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奔赴山里

朋友L君是东北人,关外生,关外长,又天生一副好奇探密的脾性,什么地方都想去,对什么都感兴趣。他曾多次对我炫耀道,中国地儿里数得上的名山大川都溜达过,现正准备向国外进军呐。接着,大嘴一张,就轻轻松松地吐出一嘟噜一大串儿的地名水名来,东到“天尽头”,西到“吐鲁番”,南至海南岛,北至漠河边,就连毗邻的俄罗斯也留有他自诩为珍贵的足印。说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慌,且眉飞色舞唾星四溅,大有自己不算饱学之士,也够得上“饱景之士”的自得架势。听得你瞪眼缩脖,无话可接。

前些日子,他又发来邮件,大谈特谈起英国之行,说大不列颠帝国硬生生地被自己踩扁在脚下,下一步准备先把小日本岛给踹进海底,再向北美进发,接着就是澳洲和南非等等。好像这偌大的地球,就跟他家里的地球仪似的,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狂妄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如果再这么任由他发展下去,实在难以与他继续交往。必须搜摸点儿是他一无所知,且能叫他目瞪口呆的硬通货,狠狠地给他一次致命重创,让他明白,什么是夜郎自大,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但是,这想法虽好,却难运作,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才好。

我一年到头呆的地方,地处鲁东南,东临滔滔东海,西靠巍巍蒙山,南近苏北,北接胶东半岛。按说,这里应该是一方宝地,要景有景,要水有水。但细细琢磨起来,这些恐怕都难入他的法眼,甚或他的眼睛早已瞄到月球火星上去了。

一次,居住在老家山里经年难见一面的堂兄进城办事,顺便到我家闲坐,临近中午便要起身回去。这哪儿成,左说右拦地安稳住堂兄,就一头拱进厨房,手舞足蹈地忙活了半日,方东拼西凑地端上四碟小菜来。再从橱柜里翻出久已不动的蘭陵陈酿,笨手笨脚地打开,酒香溢满了屋子。随着酒精的浸润,头脑就发热,舌头也异常灵活起来,老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及山野村妇的艳情逸事也便一股脑地被端上了饭桌,和着美酒与粗陋的饭菜一齐灌进了肚子里。

待晕头晕脑地把堂兄恭送出门,就迫不及待地倒头酣睡。睁眼看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时分。

拥被静坐,中午听到的那些逸闻趣事还在脑子里瞎折腾乱转悠,挥也挥不散。忽地灵光一闪,轻扣额头道,笨死,笨死,何不去山里老家一行。说脸皮薄点儿,是走亲串友拉近感情;说脸皮厚点儿,算是体验生活山区采风吧。

我想,凭L君的心性和度量,再怎么天上人间地狂奔,也不屑于跑到山旮旯里寻兴致的。

⊙山脚亲戚

选定的日子是“五一”长假。

做好做歹地把单位里的事情处理完,已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再翻箱倒柜地收拾随身携带的衣物用品,待鼓鼓的旅行袋死猪般躺倒在地板上时,我也随之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是天光一片,阳光拥满了凌乱的房间。

匆匆赶到车站,挤上交通车,倒头又睡。迷糊中,额头被狠狠地嗑了一下。睁眼四顾,交通车已到达了一个小站。还没看清是什么地方,车又急急地开动了。猛然瞥见路边一片似曾相识的白汪汪的水,方明白去堂兄家的山路就在这汪水的对岸。站起身直着嗓子喊,停车,我到站了。司机埋怨道,早干啥啦?回一句,睡觉哪!便顾不得司机不耐烦的眼光和周围旅客幸灾乐祸的嬉笑声,忙忙地逃下车。

这白汪汪的水面,其实是一座水库。父亲曾自豪地讲,这水库大,其水容量在全省可排在前几位。说的时候,自豪中又透出几许悲凉。我暗笑父亲的恋土情结,经过近五十年的沧桑岁月与人生风雨的洗刷,不但没有冲淡一丁点儿,反而愈加浓烈。甚至,与我说话不出几分钟,那话题就拐到了水库底,拐到老祖居住并生息繁衍了我们现今一大群人的老宅。

我家老祖就曾世世辈辈在这片平坦肥沃的土地上快快乐乐地生活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上头一纸红头文件下来,说是要建一座大型水库,以确保下游几十万亩良田的收成,动员方圆十几里地几十个村子搬迁。于是,我家就背井离乡地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堂兄一家故土难舍,就近搬到了附近的山里,看守着老村原有的方圆几十里地的山场。小时候,曾随着父亲去过几次,都是摸黑上山,天不亮就下山,除了山高路窄外,再没有了什么印象。

拎着重重的旅行袋来到水边,呆呆地望着浩淼如烟的水面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发愁,不知如何渡过去,更记不得堂兄家的确切位置。就后悔此行太过卤莽草率,心底升出打道回府的意思。

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一阵阵狗叫声。不远处一家农舍小院门前,站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狗,正横眉竖眼地死盯着我看,好像我手中的旅行袋就是从它家偷出来似的。

