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火柴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 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

译者:徐五花

探长把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边。

"这事真怪啊,莱曼同志。太怪了。"

"怪吗?"研究所所长说。

"不怪吗?"

"不,我不觉得怪啊。我认为所有事态都很明朗。"

所长很严肃地说着,盯着窗外空荡荡而阳光普照的广场。他的脖子已经疼了好一段时间了,广场上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但他还是固执地把脸转过去。这是一种无声的**。所长还很年轻,所以有时候也气盛。他很清楚探长的意思,但他不认为探长有权纠缠此事的某个细枝末节。这个人的无言坚守让他很恼火。他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呢?他恼怒地想。"一切都明明白白。"

"可我看得却并不明白,"探长说。

所长耸了耸肩。他瞥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

"对不起,雷布尼科夫同志,"他说。"我5分钟后有课。如果没我的事的话,我得走了。"

"去吧,莱曼同志。我想见见您那个,呃。。。那个'个人实验助理'。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叫戈尔钦斯基吧?"

"是的,戈尔钦斯基。他还没回来。他来了我就叫他来见你。"

所长点点头致意,然后退了出去。探长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疑惑。"你是不是太自负了,我的朋友,"他对自己说。"不要紧。我迟早揪出来。"

现在还不是处理所长这边的时候,得先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真的很明朗。劳动保护委员会的雷布尼科夫探长只要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写完 "中央大脑研究所物理实验室主任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科姆林案件 "的结案报告。安德烈科姆林在自己身上做了一些危险的实验,三天前被紧急送往医院,至今仍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剃光的头上布满了神秘的环状伤痕。他失去了语言能力,正在接受各种刺激物的治疗,医生眼下只能诊断说这是一种严重的神经衰弱,已经影响到了记忆、语言和听力中枢。

就劳动保护委员会而言,此案一目了然。这不是机器或设备故障的问题,也不是任何人粗心或失职的问题。没有违反安全规则,至少从广义上来说没有。同样显然的是,科姆林是在自己身上秘密地进行实验的,研究所里没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他的 "个人 "实验助理亚历山大戈尔钦斯基也不知道——尽管一些其他的实验室工作人员认为这点有待商榷。

探员对该事件的另一个角度感兴趣。雷布尼科夫本人曾是一名研究员,他感觉到,在他收集到的有关科姆林工作和他的这次神秘事故的零星信息背后,存在着一些非同寻常的科学发现。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深信不疑。

事故发生前三个月,实验室收到了一台新设备:中微子束发生器。正是这台发生器在物理实验室的出现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探长认为是相关人员的玩忽职守,最终导致了灾难。

发生器送到后不久,科姆林就把他手头上所有的工作交给了他的副手,并把自己关在新设备所在的房间里,宣布他打算准备一系列的初步实验。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几天后,科姆林再次出现,像往常一样巡视实验室,对三名工作人员进行了批评,签署了一些文件,并命令他的副手投入到繁忙的半年度报告编写工作。第二天,他又把自己关在发生器室里,这次他带着亚历山大戈尔钦斯基一起。

他们在那里的所作所为在事故发生前两天才被曝光,当时科姆林发表了一份关于中微子针灸法的耸人听闻的报告,"动摇了医学的科学根基"——研究员如是说。但在用发生器工作的三个月里,科姆林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引起过研究所同事的注意。

第一次是在一个晴日,他剃掉了头发,在他的秃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无边帽。如果不是戈尔钦斯基当天早上的反常举动,大家可能会忘记这个细节。在他和他的领导把他们锁进实验室一小时后,他冲出房间,脸色苍白,衣衫不整,疯狂地跑向实验室的药箱。他用颤抖的手指抓起几个急救包,冲回发生器室,又关上了门。然而,在门关上之前,有人瞥见了窗边的科姆林,他攥着自己的左手,上面似乎沾满了像血的东西。那天晚上,科姆林和戈尔钦斯基悄悄溜出中微子室,匆匆离开实验室,任何人都一言不发。两人都显得非常沮丧,科姆林的左手被绑在一个脏兮兮的绷带上。

