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女孩


这天是1977年7月31日。

桑秀兰正坐在五婶子家炕上纳鞋底,突然听到外面的木门被撞开,随后50多岁的五婶子像风一样卷了进来。

“丽妈,快,藏起来,工作队的来了!”

桑秀兰闻言像惊弓之鸟一般扔下手里的鞋底,下炕。

往哪儿藏?作为桑秀兰老公的亲婶子,五婶子急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揣摩着:家里就这一间西屋,屋里四个旮旯,除了北墙正中央有一个板柜以外,就东墙根下戳着一个吃饭的炕桌,能往哪儿藏呢?

此时,如果出去往北跑正和赶来的工作队撞个满怀,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如果出门往南边跑也怕来不及了,工作队从北院子进来,老远就能通过堂屋看到往南边去的桑秀兰。

这间西屋倒是有两扇窗户,在窗户的上面有合页和上面的窗框连着,此时正是夏天,被天花板上吊下个铁钩钩住,但是窗户上还钉着一层防蚊蝇的尼龙窗纱,如果想从这里跳窗而逃,得先把窗纱怼开,而且窗户的下面还有一排一尺高的玻璃,即使是大小伙子也得站到窗台上,才能一步跨出去,然后再跳下一米多高的外窗台下去,桑秀兰此时已经怀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即便是跳出去不摔掉了孩子也跑不快,工作队进屋就能发现毁坏的窗纱,也能马上把她给追回来。

怎么办?

要不然说急中生智呢,五婶子只犹豫了一下,就快步走到板柜前,掀开盖子,催促:

“丽妈,快点儿,进去!”

八个多月,肚子已经很大了,桑秀兰好不容易从炕上蹭下来,趿拉着鞋看到五婶子的举动,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多想:为了保住儿子,豁出去了。

板柜里的衣服并不多,只在柜底上占了薄薄的一层。桑秀兰如果进去的话,蜷着身子躺下来,完全可以隐蔽。可是板柜要比窗户高的多,桑秀兰抬了抬腿,又无力的放了下去,怎么上去?五婶子一把抄起东墙根下的四脚炕桌,放到桑秀兰面前,说:

“快踩着上去。”

桑秀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双腿迈进了板柜里,整个人仰面躺了进去。

五婶子迅速盖上柜盖,刚抄起地上的桌子,还没来得及放回原处,工作队就进来了。

打头的是村妇女主任张桂兰,后面跟着会计李卫和民兵小赵。

张桂兰一行三人是听到了可靠消息,知道桑秀兰躲在五婶子家才赶来抓她去做引产的,如今看到五婶子这情况,心里马上明白了七八分。

她冷笑了一声,说:“五婶子,我这一口一个五婶子的叫着,在后边撵了你两条街,你像听不见似的跑回家来,难道就是为了收拾桌子?”

五婶子定了定神,说:

“这人上了岁数,耳朵有点背,我也没听见你叫我呀。这不嘛,早上起来到现在忙忙活活,刚才出去上你张大娘那儿送了一趟棉花,我这不着急回来收拾收拾,赶紧做中午饭嘛!”“咱这也没有小子等着相亲,也没有新姑爷上门,这桌子吃饭往炕上一搬就行了,还收拾个啥呀,难道不成?你还有啥事瞒着我们?”

五婶子的脸“呱嗒”一下撂了下来,说:

“咱们平时都没有什么来往,你们今天突然三个人就闯进来了,对我一个老太太冷嘲热讽的,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们?”

民兵小赵突然说:

“张主任,别跟他废话了,干脆挑开天窗说亮话!”

听他这么一说,张桂兰也不绕弯子了,就说:

“好。五婶子有人跟村大队举报说村西头李怀民的媳妇桑秀兰大着肚子在你这儿藏着呢,有这回事吗?”

五婶子轻蔑地看了看张桂兰,说:

“她怎么会在我这儿呢?我倒是听人家说是你们大队的人说小丽妈怀孕了,怕被抓去流产,然后带着肚子到外地躲着去了,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吗?没有找到吗?今天跑我这来诈我?”

