鼠顶起的土堆,一铁锹挖出钻在地底下肉乎乎的鼹鼠;他用一个别人看来很普通的废弃的破山药窖搭成陷阱,逮着很机灵的草原野兔……有一次,他竟然捉到了一只小沙狐!
怎么养这只狐狸呢?他又把院里的一个废山药窖利用起来,把空间挖大一些,把小沙狐放在里面养起来。在草原上捉个老鼠那真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于是他经常给这个小沙狐捉老鼠吃。谁家有个死猫烂狗的,他也给这个小沙狐扔到窖里吃。有时找不到吃的,喂点剩饭给它,好像也不拒绝。这只小沙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还和他有了感情。后来,就不再放在窖里,干脆就像一只狗似的养着它。家里吃饭的时候,沙狐就蹲在炕沿底下,眼巴巴地看着,那可爱的神态特别惹人怜爱。于是一家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它。他出去干活的时候沙狐就跟着他,他没事儿跟人们在墙根儿晒太阳,沙狐也跟着他蹲在墙根儿晒太阳。人们觉得非常的神奇。
那时董万明还没成家,人们没事儿就逗他说,你看这是个母沙狐,多养几年,等它成了精,就可以给你当媳妇。董万明不善言谈,嘿嘿一笑了事。小沙狐看看人们,看看他,不知人们说的意思,仍然是天天跟着他下地干活或者在墙根儿晒太阳。
转眼到了第三年的春天。有一天早晨起来,董万明发现,那只沙狐不见了,并且从此真的不见了。这让他好长时间心里非常失落,养了这么长时间,他真的和它有了感情,好一段时间,就跟丢了魂似的。人们说,董万明的魂儿让母沙狐给勾上走了。
说来也巧。这一年的秋天,真的就有人主动做媒,给董万明说来了一个俊俏的媳妇儿。姑娘不嫌他家穷,很快就嫁给他了。人们说,这是那个沙狐安排的姻缘,是专门来报恩的。
南沟附近总有沙狐出没,前几年我骑摩托回乡时,还在南沟村子前面的路旁,拍到一只正在路边水坑喝水的沙狐。当时我就想,一定是董万明养的那只母沙狐的后代。
村里有个马倌儿,爱喝酒,村里人叫他“老马倌儿”,尽管他其实并不很老。我们村和贡宝拉格的海日图临近,且蒙汉关系处得十分融洽,马倌儿和海日图的许多牧民都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他把村里的马群赶到草原上,就骑着马找个牧户家喝酒去了。
人都说老马识途,一点不假。有一次,马倌儿晚上喝了酒从海日图回来。平时他常常是喝了酒往马背上一骑,便迷迷糊糊地睡觉,马自然会把他驮回家里,走到马桩前打个响鼻,他就醒了。然后翻下马背,回屋里睡觉去。
可这一天,走半路上,胯下的骑马突然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鼻。醉意朦胧的他一激灵,抬眼一看,眼前一只漂亮的白狐!
当时正是仲秋时节,月色朦胧,草原上一片苍茫,向四野望去,一片茫然,而白狐正用俊俏的眼神儿打量着他。而这时,看着离他近在咫尺的漂亮白狐,醉意朦胧的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把白狐逮了做一个狐皮帽子。
于是,他不动神色地从马鞍桥上轻轻摘下皮马绊,紧紧攥在手中。两腿在骑马肚子上轻轻一夹,缰绳一抖,提马向前,冲向白狐,抡起马绊,狠狠地向白狐抽了过去……
他隐约觉得马绊抽到了白狐的身上,且隐约听到白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也隐约觉得眼前划过一道白光……可定睛再看,那只白狐正翻滚着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朝他回头。他感觉那白狐是受了伤的,于是提马去追。可是,只见那白狐在他的马前翻滚着逃窜,马绊就是抽不着它。就这样追了十多分钟,他忽然觉得眼前腾起一道白光,胯下的骑马嘶叫一声前蹄立起,戛然停立,紧接着“踏踏踏”地后退数步……当他再睁眼看时,立马惊出一身冷汗——前面是一道很深的壕堑,如果不是胯下的坐骑反应快,他早已栽入壕堑底下。而此时,连白狐的影子也都看不见了……下得马来,他抱住马脖子流下了眼泪,向白狐消失的方向跪拜祈祷。后来他总是告诫村里的年轻人,不要对狐狸起不良之念。
