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狗

《那年那狗》

关于童年的阴影,恐怕要数村里那一条条野蛮大黄狗。那时候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条或数条大黄狗,特别是稍微偏僻的人家,靠近时的那一声声不近人情的叫唤,仿佛要把接近的人都吃掉,这些叫唤可以让人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束手无策,如果夜间黑灯瞎火地走家串户,那必定得有赴死般的勇气才敢接近这些人家,要不是主人出门前来迎接,即使手握木棍也不能靠近半分。天黑后,只要有些风吹草动,某一家的大黄狗开始叫起来,全村的狗都会跟着响应,这一点除了扰民之外还有另一点好处就是,几乎没有小偷。所以,村子里天黑了就不要出门了,那一声声犬吠给的压迫感,足以让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一生都难以平复的阴影。

就是在这种阴影下的某一天放学的傍晚,家里多了一只刚断奶不久的小黑狗,身胖脚断,爬起来屁股一翘一翘,甚至眼睛里还带着对陌生主人的恐惧,就被迫摇着尾巴讨好新主人。但我没有多少好感,即使它还只是一条小黑狗,但它不会成为我的玩具,有朝一日它会变成大黑狗,也会对着靠近的陌生人大喊大叫,它存在的意义只是偶尔无聊时挑逗一下、吃我们的剩菜剩饭。没有表现出太过友好的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这条小黑毕竟是一条狗,那就逃不出作为一条狗的最终宿命——端上餐桌。我害怕生出感情后在最后处理上会产生不必要的情感纠纷,感情很多时候都会误事,即使是发生在对一条狗的怜爱上。

这条黑狗很快适应了新家,没多久就将它的短尾巴摇的虎虎生风,吃着我们的剩菜剩饭,要是遇上我们吃肉,它还能有机会蹭上一些骨头,当然这种机会很少,因为我们也难得能吃上一顿肉。黑狗有些挑食,当然只有我发现了这一点,要是兜里的食物没盐没味,它压根看都不看一眼,所以我都是在人还没吃的情形下就给它倒点汤汁让它先吃。所以它跟我亲,我带着它奔跑在收割完的稻田间,带着它沐浴在清水河里,带着它翻山越岭。没多久,它就长成了一只中等身材的黑狗,依旧跟我最亲,依旧会跟着我上学,依旧每天等我放学回来。

但是,当我以为黑狗可以这样一直这样陪着我长大的时候,某一天的某个场合,家里人闲聊说了句:要不把它宰了吧。说完这话的人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在附近寻找了一圈看黑狗在不在身边,有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句话,我甚至笑他这样小题大做,狗又听不懂人话,难道他还从你的语言中听到你想宰了它?这时黑狗从厨房里漫不经心地走出来,大概是在里面喝水的时候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黑狗一反常态没有靠过来跟我亲热,而是低着头径直走出大门,没有看我们一眼。而我并没有在意黑狗的这一反常举动,一来我是觉得它压根听不懂我们谈论的内容,二来谁会去关注一条狗的心理状态?

然而当晚我就后悔不迭了,因为黑狗从下午反常出门后就没有再回来,一开始我以为去领居家蹭吃蹭喝去了,以为晚点总是会自己回来的,也就没有出门寻找,再者说了,这只是一条狗,又不是个人,即使夜不归宿也不至于大费周章出门去寻找吧?但是,第二天,第三天…黑狗再也没有回来,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我们已经在心理上接受了黑狗失踪这一惨案,谁也没有再谈起,就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不久后的一天,我途径我和黑狗曾经一起奔跑过的业已收割完毕的水稻田时,一股黑影映入眼帘,我猛然看见堆成小山的稻秆堆上,躺着的是我家那条离家出走的黑狗,但它已经不会再动弹了,不会再跑到我的脚跟假装咬我,不会再摇着尾围着我转圈,从第一眼我就看出它已经死去多时了,原本微胖的身材已经变成皮包骨,它就在我们曾经玩耍过的稻田里绝食而死,一股悲伤情感涌上心头,它在死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它听到我们说要宰它时是有多绝望?从那一天起,我就确信,狗听得懂人话,也从黑狗开始,我们没有再养过狗。

我在菜园旁边的空地里挖了一个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坑,将黑狗放进去埋上了土,然后在土上面种下了一棵三华李,黑狗在土里慢慢腐烂,三华李在土面上快速长大,第三年的春天,三华李树上就开着满树如雪片一般的白色小花,一如黑狗当年伸着舌头哈着气的可爱笑脸。

如今那片空地早已荒芜一片杂草丛生,我依旧认得那地方,那地下埋着一条在我生命里停留过数月、留下过美好回忆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