下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后。一天晚上,一位名叫维杰尼耶夫的初级研究员在布鲁公园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见到了科姆林。科姆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卷角的书,盯着面前的书,口中喃喃自语。维杰尼耶夫祝他晚上好,并在他身边坐下。科姆林立刻不再嘀咕,转过身来,脖子奇怪地伸向他。据维杰尼耶夫说,他的眼中有一种他所谓的 "浑浊目光",这个年轻人生出一股强烈的想法,想马上起身离开。但这却似乎不太礼貌,他便试着和他谈谈天。

"读书呢,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他问道。

"对,"科姆林说。"施耐庵的《水浒传》。非常有意思,比方说你看这段。。。"

维杰尼耶夫太年轻,不太了解中国的经典作品,他觉得更无所适从了。但科姆林突然 "砰 "的一声合上了书,递给维杰尼耶夫,让他随便翻一页。维杰尼耶夫略显尴尬地翻了翻。科姆林瞥了一眼他翻到的那一页的页码("他就看了一眼,而且也没看多久"),然后点了点头。

他说:"现在顺着读下去,"他说。

他用清晰的声音继续讲述着一个叫呼延灼的人如何挥鞭打向解珍和解宝,以及 "矮脚虎 "王英和他的妻子 "一丈青 "如何。。。某刻维杰尼耶夫意识到,科姆林是在凭记忆背诵文本。他没有漏掉任何一行,读到那些中文名字的时候也没有磕巴。他把整页都背了下来,一字不落,一词不错。当他背到完时,他问道。

(译注:这里他说的是第五十七回,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有背错的地方吗?"

维杰尼耶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科姆林笑了笑,拿起书就走了。维杰尼耶夫搞不明白他整这一出是干啥。当他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同志们时,他们建议他向科姆林本人问个说法。但当维杰尼耶夫向科姆林说起在公园的那次见面时,后者似乎真的很惊讶和不解,维杰尼耶夫便不再打算向他询问此事。

但更奇怪的是那次致命事故发生前几小时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科姆林闪烁着欢快和幽默的光芒,向他的同事们表演了些魔术技巧。他有四名观众——对他推崇备至,胡子拉碴的助手亚历山大戈尔钦斯基,以及三名年轻的女助手莱娜、杜西娅和卡蒂亚,她们留下来做点急事。

这些魔术相当绝妙。首先,科姆林提出要对某人进行催眠,而却无人应允,于是他讲了一个关于催眠师和外科医生的有趣故事。

"那么现在,莱娜,"他说。"你愿意让我猜一猜你桌子的抽屉里藏了什么吗?"

他已经猜中了三件东西里的两件。杜西娅指责他偷窥。他否认了这一指控,但女孩们却继续取笑他,于是他告诉他们,他只需目视就能熄灭火焰。杜西娅拿起一盒火柴,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划了一根火柴。火柴燃烧起来,却一下子就熄灭了。大家都感到十分惊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科姆林。他站在那里,双手抱胸,眉头紧蹙,摆出了专业魔术师的经典姿势。

"你的肺活量真行!"杜西娅钦佩地说道。科姆林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然后,科姆林让他们在他的嘴上绑一块手帕。绑好后,杜西娅又划了一根火柴,火柴又灭了。

"你用鼻子吹的?"惊讶的杜西娅说。科姆林撕下手帕,大笑起来,挽起杜西娅在房间里跳了一曲华尔兹。

之后,他又表演了两个把戏:他扔下一根火柴,火柴没有直直地掉下来,而是以一个极大的倾角向侧面倒去。("你又在吹气了,"杜西娅有些迟疑地说道。)然后他把一块钨做的摆放在桌子上,摆从玻璃顶上慢慢挪到桌子边,落到地板上。每个人都很惊讶,戈尔钦斯基恳求他告诉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科姆林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并让他们随便给他几个数字让他心算。

(译注:无论是苏联还是我国,以前都喜欢在木桌上铺一大块玻璃,主要是方便书写。)

"654乘以231,积乘以16,"卡蒂亚怯生生地说。

"拿笔记下来,"科姆林用紧张的声音命令道,并继续口述着。"四、八、一。。。"他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口气把数字全都报完。"七,一,四,二。。。 从右到左。"