我们村和河北的康保县搭界。阎油坊乡孟家营子和我们村相隔不到20里。孟家营子有个打猎的,我们那里叫“打牲的”。这个“打牲的”平时种地,到冬天农闲的时候,就会扛着一杆长长的老火枪,到我们村子附近和海日图一带打猎,主要是打些草原野兔和沙鸡、斑翅之类。我们孩子们看着他穿着白茬皮袄,大毡疙瘩,扛着长长的火枪,就觉得特别神气。有时看他的猎袋里装了一只野兔或几只沙鸡,更是羡慕得不得了。于是,我们便传说他的枪法十分精准,并编造各种他的传奇,比如,说他曾经在抗日战争的时候用这杆火枪打死好几个日本鬼子——其实,关于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自己脑补出他的传奇故事。
但后来他真有了故事。听说,这个“打牲的”多年来一直会在海日图到我们永合村的尖尖山一代看到一只红狐。起初,他也听说过狐狸不可轻易猎杀,特别是红狐,更被人们赋予神异的色彩。但时间久了,他还是没能忍得住心中的好奇。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正是打猎的好机会。在茫茫的雪野,在尖尖山脚下,他又看到了那只漂亮的红狐,从他的视野里飘过。他穿着白茬皮袄,躲在一块儿大石头后,观察着这只红狐,并悄悄地装上一枪重重的枪药——他想下手了,他想能猎到这只红狐,才是他作为猎人的骄傲和自豪。
那只红狐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然后,很悠闲轻盈地,从雪地上走着……他感觉红狐就在他的射程里,而他的枪法足以十分精准地命中红狐的头——他轻轻地扣动了老火枪的扳机,只觉得眼前腾起一片红雾,之后便没有了知觉……
是我们村里的老马倌儿发现了他,用马把他驮了回去。后来他才知道,他的那杆陪伴他多年的老火枪炸了,他的狗皮帽子也被炸烂了,他的半个耳朵也被炸没了,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从此,这个“打牲的”人不再打牲,据说他在家里专门设个牌位,一直供奉着狐仙。
这不是传奇,是我们小时候真实的故事。如今,你走过海日图到永合村的那一片草地,还会偶尔碰到一只狐狸。
杏花·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这是陆游的诗句。因了昨夜的春雨,这诗句便忽然间又被洗得清晰。特别是那杏花,无意之间便开满了记忆。只是我的记忆里的杏花,是我家乡的山杏花。春雨过后,便开得满坡,但没有人用它到深巷里去卖。
我爱花。小时侯,母亲总因此说我女子气,听得心里不快。如今想来,女子也罢,男子也罢,对于世间美好的事物,热爱生活的心灵总会生出一种怜爱之情。更何况,山杏花本身就并不女子气。
山杏花是娇小的,小小的花萼托着五个如玉的花瓣,结在紫红虬曲的枝干上。纤纤花蕊,顶着一星星淡黄的花粉,使人不相信这娇嫩的花朵竟是结在那遒劲的老枝上。那紫红虬曲的枝干,如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紫色的灵魂,斜枝横出,扭曲向上,显示出一种不屈的内力,一种向上的精神,一种不甘压抑的生命的坚韧,让人肃然起敬,同时生出一种生命的庄严。
我们这里风大,沙大,干旱少雨。一到春天,黄沙漫卷,铺天盖地。有什么样的花能在这样的恶劣的环境中开放吗?对,山杏花就是迎春绽放的第一枝!
山杏树把根深深地扎入贫瘠的土地深处,从土地深层吮吸着生命的滋养,蕴集着生命的精华,在狂风的抽打中磨练着自己柔韧的生命意志。它抗争着,它生长着,它的灵魂在扭曲中颤抖着,在抽打中扭曲着,但那份对春天的爱,对生命的执著,却始终不会改变。该秀苞还要秀苞,该开花还要开花。那一片粉红,那一片莹白,那一缕幽幽的芳馨,是生命的赞美诗,是追求之歌,是奋争之歌,是苦难的暗夜里孕育出来的彩色的憧憬、芳香的梦。
它是春天的使者,它是花的骄傲。它不仅开得美,开得繁茂,而更美的是它的精神,是它的坚韧的对美的追求的精神,是它那在苍劲中孕育娇美的风骨!
当那一朵朵的花儿落下枝头的时候,小小的青杏便结上了,嫩嫩的树叶也开始慢慢地往开展,而那一缕清香,仍然留在一片葱茏之中……
这些年来,我一个人离开家,为生计奔波着,为着一个梦奔波着,有过苦,有过痛,心里落满沧桑。但我深深地知道,那一份不改的纯真,那一份不改的执著,总能熬过一次次风霜,开一枝花给春天,举青青的果给太阳。
杏花,春雨。春,在我的心中,已经是如此地鲜活着了。
责任编辑: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