有人家,就一定会知道去山里的路径。抱着侥幸心理,生性怕狗的我硬着头皮拖着袋子朝这农家走去。离农舍还有三十米远的样子,我便寸步难行了。那狼狗已经窜了上来,背毛竖起,呲牙咧嘴地挡在我面前。想起小时大人们常说,狼怕下蹲狗怕哈腰,意思是说,狼一看见人蹲下,就以为人要瞄准开枪;而狗一看见人弯腰,就以为要拾捡地上的石头来打它,从而都乖乖地溜掉。于是,壮着胆子把袋子重重扔到地上,近乎夸张地弯腰慌忙中抓起一块石子,抬眼一瞥,乖乖,那狗不但没有夹着尾巴溜走,反而又窜前几步,作势就要扑上来。想是这世道确实变了,人的那点儿精明伎俩早被狗儿们揣摩得一清二楚,人反而显得愚蠢透顶了。

老老实实地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石块轻轻丢掉,并把手掌摊开,好让狗儿明白我本无恶意,只是友善地来访,心跳却撞得胸口疼。狗儿却不识抬举,仍旧不依不饶地狂吠着。曾试着悄悄后移软软的步子,狗儿竟寸步不让地跟上来,想溜也溜不掉,只能一动不敢动地对峙着。真是出大汗了,脖颈上的冷汗直淌,又不敢大声喊叫,怕激起狗儿的野性。

正无助间,身后传来一声银铃般的轻喝声。那狗儿立时收敛了些狂妄相儿,尾巴也亲切地摇动起来,但那双狗眼仍旧死盯着我不放。

一个十二、三岁穿着水绿色衣服的女孩子,与狗儿并立在一起。她用手轻拍拍狗儿的头,待狗儿安静下来,才怯怯地望着我,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惹人怜爱的模样。长长地舒口气,擦一把冷汗,小心地问道,去水那边的山里怎么走?孩子先是嫣然一笑,遥指远处道,走左边的土路有二十多里路,从水路过去最近,十几里地就到了。倒吸口气,就想立马转身搭车回城。

农家小院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棍依靠在门框上。她叫着女孩道,妮儿,和谁拉呱呢?女孩大声回道,奶,是一个问路的,要到山里去。老婆婆就热情地叫屋里喝水,小女孩也上前拽。就想,反正也去不了山里了,即使去了,也未必能找到堂兄家。而且,城里通到这儿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下一趟得下午才能来,不如先歇歇脚再说,就乐颠颠地随了女孩和老婆婆进了农院。那只可恨的狗儿竟然也改变了态度,屁颠屁颠地尾随着跟了进来。

一座简朴却干净的农院,屋子是四间,砖瓦结构,院墙却是黄土夯就的。墙不高,也就两米左右,上面长满了针刺如麻翠绿欲滴的仙人掌,有艳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孤傲地炫耀着馋人的美丽。一心想伸手摘朵花,又怕让刺扎了手,便摸出相机一顿狠拍。惹得小女孩忽而盯着手中模样古怪的相机惊奇不已,忽而对前蹲后仰的拍照姿势掩嘴嬉笑不止。

老婆婆已经将茶碗摆放到院中石榴树下的小桌子上,招呼喝茶水。茶是大叶绿茶,壶是小窑场烧制的泥壶,碗是粗制的瓷碗,水却是纯正的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坐在这样清净的农院里,有嫩绿的树冠太阳伞般罩在头上,有清凉的山风凉毛巾般轻拂着汗津津的身子,有四处觅食嬉闹的鸡狗鹅鸭环围在身前身后,那份惬意,那份舒适,自比城里空调大开乐声四起噪音轰响的茶楼酒肆强了十万八千里。再喝上口山泉水泡制的茶水,就可怜起城里人装模做样煞费苦心地搞的那些所谓茶道表演来。

老婆婆正细心地问着,大有警察对身份不明者的盘问路数,诸如姓字名谁、家居何处、来此何干等等。当然不会是戒备心理的驱使,有的只是对陌生客人来访的惊喜和好奇。面对如此悠闲的环境和质朴善良的祖孙俩,来客大可以轻松自如地和盘端出自己的一切真实情况,而不会像在城里似的遮遮掩掩半含半露地故弄玄虚。

边问边喝茶,正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门被很响地推开。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壮实的女人肩扛袋子手端瓢盆跨进了小院,引得狗儿殷勤地围着俩人腿边转圈圈儿。

有陌生的城里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家院子里,俩人自是迷惑不解。老婆婆立马将刚刚问出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儿媳,又问是不是知道我堂兄是哪户人家。男人不习惯去握我伸出的表示友好意思的手,只是搓搓自己蒲扇般的手掌憨憨地坐下,边忙着给我续茶水,边瓮声瓮气地问是谁。老婆婆就急催着我说出名姓来,好让儿子能荣耀地为城里人排忧解难。待我说出堂兄的名字,男人就咧开大嘴笑,说咱也是亲戚哩,我和他是连襟,他是妮儿的表姨夫。

