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中说胶东|煎饼鏊子的苦与甜
文 | 尹浩洋
我母亲的老家在沂蒙山区,我打小知道,她的籍贯是兰陵。我非常喜欢诸子百家的散文,除庄子、孟子和韩非子外,格外喜欢荀子。至今,我还能完整地背诵下来荀子的《劝学篇》,因为荀子做过古代兰陵县的县令,便下意识地和他有亲近感。
沂蒙人当然特别钟情于煎饼。在电饭锅、电饼铛盛行的现在,手工摊制煎饼的鏊子成了不常用的“稀罕之物”,但若用在烟台生活的数以万计的沂蒙人的眼光来看,还是那手工摊制的饼“最有味道”——不仅是食品的味道,更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故土文化的韵味呢!

于是,在看到璜山书院民俗博物馆里面有个煎饼鏊子的时候,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回了童年时代:那些关于煎饼鏊子的回忆甜美又苦涩,痛苦又快乐。
甜美是因为回忆中这鏊子上出来的煎饼真是那个困难年代的美食啊!
鏊子上可以摊出各种面粉的煎饼:从麦子到地瓜干,从玉米到高粱面,还有小米和混合面的。单纯地以面粉摊上鏊子时的味道来衡量,这些都是好闻的:高粱面的味道最淡然,地瓜面有了诱人的烤地瓜的香气,玉米面是同爆玉米花的香气有些异曲同工的,小米面上鏊子的味道则让你瞬间能想到孕妇厨房的小米粥的味道。最好闻的是用刚刚收获的麦粒儿推出的麦粕子面糊,那味道简直是煎饼中最吸引人的粮食美味。母亲在鏊子旁开始摊煎饼的时候,我愿意围绕在母亲身边:不是多亲热母亲,实在是味道太吸引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了!
当然吃煎饼也不一定都是甜美的回忆:地瓜面和高粱面的煎饼都是需要“就头”伴随的,不然难以下咽。很多人知道山东人吃煎饼是卷大葱蘸酱。烟台人不是如此。我们家吃煎饼也卷过大葱蘸酱,但已是“酱非酱葱非葱”。那时候,卷煎饼的“就头”是高中低三档的。低档的或是蒸一碗萝卜茧咸菜,或是炒一碗虾头酱,高档的属于改善生活的是炒鸡蛋,那是来贵客才会出现的。中档的则是我多少年都怀念的疙瘩丝儿猪油炒葱,葱段须长,疙瘩丝儿须泡洗多遍,爆锅时必须使用猪油。母亲和姐姐对附近菜店的售货员们都是极友善的。冬季,售货员姑娘们的午饭都是在我家炉子上热出来的。所以凭票割肉时,我家的人总能割到最走俏的肥肉,那能炼出丰盛的猪大板油呢。炒好的“就头”趁热卷起,咔嚓一口咬下去,煎饼的柔软配合着疙瘩丝儿的清脆,面香、油香配合着葱的香气,哇塞!我甚至觉得比炒鸡蛋要好吃多了!
母亲和我都格外珍惜这亮铮铮的煎饼鏊子,不用的时候要精心擦拭干净,用布包好,仔细放置好。
可是这鏊子带来的除了甜美享受之外,还有挥之不去的痛苦与酸涩。
第一,我得推磨。那时候很少有直接加工好的面粉,更多的是普通人家送来的地瓜干。这需要掰碎、清洗、浸泡后上磨推成地瓜面,再团糊上鏊子。母亲忙碌异常,推磨这技术含量不高的活计是不能让她老人家干的,哥姐们已经工作了或出嫁了,也没空干,于是排位最低的四姐和我就成了推磨的“主力军”。
那时,市府街104号院子中的一个狭小的棚子里有一盘石磨,天天绕着它转圈是我童年最出力的劳动。我在小学时经常受到老师“热爱劳动”的评语赞扬,因为和推磨相比,扫地、擦玻璃、生炉子、运煤这些学校里的劳动简直就是“小儿科”。
开始我是不能推磨的,力气小,能抱住磨棍但推不动,只能在棍子上加一根绳子,我在前面帮助姐姐拉动,那叫拉磨。随着一天天长大和争强好胜的小男子汉性格,很快让我甩掉了绳子,直接抱上了磨棍。在夏天闷热、冬天寒冷的小棚中,推着在孩子眼中巨大的石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圈又一圈地转圈,是枯燥而沉重的劳动,是一种痛苦。我是直到下乡到了昆嵛山深处,才真正从实践和理论上明白了劳动伟大。
第二,家务活儿也多了。鏊子下的灶坑中是煤,于是,每天要搬煤、和煤、看火候添煤,每天积攒的煤灰拿出门拐弯到大马路附近的垃圾场倒掉。泡洗地瓜干、擦拭鏊子要使用大量水,这要去解放路的自来水井去挑,浑水也要去解放路上的下水道倒掉。小的时候,我只需要做姐姐担水、倒混水的一个“支撑点”,慢慢有了力气也有了志气,我就一个人去肩挑手提——偏偏我家的水缸大,一次能盛7担水!
这些衍生的力气活儿也是我童年记忆中与煎饼的甜美并存的不可磨灭的回忆。

出力其实不算痛苦,最难受的是别人的嘲笑。
有一段时间,因为母亲摊煎饼出名,街坊四邻的孩子们曾嘲笑我是“西府莱子”——这称号好像颇有些蔑称的意味,类似城里人蔑称乡下人是“乡熊”一样。后来长大了,我知道了烟台古莱子国的历史后,便哑然失笑了:“莱子”原是中原地区对古胶东地区莱夷人的称呼,夏商周三代逐渐强大,发展成了强大的莱子国,因占据了盐、铁、渔之利,强大到姜太公立国时就受到了莱子国对都城营丘(今潍坊昌乐)的攻击而被迫迁都城于临淄。公元前567年,莱子国被齐灵公灭国。为防止莱子国死灰复燃,莱子国的贵族后代被放逐到齐鲁边境地区(今鲁西南等处)。至今莱芜人有说法:故国为莱,被迫迁徙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于是起名莱芜以纪念之。
这“西府莱子”对应的是“东府莱子”,而“东府莱子”自古以来就是指地地道道的胶东人呐!如果真按照不科学的血统论来说,那留居于东边的平民后代“东府莱子”还真不比贵族后代的“西府莱子”高贵呢!以后再碰到烟台本地人蔑称鲁西南的人是“西府莱子”的时候,我就暗笑大家都是“莱子”,也便心平气和了。
这次在璜山书院再次看到了鏊子,我的睡梦中就多次梦到了母亲,那些天全是温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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