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脚婆
文/姚水叶
村里每年都要用黄土捂个年老的或没牙的,我都会为他的家人难过而难过,因他的亲友悲痛而悲痛。
大脚婆死了!这消息并没有触动我的眼泪流出来,也似乎没产生我对她的怜悯之心和悲痛之情,反而认为她拖延了阳寿的时间,庆幸她终于从生活的沼泽湿地解脱了。这冻破砖的季节,大脚婆活着还有啥盼头?土坯房中央的门板上停放着骨瘦如柴、冰凉僵硬的大脚婆,方桌上摆放了大脚婆从未吃过的三盘供品,绑在桌腿高过桌面一尺的擀面杖上挂着圆镜和回魂幡。村上一位常年与众人不讲话的傻媳妇,一本正经地坐在边上为大脚婆守着灵并呜呜呜地悲哭,见到来人她站起身愤怒地呐喊,那意思诉说了大脚婆是冻死的、饿死的。几位村民在大脚婆的土坯房后斜坡上雪地里挖好墓坑,由于地皮冻得太硬,因此墓坑不大,也不深,但足足可以放进几百斤萝卜。看情形大脚婆的死更不及村民家丢头牛而值得满村人的惋惜。
大脚婆辈分最高,包括比我年长一二轮的都喊她大脚婆,她给全村人当了一辈子婆。大脚婆自幼小送给比她大十三岁的根籽爷当童养媳的,因她年幼时出了麻疹后给满脸留下了麻籽粒大的肉窝窝,随着年䍅的增长,麻籽大的窝更明显。根籽爷没有怜惜过大脚婆,她就像一团荞面,被根籽爷那雨点般的拳头捶得服服帖帖。根籽爷后来被一场大病夺走了性命,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渐渐的大脚婆成了村里唯一的孤寡婆,无情的岁月将大脚婆变得苍老无力,头发银白稀少,那一张脸就像用了很久的抹布一样,没有光泽,更显得已经风烛残年的样子。穿的衣服补丁纳补丁,她无论是头发还是衣服都不是跌倒蝇子滑倒虱的光亮,虱子跳蚤们倒可以利用大脚婆的裤腰内缝或是胳膊内的衣边筑起它们最惬意的殿堂。大脚婆粗糙的手背像常年被压在石缝的螃蟹壳一样,只有一层皮紧紧地贴在手骨上。也许是年久月深失去依靠,也许是常喝凉水久病缠的缘故。她的手微微颤抖,指甲又厚又长。有些人对她不屑一顾,生怕她听不见,故意大声挖苦她:“看有儿有女多好,又能挣工分,又能多分粮。”还有人帮腔:“你脸有麻子,要不是麻子,趁年轻,再嫁一房。”听这话,她无言反驳,觉得人家数落得在理。
她明明是五保户,要村里人养呢,但她内心并不龌龊,很懂礼数。分粮时,她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去农场,站在离粮堆不远不近的地方,或坐在闲置倒栽的碌碡上,小娃们会好奇地围在她身旁逗她,取笑她,拽拽她的头发丝,拽拽她的拐杖,有时她的拐杖会成为碎娃们的玩具,被争抢着拿去老远,更有甚者帮她脱下尖尖鞋,起哄地看她的脚大到什么程度,然而,和大脚婆同龄的婆婆用自己的拐杖驱赶着不懂事的碎娃们,并诉说着她们一代女人的磨难:“我们可怜啊,自幼没见过天,六七岁就被父母用瓦片割烂脚心的肉,五个脚趾折向脚心再用椴树皮一层层地缠,疼得晕死过多少女童,能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不缠脚没人要,下轿时先看脚大小,唉!”婆婆的诉说根本没人理会。我和其他娃不同,不会抢她的拐杖,不会逗她,取笑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她取下那厚厚的裹脚布,想看看她的脚是不是和她的鞋一样?还是像拳头一样是扁圆的?但我碍于胆小,始终没看到她的脚,大脚婆的脚究竟是啥样始终占据我幼小的心灵,是解不开的谜!
