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家丑(六)

回去途中,大家都在议论今天的饭菜咋样,总体还是满意的。牛正本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叽叽喳喳,也不发表意见。饭菜好坏,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虽说这一车人,都是他的本家,但只有他和姐姐最近,血脉相连。在他们的眼里,这种迎来送往稀松平常,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可对他来说,从今天起姐姐就是赵家的人了,开启了新鲜的未知的旅程,他习惯了每次回家都能见到姐姐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从此戛然而止,他清楚姐姐还能经常回家来,但再来只是做客罢了,会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姐姐的家在赵庄,性质变了。这是谁改变不了的事实,牛正本望着窗外的雪景,思绪回到了和姐姐的过往。

夕阳残照,眺望远处,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白雪皑皑,仔细看去,近处的积雪在渐渐融化,尤其在麦田里面,被积雪覆盖的麦苗,已经突破积雪的包围,勇敢地坚强地挺直腰杆探出头来。牛正本想,随着时间流逝,积雪终究会被融化,他和姐姐已经长大了,姐姐会出嫁,他也会找到人生另一半,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既然不能改变,只能坦然面对了。中午吃饭时,牛正本喝了点酒,他是不习惯喝酒的人,但陪客的人,一直死劝活劝,说得天花乱坠,由不得他不喝。坐在同桌吃了两个多小时的饭,他始终不记得对方是谁,而到现在,他竟然连对方的长相都忘记了,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脸肯定酡红着。

临走前,赵铁柱给了三条烟,这烟自然是给了主事人牛柏松,让他发给大家,这是规矩。上车后,牛柏松逐一发给大家,每人一盒,牛正本不要,牛柏松笑道,这是恁姐的喜烟,不抽也要接着。牛正本迫于无奈只能放到兜里,片刻间,车上烟雾缭绕,牛正本突然想到了失火的麦秸垛,麦秸垛失火,通常都是这样的,最初见不到火头,只有烟雾缭绕。大家抽着烟兴头更足,每张脸都红扑扑的,让人分不清是究竟是冻的,还是喝酒喝的。

送他们的中巴车从进村开始,都有人陆续下车,每个人都像完成使命般酒足饭饱继续重复的生活。中巴车最终停在了牛正本的家门口,牛玉良和郑慧巧听到动静,纷纷出来跟大家打招呼,脸上挂着笑。牛正本发现门前已经打扫过了,不但院门上面的红布没了,连放的鞭炮屑也都没了踪影,就像上午的热闹没发生过一样。他娘拉着魏青花不知聊着啥,他爹和牛柏松抽着烟也是相谈甚欢。牛正本觉得乏累,浑身无力,径直回屋躺床上睡了。

天擦黑,牛正本被他娘叫醒了,喊他吃晚饭。牛正本起床后,觉得有点冷,于是披上了厚大衣。饭菜很简单,熬的玉米糁,两个菜,一盘熬白菜豆腐,一盘炒酱豆。郑慧巧对牛正本关心道,正本,中午是不是喝多了?牛正本摇摇头道,我只喝了两碟,没事,只是觉得累。郑慧巧道,那就好,对了,他们给你多钱啊?牛正本这时候才想起红包的事,忙从兜里掏出两个红包,说道,我没看,你看看多少。

郑慧巧接过来,打开红包,发现一个二百,一个一百,笑道,这个一百肯定是挂门帘给的吧?牛正本摇摇头道,我没注意,应该是吧。郑慧巧道,不少了,说得过去,人家都是下车一百,挂门帘五十,看来翠萍的公婆不是小气人。对了,今天的酒席还不错吧?牛正本相信他娘肯定问过人家了,于是有些漫不经心道,差不多吧,不都那样。牛正本又想起兜里的烟,忙掏出来递给他爹道,这烟你抽吧,放我这儿没用。牛玉良道,你也不小了,该学抽烟了,自个儿留着抽吧。

牛翠萍不记得赵文城干活期间跑过来几趟了,都是着急麻慌过来又亲又啃,然后再匆忙跑出去。牛翠萍禁不住道,你都把我娶到家了,还猴急啥咧,我还能跑了?你这样跑来跑去,不怕让人看见笑话?赵文城笑道,我才不管咧,他们想说啥说啥。牛翠萍笑着,像慈祥的母亲看着调皮的孩子。赵文城的手每次都不老实,总要摸来摸去,不过他担心手凉冰着牛翠萍,而是隔着秋衣秋裤。即使这样,牛翠萍也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手在身上游走。