一直没吱声的李卫说:

“五婶子,我们可不是乱来,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桑秀兰一直躲在关外她大姑姐那里,快生了最近已经回来了,人家说她躲在你家里。你可要看清形势,现在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是只生一个好,不允许生二胎,如果你藏着桑秀兰,她在你这里生了二胎,你们一家也是要受牵连的!”

“是啊,五婶子,快让她出来吧,我们把她带走,跟你没关系,我们也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张桂兰假惺惺地补充。

五婶子说:

“我已经小一年没看见小丽她妈了,别在这跟我胡诌,你们没事,我还有事呢,一会儿一家人下班的、下学的就回来了,都等着吃饭,我要去做饭了!”

此时,李卫绕到板柜一边,眼盯着五婶子手里面的桌面,五婶子的心里一紧。

李卫已经看到桌面上有一个不太深的脚印,便看了张桂兰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张桂兰马上会意,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不耽误五婶子了!”说着做势往外走,小赵也跟着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李卫一把掀开柜盖,桑秀兰露了出来。五婶子的心里“腾腾腾”敲起了鼓。

一种挫败,失望和气愤涌上心头,桑秀兰从板柜里坐起来,指着地上的三个人说:

“你们这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东西,谁让你们这么做的?把我追的都跑出去1000多里地还不算,今天又追到五婶子家来作妖,我的孩子在我肚子里都八个月了,现在都能活了,你们想干什么?难道你们要杀死我的孩子吗?”

张桂兰得意地笑着说:

“怎么样?藏不住了吧?”

桑秀兰接着说“张桂兰,你自己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李卫,你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你们自己孩子都超标了,为什么还来抓别人?还有小赵,你……你不是你家的第五个小子吗?”由于激动,桑秀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卫支支吾吾分辩说:

“那你……不能说这个,……以前没有这政策,现在有了,你就得听国家的。再说,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愿意做这个事,我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嫂子,请你配合一下,我们也不容易!”

五婶子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的工作?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因为你们的‘工作’,她们的孩子都成型了,都能看出男女了。

被五婶子这么一骂,张桂兰恼羞成怒,大声斥责说:

“老五婆子,我告诉你,你不要阻挡我们执行公务,今天我们就是要把桑秀兰带走,敢干涉我,就让派出所把你抓走!”

话音未落,小赵和李卫两个人一哄而上,拽着桑秀兰的胳膊就往板柜外面拽。

六尺宽的板柜本来就窄,板柜的盖子有一半是钉在柜顶上的,桑秀兰还有20多天就该生了,往里进的时候,当时着急,又有重力作用倒是好进,这往外出就不那么容易了。两个大男人一拽,桑秀兰顿时觉得腹部一疼,一股热热的东西从下身流了出来。

桑秀兰五年前就生了大女儿小丽,所以她知道自己这是破水了。

桑秀兰挣扎着,对着五婶子说:

“五婶儿,我羊水破了!”

两个男人听不懂桑秀兰说的是什么,面面相觑,可是张桂兰懂啊,她一听说桑秀兰破水了,赶紧厉声命令两个男人说:

“别拉她了,走!”

李卫和小赵放开桑秀兰的胳膊,转身跟着张桂兰走了。

张桂兰当然懂,抓大肚子只是抓没有生出来的孩子,如果孩子已经出生了,那就不能动了。如果现在不走,不让桑秀兰生,一会儿她家来人被打了怎么办?可是这个任务完不成又怎么办?她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在心里打主意,带着李卫和小赵回村部,想办法去了。

五婶子听到桑秀兰的话,赶紧把手里的炕桌放到板柜外面,然后一手抓住桑秀兰的胳膊扶着她,一边说:

“丽妈,别着急,迈出来,慢慢地迈出来!”