他转过身来(女孩们对他的变化感到震惊——他整个人似乎突然垮了下来),步履沉重地走到发生器室,再次把自己锁在里面。一直在验算答案的戈尔钦斯基焦急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宣布科姆林的答案是正确的——从右到左读数字,答案是2417184。

那天晚上,女孩们一直工作到十点。戈尔钦斯基也留下来了,但他太焦躁不安了,没帮上她们的忙。科姆林没有再现身。十点,她们在门外向他道了晚安,然后回家了。而第二天早上,科姆林就被送往医院了。

科姆林三个月的研究的 "官方 "成果是 "中微子针灸法",这是一种把中微子流导向大脑的治疗方法。这种新方法本身就非常有趣,但和科姆林受伤的手有什么关系呢?或许这与他惊人的记忆力,还有玩火柴的技巧、摆和他不可思议的心算速度有关呢?

"他对他的同事们保守了这一切的秘密,"检查员喃喃道。"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因为他不想危及同志们?奇怪。确实非常奇怪。"

视频电话响了,他的秘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戈尔钦斯基同志来了,"她说。"带他进来,"探长说。


一个身穿格子衫、卷着袖子的粗壮的巨汉出现在门口。探长对他粗壮的脖子,宽肩膀,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大脑袋印象深刻,而其发间的一个小秃点让人不免觉得有些突兀(实际上有两个)。这个人是倒着走进房间的,因为他在给所长开门。格子衫男在他进来后关上了门,然后转身稍微欠了欠身。他留着一撮小而茂盛的胡子,表情相当冷峻。这就是亚历山大戈尔钦斯基,科姆林的 "个人 "实验助理。

所长坐到一张扶手椅上,盯着窗外。戈尔钦斯基站在探长面前,脸上带着企盼的神色。

"你能不能。。。 "探长开口说道。

"好的,我一定知无不言。"实验助理大声说道,并坐了下来,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把他那双坚定的灰色眼睛转向探长。

"你就是戈尔钦斯基,我猜?"探长问。

"是的。我就是亚历山大鲍里索维奇戈尔钦斯基。"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雷布尼科夫,我是劳动保护委员会的探长。"

"辛会,探长,"戈尔钦斯基带着夸张的礼貌慢条斯理的说着。

"你是科姆林的'个人'实验助理。"

"我不知道你说的'个人'是什么意思。我是中央大脑研究所物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

探长迅速瞥了一眼所长,发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淡淡的讽刺意味。

"你介意告诉我,过去三个月里,你到底在研究什么课题吗?"

"我们一直在做一些中微子针灸法相关的研究。"

"你不妨详细说说?"

"有一份关于此课题的详细报告,"戈尔钦斯基生硬地说。"里面什么细节都有。"

"我不怀疑这点。不过,如果你能为我解释解释这个术语,我会很感谢你的。"探长非常平静地说。

有几秒钟,两个人正对视着,探长的脸慢慢变红,戈尔钦斯基的小胡子也微微发颤。最后,实验助理眯起了眼睛。

"好吧,"他大声说。"如果你坚持要我这样做的话。我们正在研究聚焦的中微子束对大脑灰质和白质的作用,以及对整个动物机体的作用。。。"

他的声音很生硬,而且说话时身子似乎有些发抖。

"。。。除了记录机体的病理学上的变化和其他变化外,我们还测量了各种组织中的激活电流、差异性减量和易变性曲线,以及神经球蛋白和神经胶质蛋白的相对数量。。。"

(译注:差异性减量指的是大脑的两个半球因为结构造上的差异而产生的信息衰减量)

探长靠在椅子上,带着混杂钦佩和恼怒的心情听着。"你就等着吧,我的好伙计!"他想。所长继续盯着窗外,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告诉我,戈尔钦斯基同志,你的手怎么了?"探长问道,打断了实验助理的发言。探长不喜欢处于守方。他更喜欢主动出击。

戈尔钦斯基低头看了看自己置于椅子扶手上的双手。手上有大量的抓痕和深蓝色的疤痕。他的手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好像要把手塞进口袋,但他却慢慢握紧了巨大的拳头。

"我们用来做实验的猴子把我抓伤了,"他喃喃地说。

"只是动物实验吗?"