接下来,我受到的礼遇是空前的真诚和热情。亲戚出其不意地抓住一只在脚边贪找食物的鸡,用草秸缚住扔到院角。女人嬉笑着拉女儿进到锅屋,里面立时传出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烟筒里就有缕缕青烟随风散去。老婆婆更是眉开眼笑,继续盘问着我的身世祖脉、父母双亲等。

待要起身告辞时,亲戚急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铁锢一样硬而有力,像刚才扔鸡似的把我拽到杌子上,说到了亲戚家不吃饭就走,是嫌怠慢了,还是嫌管不起顿饭,想让亲戚们笑话咱哩。女人和女孩也从锅屋里奔出来,与老婆婆一左一右地围在身边,生怕我扎翅飞了。

如若再坚持着走,完全拂逆了一家人的好意。况且,去堂兄家,还要仰赖亲戚领路。于是,就安心地坐下来,任由一家人杀鸡的杀鸡,做饭的做饭,盘问的盘问,倒也其乐融融。

喝着白干酒,吃着满桌子的菜,亲戚的话就渐渐多起来,说他过去如何穷困,现今儿如何在水库里搞着网箱养鱼捞票子的营生儿。今后,还打算如何将现有的二十亩水面扩大到五十亩等等,眼里现出满足和憧憬的神色。

吃完饭,已是午后两点多种,一家人还想留着多住一夜。见我急于去堂兄家,亲戚就说,我用船送过去。

船是用白铁皮做就的小船,能容纳三、四个人,是用来拉运饲料和捕鱼的,里面积了一层水。见我战战兢兢地不敢上船,亲戚憨厚地笑道,不防事,不防事!像安慰小孩子似的,反倒把我弄成了大红脸。待坐好,那船在亲戚粗壮手臂的摇动下,在风轻浪静的水面上平稳地向前行去。

据说,城里的生活用水就来源于这里。水很清,在午后阳光的蒸照下,水面氤氲出淡淡的雾气,又有折射的阳光四下里照过来,刺得你睁不开眼睛。眯上眼,静听船儿击水的声响,又有水鸟欢叫的声音钻进耳朵,引得你不得不时时微睁双眼四处乱瞅。

观察了一会儿划船的动作,一心想试试大海航行的滋味儿,就接过亲戚手中的浆奋力摇动。船却停下来,并晃晃悠悠地掉转了头腚,左右剧烈地颠簸着,大有把我翻下水去喂鱼的架势。忙乖乖地让出浆柄,蹲下身来,用手使劲儿揉搓着略显迷糊了的脑袋,胃里就有点儿翻腾,连东瞅西望的心思也不敢有了。

半个小时的光景,船轻轻地触到了岸边。迷迷糊糊地上了岸,顿时又兴奋起来。连绵起伏的群山横卧在眼前,怪石嶙峋,层峦叠嶂;山鹰盘旋,野花烂漫;山径通幽,芳草无边。

许是生**山的缘故,见到山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塌实感。

⊙山中一夜

进山的路并不宽敞,仅容两个人并肩走。路面更是凸凹不平,碎石成堆。两边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草花,招来成群结对的蜂蝶飞来舞去。

有意将脚踏到草丛里,这样走起来就像走在厚密绵软的地毯上。亲戚提醒说,小心有长虫。所说的长虫,就是书本上说的蛇。果然,就见到黑灰丑陋的蛇盘成一团,静卧在松树下乘凉。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随意乱走,一步一小心地踩着亲戚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深山密谷里行去。

愈走,山谷愈深,两边的峻岭愈高,路径也愈幽暗。周围的树木更是浓密,松树柏树柞树榆树遍布,杂草荆刺丛生。天日已被高大厚密的树木罩得踪影皆无,仅剩了柔和的光线穿过枝叶透进来。丛林已把来去的路径包裹成了浓绿通道,间或有巨岩怪石伫立在草木丛里,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这时节,无数的鸟鸣声在上下左右响起,或高亢,或婉转,或急促,或悠长。

正当凝神倾听这天籁独具的乐声,头顶上枝叶响动,是两只绿背红嘴黄爪黑长尾的山雀在争斗打闹。旁边蹲坐着几只松鼠,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你。刚要抬起手向它们打声招呼,手还未抬,声还未发,树叶一晃便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两只山雀在无尽无休地争吵着。

二十分钟后,路突然向右拐去,并渐渐高了起来,向一道山梁延伸过去。背着旅行袋的亲戚健步如初,我却被远远甩在后面,大汗淋漓喘若闷雷。

亲戚就停下来,让歇一歇,说:城里的路比不得这山路难行,要悠着劲儿才行。

问:还有多远?

