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姥娘家的日子
文/杨成书 摄影/王高山 编辑/任晓娣

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从小也是吃姥娘家饭长大的。
我是当村姥娘家,两家住得很近,也就百十米远。小时候,母亲三天两头抱着我到姥娘家去,赶上到生产队去干活,就干脆把我放在姥娘家,由姥娘负责照看。大点了,能四处乱跑了,不用母亲领着,自己就能顺着大道跑到姥娘家去。去了后,碰上吃就吃,遇到喝就喝,从来不知道“客气”二字是啥意思。
姥爷殁得早,在我印象之中从未见过他的模样,是姥娘凭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支撑着这个家,日子虽然不富,可也从来不缺吃少穿,过得还算殷实宽裕。而我家正处于“娃娃阵”阶段,挣工分的人少,而吃闲饭的嘴多,致使经常出现缺衣少粮、甚至是揭不开锅的窘迫局面。这样,我们便会经常跑到姥娘家去吃饭,而姥娘也会经常派舅舅给送些粮食和衣物过来。
记得某个冬天的一个傍晚,一家人围着矮桌子吃晚饭,我吃了一个红高粱饼子,喝了两碗红高粱面粘粥,感觉肚子已经饱了,便放下碗筷出门去找伙伴们玩儿。可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姥娘家。进门一看,姥娘盘腿坐在炕边靠近沙拉子处、舅舅坐在灶窟前,娘俩正端着碗,热气腾腾地喝着面条。见我进来,姥娘赶紧问:
“你吃饭了吗?你娘做的啥好吃的啊?”
我嘴上说着“吃了,吃的高粱饼子”,而眼睛却死死盯着锅里一动不动,并下意识地咽了几下口水。见状,姥娘一边笑着说:“你这个小调皮呀,你咋不早点来啊?这不光剩下汤了。”一边赶紧吩咐舅舅拿来碗筷,从锅里舀上了大半碗汤,又从各自碗里挑出两筷子面条放进去,然后把筷子递到我手里,又给我放好板凳。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一手扶碗,一手拿筷,头也不抬地“呼啦呼啦”往嘴里扒起了面条。姥娘端着空碗看着我吃得那个香,叹了口气,满含怜惜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慢着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小心烫着!”
眨眼功夫,一碗面条下了肚,通红的小脸上也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舅舅笑了,逗趣地问:“好喝吗?还喝碗汤吗?”
我点了点头。舅舅又给我舀上了满满一碗面条汤,一会儿功夫又喝了个碗底朝天。看我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娘俩担心地问:
“别喝了吧?会撑坏肚子的。”
我还坚持要喝。没办法,舅舅又给我舀上了一碗。就这样,我竟把锅里的四五碗面条汤全部给舀干喝净。
看我撑得滚圆的小肚子,姥娘吓坏了,急忙打发舅舅把我送回家去,并嘱咐舅舅要把情况向母亲说清楚,还让母亲夜里睡觉灵醒着点,勤起来看看,千万别出啥意外。
那夜,我睡得特香。
早晨醒来,发现我把整床褥子全给尿湿了。

说实话,哥哥虽然比我大四岁,但姥娘家的好东西他却没有我吃得多。不知为啥,他很少主动到姥娘家去,除非是母亲强拉硬拽,而我却有事没事就往姥娘家蹿,去了后,有啥好吃的,姥娘和舅舅都会赶紧拿出来给我吃。
我姨嫁到邻村,住娘家的次数自然会比母亲少一些,但每次来都会把母亲给喊过来,娘们儿、姊妹儿凑在一起拉个呱儿、吃顿团圆饭。姨夫在生产队当队长,日子挺好过,手头也宽绰,每次回娘家从不空手,都是带着油条、饼干、点心、红糖或糖块、瓜果之类的礼物来。赶巧碰上了,我就松开肚子大吃一顿;碰不上的话,姥娘也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等我啥时去了啥时再拿出来给我吃,而她自己却从不舍得尝一口。
四岁那年,大妹妹出生;七岁那年,小妹妹出生。母亲已不能再到生产队去干活挣工分了,而只靠父亲一人挣来的工分想要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也是很困难的。万般无奈,父母就和姥娘、舅舅商量,准备让我吃住在姥娘家,没想到姥娘和舅舅竟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父亲就把我那单薄的铺盖从家里搬来放到姥娘的炕上。
姥娘就生了我母亲这一个独生女。我姨是抱养的我姥爷他大哥家的闺女,而舅舅则是十多岁时逃荒落难来到这村被姥娘收养的,因为姥娘总是担心自己死了以后没有给“指路”的。
舅舅年轻时曾成过一桩婚事。生活困难时期,人们饿得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有很多村便出现了女人另嫁条件略好的人家、以求活命的现象,妗子也是这样走的。后来,虽有人给舅舅提过几次媒,但舅舅都没有答应。
舅舅中等个头,脸庞黑瘦,不大爱和人说话,但干活却肯卖力气。农忙时,到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农闲时,不是推着独轮车拾草,就是背着粪篓捡粪。无冬历夏,从不闲着。舅舅从不喝酒,但喜欢吸烟。有个剃头的手艺,自己花钱买了把剃头刀,经常义务给村里的大人孩子剃光头。舅舅的胃不好,经常难受的半夜爬起来,到外边去蹲着恶心很长时间。舅舅的脾气还很倔,平日里,娘俩没少抬杠拌嘴,有时甚至好几天相互不搭腔。
某年伏季的一天,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热得人们无处藏身,狗儿们则趴在树荫下耷拉着鲜红的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傍晚,在天井里放下桌子吃饭,吃着吃着,不知为了一个啥事,娘俩又抬起杠来,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结果一顿饭不欢而散。饭后,姥娘手里拿着蒲扇,腋下夹着稿荐(用麦秸编织的一种垫子),领着我来到宅院西南角的一棵臭椿树下乘凉,而舅舅则赌气钻进蒸笼似的屋里,一头栽到炕上,不再作声。夜深风凉,姥娘喊我起来到屋里睡去。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姥娘来到屋里炕上,而舅舅则呼地爬起来,走到灶前,抓起一个小板凳,迈步出门,在天井里坐了半宿。