桑秀兰咬着牙,慢慢的在柜子里面站起来,她一只脚迈出来,五婶子看到柜子里桑秀兰的身下的地方已经湿了一大片。

五婶子虽然生过七个孩子,但是桑秀兰现在可是她大嫂李婆子的眼珠子,确切的说是桑秀兰肚子里的孩子是李婆子的眼珠子,她可不敢接生。她把桑秀兰扶着坐到炕沿上,对她说:

“你先别动,在这等着,我去找医生。”

五婶子是桑秀兰丈夫李怀民的亲婶子,五婶子的老闺女李艳菊也在村卫生室当赤脚医生,此时正式医生出诊了,只有李艳菊在。

五婶子想,还是回去叫李怀民带着桑秀兰去医院吧。李艳菊知道了母亲的来意,她也跟着跑了回来。

李艳菊一看桑秀兰的状况,羊水已经流了一地,两只鞋都湿了,她一个只上过几天培训班的小医生,被吓得手足无措。

五婶子喘着粗气说:“艳菊你去村西头叫你三哥,我已经跑不动了!”

一会儿,李怀民套着马车拉着李艳菊赶了过来,一起把桑秀兰送到了镇卫生院。

医生们一看来了一个大肚子都破水了,赶紧把她推到手术室。

就在这时,李艳菊看到给她们培训过的副院长肖荣向这边走过来,见到李艳菊,肖荣眼睛一亮,说:

“小李,你怎么在这儿?你有事吗?没事的话进去跟帮个忙。今天人手不够!”

李艳菊就跟着肖蓉往手术室门口走,正在这时,李艳菊看到张桂兰从侧门进来,高声喊着肖荣,肖荣转身对李艳菊说:

“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李艳菊刚才从她妈嘴里知道了桑秀兰早产的原因,她想张桂兰这个时候来莫非与三嫂有关?想着就多了个心眼,没有进手术室,而是躲在拐角处,听她们说什么。果不其然,原来,张桂兰是让肖荣在接生的时候,把桑秀兰的孩子给弄死,还说这是他们李庄大队的指示。

李艳菊今年才18岁,刚刚参加工作,一时被吓得有点懵,怎么办?这时,肖荣走回来,看到李艳菊还在,催着她一起进了手术室。

产房里,桑秀兰正在痛苦的挣扎。肖荣让一个小护士去取什么药,李艳菊知道这个药肯定是弄死孩子的。不一会儿,小护士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药针和两小瓶药,李艳菊心一横,大踏步向那个小护士撞过去,“哗啦”一下,铁盘子掉到地上,药瓶摔了个粉碎。

小护士惊慌地看着肖荣,不想肖荣不但没怪她,脸上反倒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说:

“赶紧接生。”

十分钟以后,产房传出孩子洪亮的哭声。

李艳菊高兴地对桑秀兰说:“三嫂,孩子长得可漂亮了!”

然而,这并不是桑秀兰关心的重点,她小心翼翼地问李艳菊:

“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艳菊心无城府地说:

“又是一个千金。”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桑秀兰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必将给她带来不小的灾难。桑秀兰的婆婆李婆子非常的重男轻女。她两个闺女下边三个儿子,那时候农村有些女孩十八岁就结婚了,可是李婆子的两个闺女长到二十四五时,她还不让找婆家,非得在家劳动挣得钱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才找给彩礼多的人家嫁了出去,也不管大女婿是个瘸子而且在关外离着一千里地,更不管二女婿是个二婚,还带个孩子。

她大儿子李怀国家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还好,随了她的心。

老二李怀玉家生了两个闺女,李婆子就天天指桑骂槐,连摔带抡,老二媳妇性格倔强又懦弱,受不了婆婆的百般刁难,竟然变得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有一天掉到村外的河里淹死了,三年了老二还打着光棍。桑秀兰虽然不重男轻女,但是她也希望生个男孩堵住婆婆的嘴,可是老天爷偏偏不随人愿。

果不其然,第二天桑秀兰刚回到家,婆婆就闻讯赶来,进屋二话不说扒开孩子的被子一看是个女孩,被子都没给盖上,转身就对着桑秀兰开骂。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生一对丫头片子,断了我老儿子的后,可惜了我对你的一片心啊,还把你送到关外你大姐家去躲着,回来我还央求你五婶子照顾你,要知道又是个丫头,早让计划生育工作组把你抓去得了!”

