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里炊烟 | 稻草

(图文无关)秋收后,稻草要预备烧上一整年。 (视觉中国/图)

早晨走在田埂头上,父亲说:“每根稻草都有露水吊。”年幼的我不明其意,以为说的就是眼前这一幕:禾稻的叶尖上都挑着一颗亮晶晶、明晃晃的露珠。旭日东升,天光大亮,露珠们闪耀着温热的光芒,逐渐被晒干,就像一台大合唱慢慢收声,终于阒静。以至于日后读到“朝露待日晞”,我想起的居然并非青葵,而是绿得正当其时、很有劲道的水稻植株,以及身旁的父亲。

一块田地里,怕是有成千上万株水稻。莳秧时有讲究,两根秧线之间,低头便见水中天,手把青秧,七窠一排,一排排逐步后退,横是平来竖是直,每株稻窠之间的空档像丈量好的一般。如此,即使到了拔节、扬花、灌浆时期,植株之间仍然保有空隙,透气、透光,适宜生长。

父亲是种地的老把式,送我们兄弟三人上学堂前,都会说:“投胎为人,千万莫做稻草一棵。”这是指望我们读书能够有出息,摆脱泥腿子,双手捧上铁饭碗,甚至银饭碗、金饭碗,不要像稻草,一辈子都耗在田间地头,遭受风吹日晒雨淋之苦。

说起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尤其是我父母正值壮劳力的年代,农村生活大抵是稻草织就的。住不起红砖青瓦的房子,便只能栖身于低矮的草棚子。何谓草棚子?就是一个草屋顶,四堵土坯墙,凿个窟窿权当窗,夏天请来蜘蛛盘张网,冬天糊上报纸挡风霜。那土坯里面也混杂有打碎的稻草,以为结实耐用。

便是那袅袅炊烟,也大多是晒干的稻草在灶膛里焚烧后生成。长江下游,环太湖地区,是有名的稻米之乡。乡下人家都有灶头屋,砌有土灶,大锅煮粥烧饭,小锅炒菜熬汤。稻草打成草结,塞进灶膛,炊烟便从烟囱管里滚滚冒出。几个草结烧完,水就开了,饭就香了,菜就熟了。农村人过日子,是数着米下锅,节省着稻草烧灶的,遇到青黄不接,便是稻草没了,谷米也没了,锅空灶也冷。

秋收后,稻草要预备烧上一整年。晒干的稻草堆码整齐,上面还要搭个顶棚,如屋脊一般。于是,在人住的草棚子旁边,又多了一座小一号的实心草棚子。既不能漏雨,以免里面的稻草因为潮湿而发霉,也要四平八稳,不然抽出几捆稻草后便会轰然坍塌。若如此,定遭左邻右舍嘲笑:“一个草堆都垛不整齐,如何能将日子过好!”穷得揭不开锅,不独指少米断炊,还包括短缺稻草。能变成饭粥的米以及能把米煮熟的稻草,这些都是农家顶顶受到重视之物。

如果稻草只用来烧炊,像曹子建感叹的“兄弟相煎”,虽是常规用途,也是浪费了。随着农村经济的活泛,稻草也被移作他用。比如织成草帘。由于周边窑厂的涌现,草棚子摇身一变为砖瓦房甚至小洋楼的渴念,愈发普遍而急迫,覆盖砖坯的草帘,需求量更是激增,以至家家户户都有一架以上的草帘机。制作草帘机非常简单,在一根椽子上均匀安置五齿,称为“五进”,两端再钉牢两根支撑臂,便成了。织草帘也很容易,将支撑臂斜靠于墙,每股齿中放一段草绳,两三根稻草合成一股,按左右顺序轮流叠加,以五段草绳为经,加以编结。草绳的原料也是稻草。在家中,通常是我和母亲负责搓绳子,姐姐们负责织草帘。莳秧和编织草帘,构成了稻草一生的两端,倒也相映成趣。

当家中的草帘堆积如山,父亲便把它们运到窑厂卖掉,或者在家中缺少稻草时船载买回。他像往常一样,出远门前必薅一把稻草叶子,搓熟变软后塞进鞋子,以保护远行的两只脚底板不会磨出血泡。有时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给孩子们的礼物,或者一包茴香豆,或者一包傻子瓜子。在那样的时光里,稻草似乎也是眉开眼笑的。

赵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