"是的,我只做了动物实验,"戈尔钦斯基说,暗戳戳在"我 "字上下了重音。

"两个月前,科姆林发生了什么事故?"探长紧接着问道。

戈尔钦斯基耸了耸肩。

"我不记得了。"

"让我来唤起你的记忆。科姆林割伤了他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把自己割伤了。"

"亚历山大鲍里索维奇!"所长责备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科姆林本人?" 戈尔钦斯基挑衅地说道。

探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让我吃惊,戈尔钦斯基,"他轻声说。"你似乎觉得我在向你打探某些可能危及科姆林。。。或你自己,或你的同事的信息。但事实上根本没什么阴谋。你看,我不是中枢神经系统方面的专家。无线电光学是我的本行。仅此而已。更重要的是,我无权以我个人的印象来断案。我在这里不是为了编织复杂的理论。我是来发现真相的。而你非但不帮我,反而表现得像个泼妇。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一片寂静。所长看了看雷布尼科夫。他开始明白探长的威严所在。戈尔钦斯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最后他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声说了出来: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中微子针灸的事情,我就这一个要求。"

"这是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的想法,"戈尔钦斯基的声音显得很疲惫。"用中微子流轰击大脑皮层的某些区域,诱发对各种化学毒物或毒素的抵抗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它们。被感染或中毒的狗经过两到三次中微子针灸后就完全恢复了,我们把它比喻为古老的针灸疗法。你看,针头将由中微子束代劳。当然,两者只有表面上的相似。"

"实际上是怎么操作的?"检查员问。

"先要剃光头,用于聚焦中微子束的装置需要被压实在**的皮肤上。瞄准所需的灰质层并不容易,而要找到皮质的确切区域,以刺激目标处的吞噬细胞活动则更难。"

"这确实非常有趣,"探长说,这一次他是认真的。"用这种方法可以治愈哪些疾病?"

戈尔钦斯基沉默了一会儿。

"很多,"他最后说。"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认为,中微子针灸有某种特殊能力,能够调动有机体的某些未知力量。不仅是吞噬细胞,或神经刺激,而是更强大的东西。但他的研究还没做完。。。他说,中微子针灸将能够治愈任何疾病——毒物中毒、心脏病、恶性肿瘤。。。"

"癌症?"

"是的,还有烧伤。。。它甚至有可能恢复死去的器官。他说,人体的自愈能力是无穷的,其关键在于皮质。人们只需在大脑皮层中找到准确的穿刺点即可。"

"中微子针灸,"探长慢慢地说,品味着这个术语的独特韵味。然后他回过神来。"很好,戈尔钦斯基同志。我很感谢你。" 戈尔钦斯基沮丧地笑了笑。"现在请你告诉我们,在事发的那天早上,你发现科姆林时是怎样一个情况。你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吧?"

"是的,我去上班时发现他坐在,或者说是躺在办公桌后的扶手椅上。”

"在发生器机房里?"

"是的,聚焦装置用吸盘固定在他的头骨上,发生器被打开了。我起初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我跑去找医生。事情就是如此。"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探长惊讶地迅速抬起头来。他在问下一个问题之前停顿了一会儿。所长大声地敲着桌子,凝视着窗外。

"你是说你不知道科姆林那时候在实验些什么?"

"不,"实验助理嘶哑地回答。"我不知道。实验室的天平和两盒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火柴从其中一个盒子里掉了出来。"

"请稍等。" 探长瞥了一眼所长,又回头看了看戈尔钦斯基。"你说,火柴?他要拿火柴干什么?"

"我不知道,"戈尔钦斯基说。"有一堆火柴。有些是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的。有六根火柴躺在天平上。还有一张写着数字的纸。他一直在给火柴称重。我检查了这些数字才发现其中的关系。"

"火柴,"探长喃喃自语。"现在为什么是火柴?你有什么想法吗,戈尔钦斯基同志?"

"没有。"

"你的同事们也提到了关于火柴的事情,"探长说,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他表演的那些把戏。。。火。。。和火柴。。。显然,除了中微子针灸,他还在研究一些其它的问题。但是他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呢?"

戈尔钦斯基没有说什么。

"他经常拿自己做实验,不是吗?他的头皮上布满了你说的那些吸盘的痕迹。"

戈尔钦斯基仍然沉默不语。

"科姆林以前表现过那种强大的心算能力吗?我是说,在他变那次戏法之前?"