牛翠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将会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愿意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永远不离不弃,她没有反抗,情愿把幸福托付给他。在赵文城陷入癫狂的同时,牛翠萍感到心里酸麻,四肢乏力,恨不得紧紧抱着赵文城,把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两人正在陶醉其中,赵文婉进来了,她是赵文城的妹妹,她是先喊嫂才进来的,只是赵文城和牛翠萍过于投入没听到。赵文婉不曾想撞到这一幕,忙扭头道,你俩这么着急干啥?外面有一堆事咧。

赵文城尴尬道,还有啥事啊?赵文婉道,咱娘说晚上喝喜酒,准备哪几个菜啊,都准备啥菜?你赶紧过去吧。赵文城不情不愿道,啥狗屁规矩啊,这么冷的天,还不如早点睡觉咧。赵文城发着牢骚,嘟嘟囔囔走了。牛翠萍脸色绯红,坐在床边低头不语,她是真害羞了,这种尴尬她遇到两次,上次也是白天被公公撞见了,这次是小姑子,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评价自己。

赵文婉见哥哥走了,愉快地跑到牛翠萍眼前道,嫂,外面有过来送喜面的,你老待在屋里能成?咱娘说对我了,你要跟她们见个面,都是街里街坊的,以后经常打交道,怕你不认识,我给你介绍介绍。牛翠萍羞红着脸道,中,现在出去。赵文婉见牛翠萍羞羞答答,脸红得像红苹果,不由调侃道,嫂,你这个样子又可爱又漂亮。牛翠萍不知该怎么回答,脸色更红了。

送喜面的多是街坊的女人们,端着高粱杆篦子,上面盛有一碗白面过来贺喜,主家会还以瓜子糖。东西不在多少,只是一种心意。送喜面的人,多会选择客人走后,和天黑之间,简单寒暄几句。顾庄也有这种规矩,所以牛翠萍不陌生。来人牛翠萍大多不认识,赵文婉站旁边介绍着。对方大多都会仔细端详牛翠萍,说些客气话,牛翠萍不认识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知道这些人会在她的生活里反复出现,有些人还会扮演重要角色。

马红花在厨房忙活着,下桌菜已经给本家分了,还有一些没用上菜需要存起来,主要是烧鸡和鱼。鱼炸过了,五只烧鸡是完整的,她准备儿媳三天回门时给亲家带过去。老规矩,闺女出门,爹娘不能送,完整的鸡和鱼让他们尝尝吧。盆里有剩的莲菜,凉拌粉皮,和牛肉,都已经拌过了,不能放了,这两天要尽快吃完。油炸花生剩的最多,还有半盆,不过能放,当下酒菜慢慢吃吧。看着下桌的馒头,好多是吃剩的,有半个的,有咬一口的,尽管凉了,但是还软和着,马红花叹息着,拿起夹着莲菜吃了。

这时候,赵文城匆忙进来了,张嘴问道,娘,中午没吃饱?马红花叹气道,唉,何止我呀,估计恁爹也还饿着咧。过了今天就行了,这段时间忙得要脱层皮。赵文城知道爹娘累坏了,歉疚道,你们这辈子也就忙这一回了。马红花笑道,这倒是实话,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还能娶两回儿媳妇?对了,晚上你们喝喜酒咧,都准备啥菜啊?赵文城抱怨道,娘,说实话,我和翠萍都讨厌喝喜酒,累死累活几天了,干嘛非要再闹腾咧,早点睡不得了。

