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作家荞麦:我从这些信件里看到了一代痛苦女性的形象

1973年伯格曼执导的电影《婚姻生活》剧照。 (资料图/图)

作家荞麦在微博上拥有156万粉丝,她从两年前开始收发私信,累计收到的私信多达7万多封。她将这些私信分类、整理,有的公开发布,供大家观点争鸣;有的只点对点私信回复、答疑。

她对信里各种关系的书写都表现出极高的接纳度,也小心翼翼保护着她们的隐私,成了不少现代女性的“树洞”。一位女性私信她,说:“荞麦,你分享的私信里各种问题,基本都可以在评论区里得到分析,得到各种答案,比闺蜜管用,甚至,比娘家管用。有时候觉得你的评论区就是娘家人。”

荞麦很高兴收到这样的评论。“我以前对生活的理解还是很浅薄的,过于轻松,这也是我写作中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实际上处于一个较为轻松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状态中。这些私信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打开眼光的机会。”

“人类真的很难做到立刻清算一段关系”

南方周末:这么多来信里,很多都在倾诉婚姻里的不忠,对于忠诚这件事,这些来信会给你形成什么样的整体印象?

荞麦:我觉得大家在谈论忠诚的时候仿佛一种恐吓一样,提前预警,不断强调一定要忠诚,要不然这个事情会非常糟糕。其实大家很快会发现,很多女性会说,我绝对不能接受男的怎么怎么,就像提前预警:你不要惹我。其实真的发生了,有多少女生做出了坚决的反应?没有。很多男的很清楚这只是一种恐吓。

与其做出恐吓,还不如真的做好准备。如果发生了,你真的有办法回应吗?如果没有保护好它,你准备怎么办?还是说你只能忍受,完全被动接受?我觉得很多女性没有想好这件事情。

但对我来说,我没有办法给出论点,因为我个人的做法没有办法被执行到其他女性的生活中。比如说我肯定不会看对方手机,他也不会看我手机,我们互相有自己的隐私权,我们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是不去干涉对方的。但是你如果跟一个女性建议说,不要看对方手机,很多女性其实是没法接受的。但是当她们真的在手机上发现了一点点东西,比如看到对方一些暧昧的话,或者一些可疑的支出,写信过来咨询的时候,她们除了原谅,一点办法也没有。有的可能会大闹一通,进行一些威胁,整个就像管束小孩的状态。我没法跟她说,我是一个崇尚不管束的人,因为我的经验没法给到她们,我能够自由裁决自己的生活是一种偶发的幸运。人类真的很难做到立刻清算一段关系。

南方周末:你们也聊过亲密关系之间的AA制,在这些密集的讨论当中,有没有哪些私信让你看到不一样的视角?

荞麦:我自己对情感关系中的AA制是不太接受的,但有一个女孩子给我写信,她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很厉害,她说,“在一个不平等的体系中,任何一种方式都有可能加剧这种不平等”。她的意思就是,她觉得男孩子应该为一切付钱的时候,其实也在让出自己的一部分权利,包括自己在社会上进取的空间。她觉得在一个平等环境里面,AA制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我觉得她的话对我的启发还挺大。

又一个女孩说了一句更厉害的话,她说,“AA制是解放男女之间一切过度幻想和欲望的解药”。其实我们很多人恰恰追求的就是幻想和欲望。他们对关系的幻想就是一种过度的捆绑,一种极度的亲密贴合。从这个角度来说,AA确实对亲密关系是一种解放,是各自对各自负责的态度,这也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角度。

“在那个思维的泥沼里找不到出路”

南方周末:你收到的这些私信中,有一些在讲述家庭利益和个人追求发生冲突时的个人选择。对于80后一代,甚至更早一代或几代来说,他们的父母大多是把家庭、孩子放在第一位的,到了现在,你看到的这些年轻父母的选择有变化吗?

荞麦:前段时间有一个女孩子给我来信,说领导问她要不要公派出国,她没有跟她老公商量,就立刻说她要去,并且她要带小孩去,回家之后她才跟她老公商量。她老公就说,你可以去,也可以带着小孩子,我现在不去,我们看看后面有什么变化再说。他也没有怪她没跟他商量。

我觉得这是一个太正常的生活场景了,但是评论里完全不是这样。高赞的评论是,“如果我老公不跟我商量他要出国,我肯定是非常生气的,我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表达了强烈的不安;也有人说,你为什么不跟你老公商量,这是两个人的事情。

我觉得社会长期对女性的规训,就体现在这种思维的方方面面,她没法从里面跳出来,很难经常以“我”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如果能在长久的交流中,让她思维发生一些变化,我觉得这可能是对一个具体的女性,她的生活产生变化的开始,要不然她在那个思维的泥沼里面是永远找不到出路的。

南方周末:家庭关系里,有一对不容忽视的关系,就是母女关系。在近期的好莱坞电影《瞬息全宇宙》《青春变形记》里,都不约而同展现了一个传统印象下的东亚妈妈,在你的私信里,有看到一些跳出刻板印象的新型母女关系吗?

