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在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中受到的敬畏和膜拜并不亚于参天大树,我们不妨称之“稻草哲学”:稻草卑微,却是“四两拨千斤”的杠杆,它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稻草体弱,却代表绝境之中“诺亚方舟”的救赎希望,它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稻草俨然天平,权衡生死两端,演绎着维系存亡一瞬间的无限意义。

□ 汪向荣

稻子熟了,就得颗粒归仓,脱胎成晶莹如玉的大米,但作为母体的稻草该归于何处:一把火烧掉,化作青烟?万万不能,保护环境、减少污染的“秸秆禁烧”利剑正高悬头顶;粉碎堆肥,废物再用?不容易,力犹不逮。

回溯到几十年前,稻草的去处根本不是问题。至少,它是免费而惠及千家万户的平民燃料。空荡的土灶,就像饥不择食的空腹,喂多少,吃多少,烧水、煮粥、做饭、炒菜,仰仗的都是焚烧的稻草,把憨头憨脑的山芋、芋头埋入余热尚存的灶膛,总能焐出根植于土的原汁原味。田里的韭菜洒上了富含钾、磷肥的草灰,如同久不沾油的孩子,可以敞开肚皮饱餐鱼肉,无声滋养中就变得丰腴、肥厚起来,大锅一炒,轻风一吹,整个街巷都能闻到吊胃的清香。即便是残根遗茬,也会由学校动员学生捡拾回来,用于食堂冬季的引火。那是儿童与田野最为亲近的劳动体验,望着缕缕炊烟爬过屋脊,幼小的心灵随之攀高,弥散出种种美好的想象,充盈于天地之间。稻草是个宝,这是从“眼见为实”中渐渐形成的认知:它可以搓成绳子捆扎农具,编成帘子为地窖中过冬的山芋防冻;还可以压成地铺,奉献寒冬稀缺的温暖,“坐在草垛旁,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更是一种以谷场为黑板,以大地为教室的自然启蒙教育。

时过境迁,日新月异的富足生活和眼花缭乱的繁杂食物,总让人容易忽视稻米的日常存在,更会淡忘稻草的非凡身世。一万年前,一种无名的野草自带黑褐色的果实被我们的祖先惊喜地发现,如今,从中国起源的稻子已经踏遍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它温和的天性催化着人类善良、包容的基因。

稻子,对于人类生命的滋养,不仅表现为营养的传输、能量的扩散,而且包含了生存智慧的凝炼和处世之道的内化。稻草,在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中受到的敬畏和膜拜并不亚于参天大树,我们不妨称之“稻草哲学”:稻草卑微,却是“四两拨千斤”的杠杆,它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稻草体弱,却代表绝境之中“诺亚方舟”的救赎希望,它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根稻草俨然天平,权衡生死两端,演绎着维系存亡一瞬间的无限意义。别指望能够弄明白,“压死”和“救命”的稻草究竟是哪一根,它不可能被具体、量化描述,它不可能被刷脸一样明确辨识,它甚至无关自然的田野,而只生发于人类心田的一丝情感、欲望和意志,稻草在此被注入了神力或者魔性,被称为灵物或者符咒,允不得人们有违良心、忘记根本的轻鄙和不敬。

在这里,不能不提及一位从一根稻草开始,对现代农法发起挑战的怪人,这个名叫福冈正信的日本斗士,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就辞去公职回到乡里务农,与众不同的是,他“不耕田,不除草,也不使用农药或化肥”,每年让稻麦自然地连续直播。直到坚持35年的示范、推广,直到人们亲眼目睹他其貌不扬的矮稻,每根茎上三四片叶子,就能结出一百粒稻米的高产奇迹,社会才逐步认识、接受这种自然农法的神奇。福冈正信确信“这是一根稻草给我们的哲学……/播撒种子,铺撒稻草/仅此而已,便能收获稻米/仅此而已便可改变世界/绿色的人类革命,从一根稻草便可实现/人人都可以马上付诸行动。”

对一根稻草的敬畏和尊重甚于个人的身名,或许世界上没有几人走得比福冈正信更远。然而,我惊喜地发现,就在自身生活着的小县城有限的文创圈里,把心思花在稻草转化、再生方面的朋友有几位。一位年轻时代喜欢舞文弄墨的李姓诗友,依山傍水,开创了乡间农庄,每年秋收后都要策划稻草大地艺术节,枯黄失色的稻草经能工巧匠点化满血复活,转世为十二生肖、八爪鱼以及生动形象的劳作者;一位坚守古法的吴姓陶艺家,隐居郊野的废弃村部,潜心失传700多年的曜变天目陶器的研制。他对于以草木灰作为传统釉料十分敬畏,“草木釉相对于五彩斑斓、含有化工物质的釉,色泽虽然暗淡、粗粝,但环保、安全,泡茶品茗能浸染自然的芳香,最贴近天人合一的创作本质。”

稻草与人类相识、相知、相爱,已是万年不变的守望,形影不离的伙伴。无论古今,不管丰歉,它都是人类日常饮食纯净、丰沛的源头,每次吃饭,都能听到它托付大米传达给我们的问候和叮咛,这是习以为常却不可缺乏的友好礼仪,更是物我交融的灵魂归一。当我们思考稻草的命运时,其实就是审视自身的处境。遵循天道,坚守自然,让它的来路成为去处,回返田园,魂归大地,没有比此更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