"没有,"戈尔钦斯基说。"我此前从没注意到他有这种能力。好了,现在我已经把我所知的倾囊相授了。是的,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确实在自己身上做了中微子针灸实验。他故意用剃刀割破自己的手。他想看看中微子针灸愈合伤口的速度有多快。那次实验失败了。。。他正在做一项平行的研究,他对所有人都保密,包括我。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它也与中微子辐射有关。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除了你,还有别的知情者吗?"探长问。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而你对科姆林在没有你的协助下进行的实验一无所知?"

"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这就够了,"探长说。"你可以走了。"

戈尔钦斯基站起来,头也不抬地走向门口。看着他离开,探长再次注意到他头皮上的秃斑。

所长盯着窗外。一架小型直升机正在广场上空低空盘旋。它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轻轻摇晃着,缓缓绕轴转弯,然后降落。机门打开,穿着灰色工作服的飞行员轻盈地跳下地面,轻快地走向研究所,边走边点烟。所长认出了这架直升机。那是探长的飞机。飞行员显然是来加油。

"中微子针灸没有影响心灵的危险吗?"探长问。

"没有。"所长回答。"科姆林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探长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天花板。

"你不该对戈尔钦斯基这么苛刻。你占用了他今天的工作时间。"所长用低沉的音色说道。

"扯淡,"探长说。"别装蒜了,莱曼同志。告诉我,有几个人头上有那么多斑秃?还有他手上的那些伤疤。或者你告诉我,科姆林有比戈尔钦斯基更合适的学生。”

"我所人人都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所长说。

探长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没有说话,他的面部肌肉在抽动。

"我不怀疑这一点,"他说。"然而,他们仍然在以旧的方式工作,莱曼同志。而且,不幸的是,你纵容他们。看看,我们是一个富足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国家。你们科学家想要多少仪器,什么想要的实验动物,以及你们工作所需的其他一切我们都可以提供。而你们却允许你们的人冒这样的风险?你们无权如此藐视人的生命。"

"你们为什么不履行中央委员会的四月指示?你们为什么不执行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决定?这种陋习何时才能杜绝?"

"这是我们研究所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所长愤愤不平地说。

探长摇了摇头。

"在你们研究所,也许是这样。但其他研究所呢?其他工厂呢?这已经是这半年来的第八起事故了。这是野蛮的! 野蛮的英雄主义!不是有人钻进自动火箭,就是有人跑到自动探测器里面去,甚至还有钻进核反应堆里去的。" 他苦笑着。"他们正试图走一条通往真理的捷径,走向对自然的征服。而却是以他们的生命作为代价。而现在你的科姆林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呢,教授?"

所长皱起了眉头。

"有时这是不可避免的,"他说。"你忘了那些曾经给自己注射霍乱和瘟疫病菌的医生吗?"

"你越活越回去了不成?他们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长日将尽,灰蒙蒙的影子映在房间的角落。

"顺带一提,"所长说,避开探长的目光,"我下令打开了科姆林的保险箱,里面有他的笔记本。你可能对它们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探长说。

"只是我担心你看不懂,"所长带着有些惭愧的微笑说。"这都是非常专业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今晚可以把它们带回家,试着给你编一份摘要。"

探长对这个坦率的建议感到宽慰。"但你别期望过大,"所长赶紧补充道。"这些中微子束。。。你知道,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爆炸性的。从未有人设想过这项技术。科姆林是这个领域的先驱,是世上首例。所以我也不确定我能否完全理解他的笔记。"

所长走后,探长坐了一会儿,思考着他所听到的内容。他热切地希望科姆林的笔记能对这一事件提供一些线索。他想象着科姆林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剃光的头上戴着一副电极,称着粘在一起的火柴。不,这项技术和针灸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从科姆林为向同事们隐瞒其可怕的实验而采取的谨慎措施来看,他自己也信心不足。