轻松地回一句:还得小半时的路程。

长长地舒口气,不敢再磨蹭,赶紧上路。就想,这山里的人今日出山明日出行的,不觉得辛苦劳累么。亲戚的脚步慢了许多,是照顾我的缘故,我便一路趔趔趄趄地努力跟随着。

终于翻过山梁,就见一片山怀里长满了密密匝匝的栗子树,有的高大粗壮,树冠覆地亩许,也有的细若筷杆高仅几尺,均有嫩黄的新芽坠满枝梢。

亲戚说,这就是堂兄承包的山地,有三百多亩。又指着远处栗树丛中隐隐可辩的屋舍道,他的看山屋子就在那儿。

本以为近在咫尺,不想又走了半个小时才听到狗儿的叫声,就再一次领略了“望山跑死马”这句谚语的形象性和准确性来。

房子一溜四间,用乱石头堆砌起低矮的院墙。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前挂着几十串红红的辣椒,堆放着锨锄镐桶。屋门挂锁,门前用铁链子栓着一条黑狗。

那黑狗想是与亲戚十分熟悉,待我们走近时就停止了狂吼,代之以轻摇粗尾低声嘶鸣,像是与我们亲热地交流。

亲戚说,堂兄本来住在山那边的村子里,因为要看管林子,才暂时居住于此。问此地离村子还有多远。答:约莫还有十里的路程。

接着,他把蒲扇般的大手握成喇叭状,对了四周密林转着圈喊起来,“快——来——家——哟——”

声音洪亮如铜钟,扩散在丛林里,远处山峦间飘荡起一波又一波的回响,喊山的嗓子名不虚传。

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一声回应,依旧响亮如铜钟,又比亲戚的柔和了许多,是女子的声音。

亲戚说,是大姐,就要回来了。

果然,不到一支烟的功夫,树林里钻出一个中年山村农妇,粗壮的腰身,高挽裤腿,满脸湿汗,头顶毛巾,肩扛锄头,手拎一个塑料袋子,风风火火地走来。

家里来贵客哩,亲戚把我介绍了一下。

堂嫂立时笑了,说一家人也认不得,真真该死啦。又像亲戚样儿手卷喇叭筒朝远处密林喊道,“贵——客——上——门——哟,快——死——回——来——”

远处立即传来“哎——”的回声,是堂兄的声音。

果然,只一小会儿,堂兄就满头大汗地一路小跑过来。见到我,自是惊喜万分,说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你会来这山旮旯里。我笑道,这里挺好呵,不用手机电话,信息也畅通无阻,既有益健康,又节省了开支。堂兄呵呵笑着,忙着洗碗筛茶。

茶还是大叶绿茶,壶碗与亲戚家的没有什么两样,但茶香要比亲戚的醇,想是山上的水质远比山下的好。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亲戚早已匆匆返回。堂兄堂嫂忙着杀鸡炒菜,菜的香气溢满小院,给人一种充实又温馨的感觉。

房子不算宽大,却收拾得整齐有序。西墙有木棍搭起的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单子上垛着折叠整齐的被子。上面趴卧着一只大花猫,正睡得黑天昏地,还打着均匀的呼噜。一溜六个水泥缸沿北墙角一字排开,里面盛着满满的米粮。一张方桌摆在屋子中间,桌面的红漆虽然剥落了不少,但不见有灰尘污垢。由此看出,堂嫂是个能干又利落的女人,自比拖沓的堂兄强了百倍。

户外罩起了一层艳彩,是晚霞在西天燃起来。橘红色的光线扯满山坳,缀满稠密的枝桠,嫩绿的叶子被浓妆艳抹起来,看得你有些晕旋,像一下子进入了幻境一般。林里时时传来山鸟的鸣叫,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一声,声声悦耳,似在喊山般召唤着妻儿老小快快回家休息。这个时候,心中一动,竟有种想家的感觉,既脸红汗颜,又妙不可言。

堂兄知道了我此行的意思后,不顾堂嫂嫌外边夜冷风硬的意见,坚持着把方桌搬到了小院子里,又从屋里拽出扯线的灯泡。看我惊奇的傻样,他忙指指屋顶说,是用风力发的电。

顺着堂兄手指望去,果见屋后竖着挺高的杆子,上面有风扇样的四只大翅子在晚风吹拂下不停地转动着。

——能看电视么?

——能,就是电视才坏哩,没得空闲儿下山修理。

——这地方真好啊,青山绿水,空气清爽。住这里,连神仙也不想做了。

堂兄狡黠地笑道:要不咱俩换换,我去住你的高楼大厦,你来住我这石窝窝儿,保管不出个月二十天,我没住够你倒先跑哩。

堂嫂接话道:想得你臭美,咱兄弟是啥命相儿,今儿能到咱家来认一家人,是你修的福分呢,倒想赖蛤蟆吃起天鹅肉啦。

堂兄现出一副无赖相儿道:天鹅肉吃不到,倒把你给吃了一辈子。

说完,堂兄的脸上浮起厚厚一层心满意足的神情。

堂嫂生气地狠狠拧了堂兄一把,嚷道:守着一家人的兄弟,我也不怕笑话,要不是当年你流氓无赖,我会跟了你,下辈子也没你的份儿呢。

我猜想,当年他俩肯定有段精彩的故事,但碍于堂嫂的面不便细问,只能憋在胸口。

山中的夜晚终于降下来,山野寂静,青蓝色的天空显得高旷幽深。星斗闪烁,大小错落,晶亮如水晶石。月亮挂起在夜空,硕大而清晰,静静地喷吐着优柔的毫光。黛色的群山似乎进入了梦乡,凉爽的山风从山体内匀匀地呼出,轻拂着如毛发般茂密的丛林,发出“唰唰”地轻响。这个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情意境里,呆想着,傻看着。