马红花不乐意道,你这话说的,兴这个规矩,你还能改了,不怕人家笑话?赵文城赌气道,唉,这种陈规旧俗真恶心人。马红花道,一辈子只结一次婚,热热闹闹好,要是真没人捧场,才丢人咧。对了,你想想,用几个菜?赵文城道,反正都不吃,四个菜都行了。马红花思忖道,四个太少了,六个吧,反正都是凉菜,啥都有,我一会儿整六个菜,漂漂亮亮的不小气。赵文城无奈道,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天慢慢黑下来,马红花知道送喜面的都来过了,简单烧了几碗汤,一家人就着剩菜把饭吃了。边吃,马红花边道,赶紧吃,我估计看喝喜酒的人也快来了。赵梁柱中午没心情喝酒,现在忙完心放宽了,倒着剩下的半瓶酒一边喝,一边乐悠悠陶醉其中。赵文城也想喝两口,牛翠萍扯他的衣角,不想让他喝。赵文城明白她的意思,又缓缓地把酒瓶放下了。赵文婉看到了,禁不住笑道,嫂,刚进门就管住俺哥了。

马红花插嘴道,傻闺女,恁哥晚上有事咧,不喝为好。牛翠萍不知道婆婆说的丈夫有事,是喝喜酒,还是圆房,瞬间脸红了。马红花没注意到儿媳变化,随口道,翠萍,今晚喝喜酒,不管他们咋闹,你都甭生气啊?村里兴这个。旁边赵梁柱笑道,我看啊,热闹不起来。马红花纳闷道,咋了?赵梁柱道,先进这货今天中午喝多了,还是被他老婆扛回去的,少了他,相当于少了主心骨,谁能扛起大梁啊?

马红花诧异道,我记得,先进不是能喝吗,咋喝多了?往常喝喜酒数他闹的最欢最起劲。赵梁柱道,谁让他和天意坐一桌,天意是咱村有名的酒迷瞪,喝二两迷迷瞪瞪,喝一斤也迷迷瞪瞪,他们还上个菜喝一蝶酒,这不是开玩笑嘛!赵文婉笑道,他不来正好,省得俺嫂跟着受罪了,赵先进是村里有名的鬼点子多,哪个新媳妇儿不怕他?还是赶紧开始赶紧结束吧。马红花长长叹口气,有种颇有惋惜的味道。

牛翠萍想起了赵先进,就是倒酒时赵文城故意让他喝六个酒的人,所有客人中,只有他喝了六个酒,当时还不理解,现在明白了。牛翠萍想着,情不自禁深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丈夫。赵文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喝汤。马红花有些遗憾,她喜欢热闹,喜欢看喝喜酒,而且她觉得儿子结婚就该热热闹闹的,越热闹越喜庆,来的人越多,说明自家人缘约好,她越开心。

简单吃完饭,马红花道,翠萍,你和文城回屋准备下吧,相信用不了多久,人都会过来了。牛翠萍嗯了一声,起身去了趟厕所,然后忐忑不安地回屋了。赵文城坐在沙发上抽烟,牛翠萍低声道,文城,我需要准备啥呀?赵文城道,你啥都甭准备,只要赵先进不过来,他们都掀不起风浪来,估计热闹一会儿就散场了。牛翠萍担心道,赵先进的酒劲不会过来吧?赵文城笑道,我清楚他的酒量,对你说吧,他睡不到半夜绝对不会醒。

牛翠萍放心了,然后问,文城,说实话,你摸过人家媳妇儿没有?赵文城愣了愣,马上道,狗屁,我都不是那种人。牛翠萍幽幽道,都说男人爱撒谎,你肯定没说实话。赵文城顿时指天发誓道,我赵文城不是那种人,假如我骗你的话,就让我是狗。牛翠萍忙道,我跟你开玩笑咧,你咋当真了?赵文城突然回过味来,笑道,翠萍,你是不是吃醋了?牛翠萍脸红道,瞎说,我才不会吃醋咧,你想咋咋?

赵文城笑道,你甭瞒我了,这两年我算是了解你了,你只要撒谎,肯定会脸红,对不对?牛翠萍被戳中心事,脸有红了,然后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文城,我想说,女人身上有的,我都有,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千万不能碰其他女人。赵文城盯着牛翠萍羞涩绯红的脸,情不自禁地亲一口,信誓旦旦道,翠萍,这一点请你放心,我这辈子不管贫穷还是富贵,都只对你一个人好,要是我背信弃义,说话不算数,让我没好下场。赵文城还待再说,牛翠萍赶紧捂着他的嘴道,我说说罢了,谁让你诅咒发誓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