是的,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探长想。这些第四代***人也是很好的人。像他们的前辈一样,他们大胆地向前迈进,奋不顾身,一年比一年更大胆地进入未知的领域。需要付出大量精力来引导这热情的汪洋,以便发挥其最大的作用。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必须通过巧妙的机器、设备和精密仪器作为媒介来达成,而不是通过牺牲我们最为优秀的年轻人来达成。这不仅因为今世之人可以获得比过去世代的人更大的成就,而且还因为人是地球上最宝贵的东西。探长沉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他的动作缓慢而痛苦,原因有三:首先是他平时就这样,其次是他开始感到自己年岁渐长,第三是他的腿让他感到不安。"我的那些旧伤,"他在走廊上一瘸一拐地嘟囔着。


第二天清晨,就在医生未能诊断出科姆林的病症,却欣慰地注意到病人正在恢复语言能力的时候,雷布尼科夫和莱曼坐在所长办公室里,隔着巨大的办公桌再次面谈。

探长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而所长正在翻阅一堆纸——笔记、图表、图画和草图。

所长语速很快,有时还有点磕巴。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变布满血丝,张大眼睛看着探长。他不时话说到半当中就突然停下,好像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含义感到震惊。探长认真地听着,从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和数据中,渐渐地出现了一个普遍模式。这就是他了解到的情况。

科姆林对中微子束对脑组织的影响非常感兴趣,首先是因为人们对它简直一无所知。而我们最近才获得了强度大到有实用价值的中微子流,于是中微子发生器一到手,科姆林就决定看看能用它做什么。

其次,科姆林对这些实验有很大的期望。高能辐射(核子、电子、伽马射线)会破坏大脑蛋白质分子内和原子内结构,换句话说,会破坏大脑。它们只会在生物体内产生病理变化——这已被实验证明。中微子——那个没有静止质量的无限小的中性粒子——是个完全不同的情况。科姆林认为,它不会产生爆炸性反应或分子结构的变化,而只会在大脑蛋白质中引起适度的兴奋,加强核场,并可能创造新的、迄今未知的核场。事实证明,科姆林的所有假设都是正确的。

"笔记本中的许多内容我是读不明白的,"所长打断自己的话说。"有些事情我根本没法相信。所以我只能给你讲一个非常粗略的概况,希望它能为那些变戏法的谜团带来一些启示。尽管我们当下谈的这些内容也足够神奇了。"

当科姆林开始在动物身上进行实验时,中微子针灸的想法就产生了。他正在研究的猴子弄伤了它的爪子,而伤口却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了。动物肺部的黑点也是如此,这是生活在温和气候下的猴子常见的结核病的痕迹。

中微子针灸的研究工作顺利推进。几只被注射了各种生物毒药的狗被中微子治疗迅速治愈了。科姆林的针头(正如戈尔钦斯基对该方法的命名)比最有效的抗生素更快、更成功地治愈了猴子的肺结核。

在这个阶段,还无需在人类身上进行实验;科姆林还没有研究出治疗方法,他只在原则上证明其可行性。在他著名的报告中,他提出了这样的假设:人类和动物的机体拥有一些隐含的自愈能力,这些能力至今不为科学所知,但在中微子针灸的实验中已经表现出来。他制定了一个详细的方案,以便从动物实验向人类实验过渡——这是一个经过仔细考虑的万全方案,有极大的容错空间,并从最简单和明显无害的中微子针灸逐步推进到更复杂的综合实验。按计划,将有大批医生、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参与这项工作。但是。。。

探长没搞错。科姆林不仅在研究中微子针灸。不久,用中微子发生器进行的实验表明,机体自愈能力的超常发展固然重要,但绝不是中微子束对大脑的唯一影响。实验动物们的行为非常奇怪。的确,不是所有的动物,也不总是如此。据观察,大多数接受过短暂治疗的动物表现正常,但那些 "最受欢迎的",那些接受过大量不同实验的动物,给了两位研究人员一些惊喜。但是,当年轻的实验助理戈尔钦斯基将它们的反常行为视为自然的鬼斧神工时,具有科学直觉的科姆林却意识到,他们正处于一个重要科学发现的轨道上。

这条狗詹宁("发生器 "的简称)突然表现出对马戏技巧的天赋,尽管没人教它;它会 "握手",用后腿甚至用前爪行走,有一天,戈尔钦斯基发现它坐在凳子上,盯着一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短促的吠声。它似乎也不认得戈尔钦斯基了,对他吼叫着。