荞麦:我收到的私信里,女儿视角更多一些,但也有妈妈。我记得有一封信,这个妈妈的女儿很优秀,在一个美国的顶级大学里,她女儿身边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同学,又很喜欢她,但是女儿对他没有兴趣,现在也不想谈恋爱。这个妈妈就很焦虑,她就跟我说,她觉得这个男孩非常优秀,可能她女儿错过这一个,就很难找到下一个这样优秀的男生了,她很想劝她女儿试试。

我就跟她讲,如果她不是女儿,是一个儿子,你现在会劝他立刻珍惜身边这个优秀的女孩吗?肯定不会的。你肯定会希望他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完成好自己的学业,追求更高的理想。为什么对女儿你就会这样?况且她现在表达了不想谈恋爱。这个妈妈忽然意识到是这样,她很快就改进了这个问题。

我觉得母女关系跟父子关系比起来太复杂了,因为她们的亲密关系中混合了控制,包括情感绑架,甚至还有互相“厌女”的成分。年轻女孩都是在讲她们跟妈妈的痛苦,她爱妈妈,又想逃离她的掌控,又害怕伤害妈妈。我其实从这些信件里看到的是一代痛苦女性的形象。尤其是新一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女性主义教育,她们想摆脱传统女性的东西,与此同时,她们的妈妈还处在旧时代当中,这种冲突就非常强烈。

“认识生活的自觉性”

南方周末:从2020年开始收发私信,两年时间过去,现在给你写私信的这些女性,她们大致的面貌是什么样的?

荞麦:之前有人用批评的口吻,说我的信件偏向于城市中产女性,他觉得我没有关注到底层女性。如果你上微博,长期关注博主,长期关注这些议题,并且能把你的问题非常系统地阐述出来,确实是需要一定的基础。不管她当时面对的状况多么混乱、她多么脆弱,她把这件事情清楚地表达出来,可能有一定的门槛。

我也收到过很多封,她们可能没有很高的学历,也不是城市白领,但是她们的信写得非常棒。我觉得这不是教育,也不是阶层,她能写信来阐述这件事情,就充满了对认识生活的一种自觉性。有些人因为很痛苦,她要倾诉,她想听到别人的意见,这是一个很大的驱动力。除此之外,是对自己生活的审视和表达有自觉性的一群人。

南方周末:你觉得给你发私信的人,希望从你这里获得什么呢?

荞麦:人类获得理解的渠道是很少的,我觉得这是一个获得理解的渠道。我是一个对很多事情持开放态度的人。我有一度会怒其不争,但是现在已经平和很多。我毕竟是一个作家,之前也当记者,我对不同于主流的东西是很接纳的,这种接纳对很多人来说很重要,可能大家日常生活里很难找到这种超乎传统叙事之外的理解。

有很多人发私信来,不是来解决问题的,所以有时候评论给她提建议,就显得有点好笑。你看她的叙述,她不需要别人给她意见,她只是需要被理解。哪怕评论区有1/3的人理解她说的意思,我觉得写信的人也会感到很满足。

也有想得到答案的,但那种迫切想需要答案的人,我反而不太会发出来。我觉得她这么迫切需要答案,我担心会被评论误导。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你的具体生活是什么样,你的困境到底在哪里。你盲目地求救,得到的答案可能反而对你不好。一般我公开贴出来的私信是她对这件事情有思考、有迷惑,但是她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也比较能够承受。

南方周末:那些迫切需要得到答案的,一般都是什么样的问题?

荞麦:打个比方,这个男人不合适,但是我现在要结婚,我要不要跟他结婚?或者我跟男朋友谈恋爱,但是他的家庭条件不符合我的要求,怎么办?两份工作,体制内和体制外,我到底选哪个?这些问题必须要从你个人角度去考虑,别人给不了你意见。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要选择怎么样的生活。你如果选择爱情,或者你选择去冒险,你到底有没有能力去承担?别人提供不了任何意见。

你会看到人的困境是在于,尤其对于女性来说,她知道可能这个东西好,但是她承受不了,她知道那个东西可能更传统、更保险,但她走进去之后,发现也不保险。没有哪条路是容易的。很多人觉得自己能通过一两个决定把生活稳定下来,其实生活时时刻刻都会出现问题。

南方周末:收私信这两年下来,你个人的认知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荞麦:我觉得它使我对真正的生活有了更多的认识。我以前对生活的理解还是很浅薄的,过于轻松,这也是我写作中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实际上处于一个较为轻松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状态中,我没有陷入那种传统的、普通女性有时候不得不面对的家庭的各种痛苦。我看到有很多女作家在书写这种痛苦,我之前是做不到的,不仅是因为我没法去感受,我甚至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存在,我的人生是非常局限的,这些私信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打开眼光的机会,即使我并不能真的去书写它。

其次,作为社会观察来说,它也很重要,因为我在各种各样的私信中重新去思考关系这件事情,这对我自己、对身边的关系也有一些益处。以前我跟父母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是在大家的倾诉中,我意识到,其实我父母对我的爱已经非常难得和珍贵,只是他们的爱不可避免夹杂了那些焦虑和控制,有内在的局限性。因为收到太多私信,我发现这种特别无保留的爱、这种真正的爱是很难得的。我真的是通过这些私信,改善了我跟我父母的关系,这种改善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包括我对我自己亲密关系的包容度也有增加,我庆幸自己身在一个较为轻松的社会关系里面,有些女性遇到的问题真的是那种泥沼一般的感觉。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