夜已深了,山中吹来的风寒凉了许多,要不是借着温热的酒气,人早就支撑不住了。

就连堂嫂也抱紧了双臂打起了寒噤,不时地催促着我俩快点儿喝完那点儿辣水去睡觉,并骂堂兄道:你长得皮糙肉厚的,蹲门外喂了狼也不管,兄弟长得金贵,让凉风吹感冒了,可咋向弟妹交代呀。

堂兄笑眯眯地应着,帮堂嫂一阵风地打扫着残杯剩菜,说:我今晚和兄弟通腿睡,还有些话没唠完呢。

堂嫂说:就知道你那点儿出息,一见到个人就没完没了地拉呱,少说能憋死啦。

说归说,床铺早已收拾妥当,自己走向另一间。临关门时,对我道:兄弟,别理他的唠叨,好好睡自己的觉。又对堂兄说:好好洗洗蹄子,别熏了兄弟,也别神吹海侃胡说八道的,明天不是说好要回村子嘛。

我俩通腿坐到松软的被子里,堂兄点起一支我带来的沂蒙山香烟。我知道他还不想睡,蓦地想起俩人傍晚嬉闹的场面,就忍不住问道,在嫂子跟前,你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是城里难找的标准模范丈夫。

——是我对不起你嫂子。别看她总拿话刺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我可真心哩。人又勤俭,地里的活计全赖她照应。要不,我哪儿侍弄过来哦。

——说说你俩是怎么成的亲,行不。

——嘿嘿,这个不好说哩。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就是想听听热闹。

堂兄犹豫了大半天,终于拗不过,还是答应了。他让我保证,不准把这丑事写到书里,便吭吭哧哧地讲起来。

当年堂兄家里穷,兄弟姊妹又多,日子紧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堂兄是长子,长相差了些。提媒的每每上门说亲,本是冲着他来的,瞥见他两个高爽端庄的兄弟,就立时变了卦,非要说给他的兄弟。父母也是穷怕了,哪管好孬,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成一个家就少了一块心病。苦就苦了堂兄,快三十了也没有娶到老婆。父母急了,就想用妹妹替老大换一个。就是这家的妹子嫁给那家兄弟做媳妇,那家妹子给这家兄弟当老婆,美其名曰“换亲”。这个法子在山里屡见不鲜,但成立的家庭大都不幸福。要有一个家庭闹别扭,另一家也得闹起别扭来;倘或一家散了,那家肯定得离婚。堂兄死活不同意,说要是这样,就是寻了短儿,也不能坑了妹子一辈子。他自己更着急,两只贼眼整日里就往那些被父母逼迫坐等着为弟弟换媳妇的大龄“识字班”(这里的未婚女子俗称“识字班”)身上瞄。

还真瞄到一位,临村的,是堂兄扛着猎枪漫山遍野游荡着打兔子时遇见的。

当时,那女子正坐在地头上愁眉苦脸地想心事,且泪水涟涟。堂兄猜想一定有原由,就去四下里打探。原来也是个苦命人,父亲早亡,女子娘咬牙拉扯着姐弟二人过日子。弟弟比她小十多岁,刚上初中,又因了经济拮据而下了学。她原本早到了出嫁的年龄,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女子娘就是不答应,情急时还把提亲的骂跑了好几个。就是因为自家的日子窘迫,难给儿子成亲,女子娘便铁定了心肠地用姐姐换亲。而弟弟又太小,即使女子过了三十,也还是到不了结婚年龄,就只能硬撑苦熬着,大把的青春时光就如山溪般哗哗地溜走,空余满腹的辛酸泪。

堂兄的贼眼当然雪亮起来。他细细探得女子家住在村子边上,孤儿寡母好生孤单,心中顿时燃烧起强烈欲望,烤焦了喉嗓儿熏晕了脑瓜儿,便打起了坏主意。

堂兄先是在半夜三更时分,跑到女子家屋前屋后学狼嚎,引得全村狗吠四邻不安。那女子家更惨,整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白天上山劳作的时候,女子就显得心神不定,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堂兄就有意围着女子劳作的地点,装模作样地扛着枪四处寻摸兔子,还上前故意问女子,这儿有没有狼虫虎豹兔子野鸡之类的东西。那架势,就好像山猫野兽知道他要来,都逃得连影儿也不见了,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和不甘。女子正为夜里的狼嚎困扰得神经兮兮的,一听这话,就如落水人狠命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再三央求堂兄夜里去为她家除此大患。那眼泪婆娑的可怜样子,惹得堂兄直想当场就抱住她的头狠狠地啃上一口。