狒狒科拉的行为更令人好奇。在一次治疗之后,它和科姆林一起坐在发电机室里,和他安静地 "聊天",突然,它猛地跳了起来,好像受到了电击。她定定地盯着房间角落里的某个看不见的物体,咆哮着,呜咽着,吓得往后退。科姆林尽力安抚她,但她却仍然难逃梦魇。她害怕地蜷缩着靠在墙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眼睛紧紧盯着墙角。她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叫声——表达危险的信号。过了一会儿,这种冲击就消散了,但科姆林惊讶地注意到,此后科拉在进入密室时,都会恐惧地瞥一眼那个特殊的角落。

有一天,戈尔钦斯基非常激动地跑进科姆林的办公室。他喊道:"马上到猴舍来!"。在其中一个笼子里,坐着一只正在嚼着香蕉的年轻猿猴。这只猿猴和香蕉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但看守人和戈尔钦斯基都宣称他们刚刚目睹了一件极其奇怪的事情。不久前,这只猿猴一直在仔细观察一张纸条,这张纸条一直在缓慢地向它移动。当这只动物伸出爪子要抢夺这张纸时,戈尔钦斯基急忙跑去找科姆林。当他们回来时,纸已经不见了;看守人坚持认为猴子已经把它吃掉了。无论如何,笼子里没有它的痕迹。重现这一奇怪现象的尝试失败了。

"这是科姆林对此事的报告,"所长说着递给探长一张图表。

"大规模的幻觉?"探长读道。"还是什么新的东西?猿参与的大规模幻觉本身就够引人注目了。这里一定有别的东西。试图通过这些动物——猴子或狗——都没法发现这些东西。我必须在自己身上试试。"

科姆林就这样做了。戈尔钦斯基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不失时机地效仿。他们甚至因此而争吵起来,最后戈尔钦斯基答应不再做任何实验,而科姆林则保证只尝试最简单、最短暂和最安全的曝光方式。戈尔钦斯基甚至不知道科姆林已经停止了中微子针灸的工作。

"不幸的是,"所长继续说,"科姆林的记录中很少有提到关于他的实验的真正令人震惊的结果的信息。他的笔记变得越来越零碎和难以辨认;人们感到他经常语无伦次地描述他的感觉和印象,他的结论也是不连贯和分散的。"

所长拿出从笔记本上撕下的几页,在这几页中,科姆林描述了他在一次实验后注意到的对他的记忆的非凡影响。"我只要看一眼一个物体,它的每一个细节就会以惊人的清晰度印在我的记忆中。我只需看一眼书的页面,就能凭记忆背诵。我已经背下了《静静的顿河》的几个章节和整个对数表,从第一个数字到最后一个数字都能完完整整地背下来,我相信我到死都会记得它们。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记忆,以及许多反射和习惯,"他在其他地方用坚定的笔触写道,"有一个明确的物质基础,然而却尚且是未知的。这将是这些思维活动的根基,中微子束穿透它们,创造出新的记忆、新的反射、新的习惯。或者仅仅是间接地导致它们的出现。这就是发生在詹宁、科拉和我身上的事情(记忆发生——创造虚假记忆)"。

科姆林的所有发现中最有趣和最令人震惊的是夹在书后的最后几页注释中的描述。

"这就是你所要问题的答案,"所长说,向探长挥舞着这几页纸。

"是概要或报告的大纲吧。我可以读读吗?"

 "好的,请。"

"'我们甚至不能仅仅通过意愿来眨眼。我们需要肌肉来代行。神经系统只扮演冲动载体的角色。这是一个无限小的电荷,但它足以使肌肉收缩并移动几十公斤的重量,换句话说,与神经冲动的能量相比,它所驱动的能量简直大的吓人。神经系统可以被比作炸药中的雷管,肌肉是炸药,而肌肉的收缩是爆炸。"众所周知,思维过程的强化会加强脑细胞中某处产生的电磁场。因此,生物电流。我们目前的检测数据表明,思考的过程并不以物质为载体,而是通过大脑的电磁场。场的强度越大,测量它的设备的指针的偏转就越大。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上的运动吗?电磁场是大脑的肌肉。

"'比如说,可以通过这种方法使人获得闪电般的速算能力。我已经做到了,但如何做到的,我说不上来。我只是做到了。1919X237=454803,我四秒内就能算出来。这很惊人,却绝非真正的用途。电磁场被大大加强了,但其他场呢,如果它们存在的话?肌肉已经有了,而我们该如何驱动它呢?