说着,一脚踢开旁边的一个小板凳走了。

桑秀兰给孩子盖好被子,无声地掉起了眼泪。

第二天早上,桑秀兰醒来时,发现身边的孩子不见了,她顾不得浑身骨头缝疼痛,赶紧坐起来炕上炕下的找了一通,除了火炕另一头熟睡的丈夫李怀民和大女儿小丽,新出生的小女儿哪儿还有踪影?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自己也不会跑出去呀?

她急得一嗓子把李怀民喊起来,李怀民蒙灯转向地问:“咋了,出啥事了?”

待李怀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赶紧穿衣服下炕,出屋就去看。

李怀民家住三间北屋的最东边一间,中间是堂屋,有用来做饭的锅灶,还放着水缸、桌子等的东西,平时出入都是从堂屋南北两个门里走,可是现在两边的门都插的好好的,不像进过人的样子。他又进了西屋,西屋空着,平时用来存放粮食和杂物,李怀民发现,西屋开着的窗户有一边窗纱被掀起来,完全可以钻进一个人。如果说孩子丢了的话,一定是有人半夜从窗户跳进来,把孩子抱出去了。

谁会大半夜偷一个孩子呢?还是个女孩,而且桑秀兰昨天才生下孩子,村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桑秀兰也趿拉着鞋跑到西屋察看,当她确定孩子是被抱走了的时候,她想到自己怀这个孩子东躲西藏的不容易,结果生出来又被婆婆大骂一顿,以后还要面临巨额罚款,现在孩子又丢了,委屈、气愤、心疼一起涌上心头,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李怀民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屋里,交代被吓醒了的小丽看住桑秀兰,别让她出去,然后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去找孩子。

李怀民新生的小闺女丢了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事情,人们觉得真是蹊跷。

李怀民的二哥李怀玉正捂着肚子做早饭,突然看到他三弟急匆匆地跑进来,还没等他搭腔,李怀民先说:

“二哥,我家孩子丢了!”

“孩子咋丢了?昨天不还跟你二侄女小燕玩呢吗?”

李怀民赶紧说:

“不是小丽,是你弟媳妇儿昨天新生的小闺女儿。”说着,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李怀玉有些转不过弯,他把灶坑门儿前的草踢进灶堂里,拉着李怀民进了屋,让他坐在炕沿上,李怀民这才把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李怀玉。

听完李怀玉一拍脑袋,一下子明白了似的说:

“怪不得呢?……老三,你别着急了,我知道孩子在哪儿”。

“你?在哪儿?你咋知道的?”李怀民如坠迷雾,盯着李怀玉的眼睛,似乎那里有答案一般。

李怀玉这才说起来。原来昨天李怀玉下地时忘了带水,渴了就从旁边的小河沟里喝了个饱,结果他后半夜闹肚子,一遍一遍跑厕所,四点多钟他正从厕所酣畅淋漓一番出来,看到他们的妈李婆子抱着一个小布包,慌里慌张向东跑了,他心里当时还揣摩这老太太干嘛去了。

联想到李婆子重男轻女,还把自己媳妇逼疯的事,李怀玉觉得他妈有可能干出偷孩子的事来。

听他这么一说,李怀民也想到昨天他媳妇从医院回来,他妈说的那番话,他觉得二哥说的在理,于是二话没说,扔掉手里的烟屁股转身找他妈去了。

老李头和李婆子正坐在炕桌东西各一侧吃着早饭,李怀民就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也不寒暄,李怀民单刀直入:

“妈,你把我闺女抱哪儿去了?”