傍晚的时候,堂兄真就扛着枪大模大样地来到女子家,美美地享受了女子家的热情款待,还有意和未来的丈母娘套了半天近乎儿。天大黑的时候,堂兄说,得外面守着,你们今夜就放心大胆地睡吧,一切有我呐。

半夜的时候,那瘆人的狼嚎声又起,连带起满村的狗吠。紧接着一声枪响,此后便没有了动静。

过了几天,堂兄又借故到女子家要水喝,受到全家人更隆重的礼遇,直夸他是大能人大好人,甚至还把村干部请到家里陪堂兄品茶饮酒。堂兄自以为火候儿到了,就请媒人去提亲。没想到,那女子娘就是死活不肯松口儿。堂兄便狗急跳墙,琢磨出了更损人的主意,甚至是不择手段以身试法了。

专等到女子一个人在山上的地里劳作时,堂兄把自家的狗嘴用绳子绑紧,拴到地边的树林里,就绕过去与女子无话找话。听到树林里枝叶晃动,转身看时,一张狼样的狗脸伸了出来。女子见了,随即如面条般瘫倒在地,哪还有逃跑的力气。堂兄趁机抱起女子向密林飞奔,待翻过一个山头,把惊吓迷糊了的女子放到地上,她的两只手臂还死死地揽住堂兄的脖子。接下来的事情,便朝着堂兄早已阴谋策划好的方向顺理成章地发展,稀里糊涂的俩人就做成了稀里糊涂的事情。

生米已然做成熟饭,女子娘也没了脾气。在逼迫堂兄必须负责承揽儿子长大后所有成家立业之事时,才无可奈何地把自家这棵好菜剜到了堂兄家的篮子里。

我早已笑成了一团,捂着肚子说,这招儿也太阴损了,还犯了国法呢。堂兄这回没笑,他重重地叹口气道,这不是穷得没法子嘛。就听隔壁堂嫂大声呵斥道,还不快闭了狗嘴睡觉,要给咱兄弟熬鹰嘛。堂兄忙道,就睡,就睡。说着,麻利地拉灭了电灯,只一小会儿就响起了甜甜的鼾声。

院子里的公鸡在打头遍鸣儿,山风漫过丛林旋起的“唰唰”声依旧未停息。月光明晃晃地照进屋内,柔和而清晰。

笑疼的肚子已不再疼,心底却泛起一层酸意来。我想,对于那个岁月,那个岁月里的人和发生在那个岁月里的事,用现今儿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去衡量,是否公允妥当呢。

我不能回答自己,也给不出一个肯定清晰的答案。

⊙山村逸事

堂兄所在的村子,离承包的山场还有十多里山路。

山还是高山,林还是密林,路也还是高低起伏地向着一道又一道山梁延伸。

七拐八绕地走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一个村落,几十座农家小院松松散散地布满了整个山坳。

细看才知道,每座小院都单独而立,或坡上或坡下,或沟顶或沟底,没有两家并肩直排的,也就没有借墙搭山之说。房子大多是石墙瓦盖结构。也有少许石墙草苫结构,想是早年间留存下来的。站在一家的门前问路,屋主人还没来得及出门与你答话,忽然头顶上落下一句:哪家的客呀。仰头望去,头顶高坡上一家门口前正站着一位肩挑农具或谷物的敦实汉子,也在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你。你说出要去的人家,话音刚落,还没待那汉子张口回答,脚下立时会响起回声:就在沟底那哒儿。声音都是喊山练就的如铜钟暮鼓般或响亮或浑厚的声音,语调大多为二声和三声,尾音均被拖长,且轻轻上扬,像听一首欢快愉悦的民族乐曲。忙低下头去找寻,就见自己正站在坡下一家屋顶上,院子里一位身体结实面容红润的农妇在卡腰仰头地向上张望着。

就是这么个地地道道的小山村,却村里村外屋前院内疯长着茂盛的樱桃树。有的高达十几米,有的刚刚抽出嫩嫩的枝条。

已是到了五月,樱桃树繁茂的浓叶间缀满了累累果实,大的如李子,小的似珍珠,青中泛着橘黄色光泽,即将走向成熟。诱人的色泽和飘溢的清香引来大批的飞鸟山雀,整日蹦跳穿梭在枝桠间,垂涎欲滴地守候在樱桃林里,仔细寻找着每一颗成熟了的樱桃。一旦见之,即疯狂争夺着将樱桃肉一啄而进,只剩一个白色桃核挑在密枝绿叶里,再惬意地拍拍翅膀飞向另一颗色艳味浓的樱桃。