大脚婆站在离粮堆稍近点等待着,羡慕地看着农场上嬉闹玩耍的孩子们,她的表情从羡慕到失望。会计一声:“大脚婆,麦子17斤!”大脚婆缓过神赶紧上前,脸上聚会的皱纹顿时舒展而开,翘起没牙的嘴乐开了花,并撑开补丁纳补丁的布袋口,洋溢着感恩的笑容说:“我吃毛主席给我的粮呢”,或者说:“我啃大家肩膀的皮呢!”就是这两句话遮住了她的吃闲饭的羞愧,提升了她的自尊。这两句话大脚婆分麦子时背得滚瓜烂熟,分苞谷时说得倒背如流,而每次称过秤后队长也会弯腰捡两个大苞谷棒或再给布袋添点小麦,大家都知道队长替毛主席多给大脚婆一点粮呢。
每当农场有麦糠堆,苞谷秆,小豆夹蔓,黄豆壳时,大脚婆瘦偻的身影总蜷缩在五谷杂粮的外壳堆前,颤动着十指,一粒一粒地挑出外壳中的麦颗粒,苞谷粒,黄豆粒,蛮豆粒,只要有五谷的外壳地方,总会出现大脚婆的身影。她吃的是毛主席的粮,啃的是大家肩膀的皮,自然,这两句话挡住了多少闲言碎语。要能帮别人一点小忙,那就证明她还有被人利用的价值,她就像别人重用了她,给了她最高的奖赏。她想用自己八两心换得别人五两心就是最大满足,可八两心从何而来呢?
那年下暴雨,沿河岸的农田,庄稼,树木都被洪水所淹,土坯房都进水了,村民都各顾各,忘记了大脚婆的存在,幸好我们村外驻有一个机械厂,门口一名值班的解放军还记得土坯房里的大脚婆,黄泥水漫过了土炕,大脚婆拄着拐杖站立在土炕上瑟瑟发抖,但她坚信毛主席会派人来的,果然,那位解放军摸索着走进地势低洼,伸手不见五指的土坯房,摸到了洪水浸泡的土炕上,背着大脚婆走出了黄泥水浸泡的土坯房,背进了值班室。大脚婆感动地跪在值班室里向解放军致谢,老泪纵横地问,毛主席咋知道她快被淹死了,解放军双手扶起大脚婆,告诉她,毛主席给他拍电报来。解放军背大脚婆的消息一阵风似的径直吹向公社。村里个别人极度地羡慕大脚婆运气好,连解放军都背着她闯雨走夜路呢,并啧啧称赞着。从那以后,大脚婆觉得她更有活头了,那两句话背得更流利!
人都有时来运转时,也许那十几天是她一辈子的梦幻之时。县里新调来一位年轻有为的县长,主要抓农业学大寨,捎带过问了一句计划生育的落实和孤寡老人的生活质量,有机会下乡看看。公社领导闻讯立即组织寻访组,落实哪村可以给公社挣回荣誉。我们村离公社路程稍近,优先安排。大脚婆没有儿女,能沾上计划生育模范,又孤身一人,更是孤寡老人典型,于是,大队派了几名精明能干妇女,对大脚婆的土坯房内外粉刷打扫,帮大脚婆洗了衣衫再洗头,洗衣粉,雪花膏,香脂全用上了,而且每天侍候得精心周到,县长来了,陪同的各级领导前呼后拥,挤满了大脚婆的房内房外,关心的话,温暖的语,足以融化大脚婆一辈子的冰冷雪霜。一阵的嘘寒问暖,一阵的笑语春风消逝在县长和领导们的背影里,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脚婆的生活仍然照旧,只有大队会议室的墙上多贴了两张奖状。
包产到户了,生产队将大脚婆的口粮分包到户,大脚婆依然得到生产队的安排,但始终没人告诉她,毛主席早已不在了。大脚婆在得到口粮时仍然背着那两句不合时代潮流,老掉牙的至理名言。背归背,她走不动了,出不了门了,有好心的人用她的口粮给她烙的饼,也端来一粥半汤。她也感觉到了农村变样了,当她最后一次看着充满了肩膀的皮真的让她啃了的模样和站在送口粮者背后吝啬女人的眼神,她绝望了,还自语着前句话。那送粮的女人提高了嗓子大声地对她郑重地宣布:“毛主席早都不在了!”大脚婆听罢,便责怪自己不死,责怪自己没神,连累毛主席了,责怪自己活的时间太长,啃人肩膀的皮太多了。大脚婆终究没熬过来年继续啃人肩膀皮的日月,她永远不再用那两句至理名言为自己糊口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