姥娘疼我那是情理中事,可舅舅对我也是百般呵护,疼爱有加。
春天,干活儿收工时,舅舅会沿途提(俗读dí)些谷荻给我带回来,有时会折几条泛着新绿的柳枝给我编个草帽或制作几个柳哨。
夏天,有时会掐回几把青麦穗,放到火里燎一下,搓青麦粒给我吃;有时会拾个幼小的“鸭兰”回来,然后再领着我去野外逮蚂蚱,找虫子,喂“鸭兰”;有时晚上到树林去摸“消息牛”,用盐腌制后给我炸着吃;有时到湾边渠旁去逮青蛙,把两条后腿拧下来,撸去外皮,再用麻籽叶把蒜瓣似的肉包了放进热灰里烧熟给我吃。
秋天,青棒子、瓜果梨枣,我都会比村里的其他孩子提前吃到。
冬天,舅舅和村里的所有男劳力到张窝去干清淤工程(俗称“上伕”),夜里都会揣着吃饭时偷偷藏起来的两三个豆面窝头,趁别人熟睡之际,偷偷地溜回家,轻敲窗户,再把窝头从怀里掏出来,放在窗台上,转身又脚步匆匆地往工地赶去——来回这可是要步行三十六七里路啊!听到舅舅走后,姥娘便溜下炕,轻轻地敞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前,把窝头拿进来,再轻轻地把门关上。第二天,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们便都会吃到香喷喷的豆面窝头啦……
除了满足我吃以外,我家也没少受到姥娘、舅舅的接济。无论生产队分什么蔬菜瓜果,舅舅除了留下一少部分供我们吃以外,其余的全部都送我家去。在我印象之中,那么多年,从生产队分的西瓜、酥瓜、甜瓜之类的,她们就从没舍得吃过,都送给我们兄弟姊妹吃了……
1980年初夏,我慈祥善良、和蔼可亲的姥娘走了,享年83岁。由于我在上学,没能亲眼所见她老人家走时的模样,据说她走得很安详,但好像对我没能守在跟前有一点点失望。我听了后,心里感到悲痛欲绝,愧疚难当,我哭得更加伤心了……
姥娘走后不久,考虑到舅舅一个人既要下地干活儿,又要给我做饭,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父母就和舅舅商量,说是让我以后白天在家里吃饭,晚上过来和舅舅作伴睡觉,舅舅听了后,无奈地点头同意了。就这样,白天,我在家吃过饭去上学;晚上,放了晚自习后再到舅舅家去睡觉。不论多晚,每次放学回来,都会看到舅舅坐在昏暗的煤油灯旁,一边慢慢地抽着烟一边耐心地等着我。
三年的初中时光转眼即逝,我考上了利津一中。利津一中离我家四十多里路,需要住校寄宿。于是,我把这一情况提前向舅舅做了说明,并于开学的那天早晨,将我的铺盖从舅舅的炕上搬走。当时,是舅舅给我收拾的行李,他嘴上虽然没说啥,可眼里却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
由于离家远,又没有交通工具,因此,我不得不一个星期才能步行回家一趟来带干粮。每次回来,我都会先去舅舅家,和舅舅说上几句话,然后才回家见父母。
后来,参加工作了。回家的次数虽然少了,但每次回家,我都会给舅舅带两条烟回来。
1994年暮春,舅舅去世,享年61岁。舅舅去世时,我一直守在他跟前,一步也不敢离开……
舅舅遗留下的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已是破烂不堪,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可我每次回家路过时,都会驻足凝视良久,心里不由充满了对她们的怀念之情——
我怀念我的姥娘。
我怀念我的舅舅。
我怀念那些住在姥娘家的日子……

作者简介:杨成书,网名“在水一方”,1966年生,山东利津人,初中文化,打工之余,喜欢玩弄笔墨,虽产品不少,但自知水平有限,故未敢投稿,今偶遇微文化,壮胆试投一二,能否采用,权做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