走在只能称之为山路的街道上,伸手就可以撕一把即将熟透的樱桃。塞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肉肥汁浓,甜酸俱备,还有一种淡淡的涩味儿。味儿涩,全是因了那桃儿尚未熟透的缘故。要想尝尝熟透了的味道儿,就得与鸟儿一争高下,但又困难异常。要想在鸟儿的眼皮子底下,以人蠢钝的眼神与鸟儿锐利的目光相较量,无疑于自取羞臊。待你瞪酸了眼珠子,终于搜寻到一颗熟透了的大而美的樱桃,再笨拙地爬上摇晃欲折的树枝,刚要伸出颤颤的指尖时,忽地一道灰影儿一闪而过,那颗大而美的果实就变成了小而圆的果核了。

堂兄笑着道:这样全都白费力气,要想吃到熟透的樱桃,只能等到过些时日,待樱桃大面积熟透了,鸟儿吃不过来,方才轮到人来享受。这樱桃又搁不了几天,不快摘快吃的话,几天的功夫就零落,树下会铺一层厚厚的霉坏淌水的樱桃。

我连连跺脚说:太可惜了,怎不向山外运呐,城里可很难吃到这样的鲜味儿。

堂兄说:也运的,就是山太深了,路又差,不待运出去就烂完了。去冬政府刚给修了条能进车的路,今年各家都憋足了劲儿地想捞一大把票子呐。

堂兄的家处在村子中央部位,有小卖部和小诊所散落在左近周围,算是全村最热闹的地场。院落与别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院里院外疯长着浓荫的樱桃树。远处看去,找不到进家的门口,只有桃树林立。待行至近前,才发现有条弯曲的小径在树荫的覆盖下静静地通到石垒的院墙,中间现出一扇木门。

堂兄说:到家了。

堂嫂已经打开未锁的家门,说道:好些天不回来,里面都长出草稞子啦。

她又急急地进到屋里打扫卫生。

我问:不在家时,也不锁门呀。

堂兄有些不解地回道:锁啥儿哩,又没有偷儿,刮风下雨的时辰还得让左近邻居照看着。

看来堂兄堂嫂的为人很好,刚刚落座烧水,就有邻人来看望,还提着装满沸水的暖壶。见到我,知道是住在城里的本家兄弟来看望堂兄,都羡慕得不得了,说:堂兄天天把我挂在嘴边,俺们还寻思是他在吹牛呐,谁知还真是。

堂兄愈加得意,一副阿Q式的嘴脸。

我从参加工作时起,就养成了午睡的毛病。吃完午饭,上下眼皮就黏糊。

堂嫂让我上床睡一会儿,还讥笑我道:城里人就是娇贵,晴天白日的还要睡觉,那夜里可怎么睡得着。

堂兄说:城里人都是脑力劳动者,得把脑子休息好才能好好地做大事情,哪像咱们出大力的,山样的身子顶着个猪脑壳,只知道干活不寻思想事。

暗道声惭愧,也顾不了许多,就急忙上床闭目。堂兄堂嫂躲到大门口与前来串门的邻居东拉西扯。迷迷糊糊中,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吵嚷声,门口边的拉呱声也没有了。想是他们都前去赶热闹了,便不放在心上,依旧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已是午后两点多钟。堂嫂正在和面剁馅子,准备晚饭吃饺子。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打着下手。堂嫂让孩子叫我叔叔。男孩子脸红着扭捏了一阵子,终是没有叫出声。

堂嫂骂道:犟筋儿头,没出息的东西,快去外边寻点儿干松树枝来,晚上好炒菜下饺子。又对我笑道:小村小户的都没见过世面,啥事都有,今天老李家办喜事办出了桩笑话,听了能笑掉大牙。

接着,就把中午发生的事一一抖落出来。

原来,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是坡下老李家闺女出嫁的日子。这闺女初中没上完,就坚决辍学外出打工,并与山外的一位小伙子谈上了恋爱,定了亲。两家商定,今天来迎娶。新郎官也带着人马早早赶到,就等新娘出门上路了。按山里习俗,新娘出嫁上轿前,男方必须往紧闭的院门前一只盆里放钱,美其名曰“添铜盆”,喻为新人今后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这铜盆添的次数越多,就越吉利,直到女家满意了,方能允许闺女出门。想是两家没有沟通好,新郎连添了三次,女家还是不满意。新郎就急,说吉辰快到了,自家又没准备那么多钱,是不是就此打住。女家不同意,就一直僵持下来。弄到最后,连新娘都急出了眼泪,父母还是不许闺女出门。于是,双方的人由解释到争吵,再后来把新郎官惹得气炸了心肝肺。他赌气道,你们不嫁闺女,就放家里自己养老闺女吧,我还不要了呐。说罢,气呼呼地带着自己的迎亲人马出山了,留下一院子傻了眼的亲友和哭红了眼泡的新娘子。堂兄至今还在那里说事安排呐。