说着,李怀民两眼在炕上左右踅摸,没有发现孩子。

李婆子没想到他儿子这么快就能找上门来,脸色一变,但登时又恢复了常态,佯装怒气冲冲地说:

“你一大早上乍乎啥?像谁不知道你家生了个丫头片子似的,啥稀罕玩意儿,我要那玩意儿干啥?”

“你别狡辩了,你根本就看不上丫头,你今天早上抱着她往东边跑去了,你说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李婆子一听李怀民说往东边跑去,心里就化了魂儿:

难道自己偷孩子时弄出了声响,他追出来看见了?

又一想不可能,要是李怀民看见了,当时肯定就追上自己,把孩子抢回去了,他一定是在诈自己。

于是李婆子又强装镇定地说:

“你别在这胡说八道,孩子丢了该找就找去,跟我有啥关系。”

老李头听了个大概,知道李怀民家新生的孩子丢了,但是他不懂为什么儿子非得怪他老婆子。

就说:

“三儿啊,有事慢慢说,别急赤白脸的,你妈虽不喜欢丫头,但也不可能做出偷你孩子的事来呀,她偷孩子干啥呀?再说了,你妈早上就一直在家,饭也是她做的,我也没见到孩子呀?”

李怀民一阵委屈,鼻子一酸,说话的腔调都有些变味儿:

“爸,真是我妈抱走的,我二哥都亲眼看见了!”

一不留神,把二哥供了出来,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啊?!”老李头嘴巴张的老大。

李怀民一提到“二哥”,李婆子想起她今天早上抱着孩子摔跤的地方,正是老二家的南门口,怪不得知道她往东跑了,原来是被李怀玉看见了。

因为李婆子的重男轻女,李怀玉媳妇的事,李怀玉一直不肯原谅她妈,今天这事李婆子知道,李怀玉一定不会站在她的这边,干脆破罐子破摔。

李婆子拍拍身上的衣服,厉声喝道:

“就是我抱来的,扔到乱葬岗去了,咋滴?一对儿废物破烂货,连个孙子都给我生不出来,还有脸在这诈唬?我把那小贱蹄子处理了,不是为你们腾个地方好以后生孙子吗?”

老李头和李怀民顿时石化。

乱葬岗?杀死了?

乱葬岗是从老辈子就留下来的,在村东的大河旁边,现在已经看不出有坟包,只是一片荒场。

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是没有成年的孩子死了不能进祖坟,以前的时候医疗条件差,有很多人家死孩子,死了就都埋到一块

荒地上,后来人们就管那地方叫“乱葬岗”,赶上荒年,野狗就会跑到乱葬岗去把新埋的孩子抠出来啃咬着吃掉。

现在虽然死孩子的事儿少了,但是由于它的历史,那个地方村里人很少去。

李婆子拍打身上的动作,倒是提醒了李怀民,李怀民注意看了李婆子的鞋,鞋边上沾着不少的湿土,将近十几天没下雨了,到处都是干的,只有河沿上有泥,他相信了李怀玉的话。

顿时,李怀民的眼睛红了,那个才见面一天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孩,也是他的孩子呀!他的亲妈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都说虎毒不食子,难道亲奶奶就忍心杀死亲孙女吗?

他一把薅住李婆子肩膀上的衣服哭吼道:

“你给我下来,走,带我去找!”

李婆子和老李头都被李怀民的架势给吓住了,老李头迅速的下炕穿鞋对老李婆子使了个眼色,说:

“快,下来去找!”

原来,昨天晚上回去后,李婆子越想越气愤,现在计划生育抓的紧,李怀民媳妇这一胎生完,大队里怎么罚款自不必说,三胎肯定是不让生的,三儿子不就断子绝孙了吗?这哪行,李婆子和她丈夫老李头不停地絮絮叨叨。

老李头倒不是那么重男轻女,啥事看得开,他说:

“咱们三个儿子,老大家俩孙子还不够?等咱们走那一天保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还非得哪个儿子家都有孙子?”