" 它起作用了。我刚刚观察到一个重4.732克的钨摆,在真空中悬挂在尼龙绳上,它自初始位置摆动了15度以上。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发生器当前的状态。。。'"

"今晚我和戈尔钦斯基谈过了,"所长说,放下文件。"他见过那个带有悬浮摆的真空钟罩,但它后来消失了。显然,科姆林把它拆了。"

" 精神动力场——大脑的肌肉——功能,'"他继续读着。" 我不知道它的原理是什么,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人到底是怎样弯举自己的手臂的?我们当下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要弯我举的手臂,我就弯曲它,我只需要去“做”就可以了。而肱二头肌是一块非常听话的肌肉,肌肉也必须要训练。大脑的肌肉必须被教导才能学会收缩。问题是如何训练?

" 我很好奇,但我尚且无法举起东西。我只能移动东西。而且无法指定特定的方向。火柴和纸总是朝着右边一动。而金属朝向我运动。在所有东西里面,火柴的效果最好。这是为什么?

" 精神动力场穿过玻璃也依然有效,但法穿过纸。想把力作用在物体上,我就必须看到它。在被场触及的地方,空气发生了剧烈的扰动(我猜想这就是其中的原理)。一根火柴熄灭了。我们在中微子室内任意地点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 我相信,大脑的潜力是取之不尽的。所需要的只是训练和激活。假以时日,人们将能够拥有强于计算机的心算能力,并在几分钟内阅读和记下整个图书馆的知识。

" 这是非常累人的。我的头简直要裂开了。有时我只能在持续的辐射下工作,到了最后我每次都汗流浃背。我得小心不要太过头。今天我正在用火柴实验。"

笔记到此为止。

探长坐着闭目养神,思考着。科姆林很可能已经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假以时日终会产生丰富的成果。但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医院里,情况危急。探长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图表的片段上。" '猴子或狗——都没法发现这些东西。我必须在自己身上试试。'"他如是说。科姆林是否真的正确呢?

不,他错了。他不应该冒这样的风险,至少不应该把这种风险由他一人承担。即使在机器和动物都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情况下,人也无权与死亡开玩笑。而这正是科姆林的所作所为。因为你,莱曼教授,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你赞同科姆林的所作所为,所以你不适合领导这个研究所。我们不能让你牺牲自己的生命,同志们。在我们的时代,我们不再需要承担这样的风险。想做多少次实验都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循序渐进的慢慢推进。在我们的时代,你们的生命对我们来说远比最令人惊叹的发现更宝贵。

他大声说道: "我想我们可以考虑结案了。事故的原因已经确定了。"

"是的,"所长说,"科姆林是在试图用精神力举起六根火柴的过程中倒下的。"

* * *

所长护送探长到他的直升飞机上。他默默地走在探长身边,陷入了沉思,并艰难的配合着对方缓慢、跛行的步调。当他们到达飞机上时,亚历山大戈尔钦斯基,衣衫不整,脸色阴沉,追上了他们。探长与所长握了握手,痛苦地爬上机舱。

"我的旧伤又犯了,"他喃喃地说。

"安德烈安德雷耶维奇好多了,"戈尔钦斯基说。

"我知道,"探长说,他松了一口气,把自己安顿在座位上。

飞行员跑了过来,迅速爬上了驾驶座。

"你会写一份报告吗?" 戈尔钦斯基问。

"是的,"探长回答。

"嗯......" 戈尔钦斯基看着探长的眼睛,他的胡须在抽动。

"对了,"他用他那高亢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就是1968年在库斯塔奈选择使用高爆装置处理矿井而不等自动设备到来的雷布尼科夫?"

"亚历山大鲍里索维奇!"所长严厉地说道。

"。。。你腿就是这么毁的,不是吗!”

"别说了,戈尔钦斯基!"

探长没有回答。他关上了机舱门,靠在了座位上。

戈尔钦斯基和所长站在广场上看着那只银色的大甲虫,它几乎无声无息地越过研究所十七层的粉白色石头建筑,消失在紫色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