我也笑,说:怎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是自家给自家找难堪嘛。

正说笑间,堂兄急急地奔回来,拽住我的衣襟往外拉,说:兄弟,你快去给想个法子,天下哪有这样办事体的。

我说:我能有啥好法子。

堂兄说:你见多识广,去说说,他们肯听,我讲的他们都听不转呢。

不由分说,扯住我一路小跑地奔下沟坡。

老李家果然乱得一锅粥。老两口儿唉声叹气地蹲在屋脚里,直愣着两眼不知所措,还要时不时地相互埋怨指责着。亲戚朋友一大堆,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最惨的要算新娘子,身穿桃红色的嫁衣,泪水涟涟地坐在床上,上了彩的脸上被流的眼泪冲成了大花脸,眼睑如熟樱桃般红肿着,活脱脱一副兔子的眼睛。

见到我来,人们纷纷起身让座,又都眼巴巴地盼望我能出个什么好主意来,恭敬中透出太多的期盼,仿佛我就是他们家的大救星。

堂兄也在一个劲儿地催促道:兄弟,快想想法子嘛,要不,这孩子今后可咋办吔。

那焦急的神情,就像自家的闺女没被嫁出去似的。

这个时候,又当着这么多的村人,再推三阻四的,恐怕就要自寻没趣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又能想出什么拯救的办法来,但还得认真仔细地想,并且实际有效才行。要不,怎对得起这么多善良又信任你的人。

就装模作样地沉吟深思,其实早憋出了一通细汗。猛然一拍大腿,嗨,不就是因为两家事前没有沟通好,才酿成此事端嘛。派个精细又能明理的人下山,把女家的初衷讲明白了,想山外的人家见识多,更不希望看到自家的喜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把新娘子马上送下山去,今天仍然是个黄道吉日。就把这想法说了出来。

众人都点头称是,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啦,就去试试,虽说面子上不大好看,可总得把闺女嫁了出去呀。

刻不容缓,立即就有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带着众人公推出的一位长者向山外疾驶而去。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小伙子满头大汗地赶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快让妹子前里走,男方迎亲的人已经在半路上了,去说合的人被留在那家等着喝喜酒呐。

屋里顿时一片欢腾,连新娘子也破涕为笑了。于是,找来几辆摩托车,载着新娘子和送亲的人们匆匆赶了去。

事已完成,就想回堂兄家吃饺子。那老两口儿说什么也不让走,说:闺女有福哩,要不是你这贵人来,俺们可咋收场哟,非得喝杯酒不可。

堂嫂也知道了这边事情的进展,就把包好的饺子一堆地端来,说:都在这吃吧,这可是特意为俺兄弟包的山菜饺子。

那“俺”字,咬得重重的。

喝酒间,有人就说:套子还真能办事哩,一去就说成了。

有人随道:那得看办啥事,精细的时辰办事体,谁也比不上他,迷糊的光景办事体,他比谁都迷糊。

说完,引起众人一脸的坏笑。

忍不住就问:那人名叫套子么,挺有趣儿的名字。

不想,我的问话招惹来满桌子人捧腹大笑,有人打起喷呛来。

堂兄忙道:兄弟,你不知道,这套子身上净笑话,就给你说说这名字是咋起的吧。

原来,套子原名不叫套子,而是村人给他起的绰号。并且,只能背地里叫,不敢当面喊。这绰号源于一次私人事故,是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村子里还没有扯上电,更没有电视之类的东西供村人消遣。吃完晚饭后,就立马上床躺下。有妻子丈夫的,一时睡不着,就翻来覆去地折腾夫妻间那点儿事情。村支书夫妻俩正睡着,就听未闩的大门被撞开。有人急急地敲窗户,叫道,他大娘,快起来哟,去看看俺家里的。当村妇女主任的支书老婆惊悚悚地爬起来问,咋啦,咋啦。那人回道,套子,套子掉里面去哩。支书一骨碌爬起来说,啥套子,去看看。说罢,他就要动身。那人急道,你咋能去,只能他大娘才敢去哩。妇女主任去后才明白,是那两口子夜里夫妻作业,不小心把日里她给的避孕**到了妻子体内,又不知怎样取出来,就只能找给他套子的人来解决问题了。自此,村人就送了个绰号给他,叫套子。

捂着肚子笑了半天,酒也喝不下去了,一喝就要打酒呛。到了夜深的时候,套子们打着酒嗝醉眼朦胧地回来,说都安顿好了,并交代好了回娘家的日子,便一摇三晃地挪回自家院落。

晚上躺在堂兄家的床上,一时难以入睡,两天来听到见到的一切借了酒劲儿老在脑子里乱转悠。就这么个深山密谷,就这么群活生生的人,竟有着这么多的场景故事。就想,够啦,足够啦,把这些景物风情记下来,也不修饰,也不删添,更不评判,原汁原味儿地整理出来,邮给那个狂妄自大的L君,让他脸红汗颜目瞪口呆去吧。这么想着,便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境。

透进屋子的月光依然那么优柔,户外依旧传来山风撩动丛林发出的“唰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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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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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曹华鹏

责编 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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