李婆子跟个疯狗似的:李婆子跟个疯狗似的:

“那能一样吗?谁家的是谁家的,老大家的能算得了老二和老三家的?”

老李头又说:

“人各有命,就算家家生了孙子,按现在的做法,一家只准生一个孩子,你就保准代代生儿子?别管了,有啥算啥吧!”

这句话正戳中了老李婆子的肺管子,气的李婆子拿着扫炕的笤帚疙瘩敲打着炕沿骂老李头。

等她骂累了,扭头一看,老李头呼呼地打起了呼噜,她想老李头是指不上了,就得靠她自己了。

一直想到后半夜,她终于有了一个主意:如果桑秀兰没有这个孩子,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说不定桑秀兰还可以再生一个。可是怎么把这个孩子弄没了呢?如果送人的话也可以,倒是还可以换几块钱,可是那样日后的麻烦也多,万一找回来,前功尽弃不说,三儿子和三儿媳还得跟她闹;要是扔了,早晚会被别人发现,到时候人家一打听附近谁家新生了小孩,一定可以打听的到,就是打听不到,去医院一查也能查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她埋到乱葬岗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等儿子儿媳发现孩子没了,去哪找?就是怀疑到她身上也没证据,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最好。

于是李婆子就在心里把扔孩子的具体细节又想了想,已经到后半夜了,她怕睡过了头天亮就不好办了,干脆一宿没睡,坐到天快亮的时候就出了门。

李婆子抱着孩子从三儿子家出来,想动手掐死她,可是她下不了手,李婆子一边骂自己废物,一边想,算了,直接活埋吧,想着脚步没停直奔村东乱葬岗。

她抱着孩子慌慌张张的,也许是做贼心虚,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砰一声”摔在了地上,孩子被摔出老远“嘎”的哭了一声,此时村里人还没起床,非常安静,李婆子怕孩子的哭声引来别人,顾不得身上的尘土赶紧爬起来去抱孩子。

谁知那孩子只哭了一声就不再出声了,难道摔死了?

李婆子揭开被子一看,孩子双眼紧闭,由于早产看上去皮肤红红的,一动不动。

天助我也,李婆子怕被人发现,哆哩哆嗦抱着孩子继续往东跑去。

……

现在眼看大事要败露,李婆子心都跳成了一个儿。

李怀民见他妈不吭声了,就说:“你还不自己把整个事情说出来?”

李婆子不吭声。

李婆子抱着孩子跑到乱葬岗,天已蒙蒙亮,隐约能看见远处密密匝匝的荒草一人多高,几棵老榆树和洋槐影影绰绰,好像树上还有什么东西跳来跳去。

李婆子这时候怕极了,她想赶紧挖个坑,把孩子埋了,可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出门时拿的铁锹摔跟头的时候撒了手,抱起孩子时却忘了捡。

李婆子想,反正孩子也已经摔死了,就把她扔到草稞子里吧,等到秋后草干枯了,孩子也就烂得只剩了骨头,没有囫囵个儿,也就没人再怀疑到她头上了。

于是她往乱葬岗深处走了几步,草下的土地湿润,不好走,她正不敢往里走呢,顺手把孩子扔在草里,头也没回就跑了。

临进村时,她还没忘把身上的土拍打干净。

李怀民见他妈不说话,揪着李婆子就往外走。

刚迈进堂屋,却见李怀玉拎着一把铁锹站在门外。

自从李怀玉的媳妇死了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他父母这院儿。

今天李怀民刚从他那儿走了,邻居赵大哥就拿着一把铁锹进来了,问是不是他家的铁锹落在外边,忘了拿进来。

李怀玉拿过来一看,认识这是他妈家的铁锹,想到他妈早上抱着孩子往东边跑,如今她家的铁锹又落在自家门口,李怀玉就没往好事上想,于是他草草应付赵大哥几句,赶紧拿了铁锹也跑了过来。

刚才他在外面的时候已经把屋里的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李婆子一看,知道大势已去,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李怀玉也没解释,对着众人说:

“走吧,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