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朱福|二亩青莜麦

二亩青莜麦



梁前那颗老榆树,一摇一摇的,又起风了。

立秋过了,处暑过了,白露也过了,大刚那二亩莜麦瞪着眼就是不黄。别人家的莜麦,新面都快吃上了,大刚的莜麦还在地里躺着,像一块黢绿黢绿的大苫布,孤零零地苫在野地里,在肆虐的秋风中摇过来,晃过去。每摇晃一下,大刚的心就跟着疼一下,大刚盼莜麦快点黄了,黄了,打下的莜麦够两家孩子在城里接和着吃两三年。老人们说,庄稼喝了白露水,由里往外黄了,可大刚天天去地里切莜麦铃铃,一切一股白水水,一切一股白水水,就是不黄,莫非还要等到秋分,等到寒露,等到霜降?大刚急了一嘴泡。医生说,心火,多喝水,别想的太多了。可大刚不由人,从睁开眼就想,一直想到夜里睡着。大刚想的最多的是那二亩黄不了的莜麦,再就是男人老许,大刚没心思喝水。

老许是一年前死的,癌症,张家口北京都看了,前后花了十几万,最后硬是走了。大刚总认为老许不该走,整天洋洋雾雾的,连街都不出,坐在炕上,盯着街门看。两孩子把她接到锡林浩特,她楼里呆不住,不小心就跑到了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转,好几回过马路不走斑马线,也不看红绿灯,险些叫车撞了。看看不行,两孩子只好放下城里的营生,把她送回马儿滩,一天一天地在村里陪她。回了家,大刚不瞎转了,整天在炕上坐着,坐着看院里的街门。经常,大刚盯着盯着,突然街门叫风吹的响了一下,大刚好像觉得是老许回来了,就赶紧出去迎接,就像刚时兴打工时,老许背背担担地从外面回来,她赶紧出去迎接一样。可是,大街门只是响了一下,并没人进来,大刚扫兴地收回目光,再不看大街门,再不听大街门的动静。

人们都劝大刚,得了治不了的病,你就别放不下了,莫非还想出国治疗了?咱一个平头百姓哪有那资格?死的咋也死了,死不能复生,顾活的人哇,孙子外甥子等着他爸他妈挣钱养活了,你就不想想,谁能陪起你?大刚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想,也是,癌症是绝症,谁能治了?死的死了,活的咋也得往下活了。孙子外甥们都上中学啦,正是要钱的时候,咱不能给人家拖后腿。大刚这才下地,这才不盯着大街门看,也开始喝水了,嘴也不起泡了,大刚下地去了莜麦地。

大刚想那咋也黄不了的二亩莜麦,大刚心里说,不黄就不黄哇,就当青莜麦割了喂牲口。刚这么想了一下,大刚自个跟自个苦笑了一下,哪还有牲口了,给死鬼老许看病早就卖光了。想起那些牲口,大刚心里一酸,大刚就想起了阿蒙。阿蒙是头牛犊,一身红里透黄的毛,金灿灿的,腰间舌头舔过的地方像一卷卷女孩的烫发,漂亮极了。阿蒙从一生下来就跟大刚好,阿蒙刚会站,不抵母亲的奶,却要抵大刚,一顶一顶的,大刚躲不过,大刚咯咯地笑。那时候,老许还没发现身体不对劲,阿蒙刚一落地,老许就先不先前看是公是母,老许笑了,说是个千金,就高兴地进家喝酒。大刚就进家给老许炒菜,阿蒙心力不全地挡着大刚不叫进,大刚笑着跟阿蒙说:“你挡我干甚,炒熟菜你也吃。”阿蒙两眼明白不明白地盯着大刚。大刚跟老许说:“小家伙挺可爱,给它起个名哇。”老许说:“你起哇,我起不了。”大刚说:“我跟我爹了,不会起名,你看看我,我爹给我起的名,大刚,大刚,跟个男人似的。”老许说:“那也你起哇,它跟你好。”大刚就笑,大刚说老许:“还吃醋了,嘿嘿。”大刚就思谋着给阿蒙起名字。大刚思谋了半天,弯腰跟阿蒙说:“就叫阿蒙哇,你是内蒙的,就叫阿蒙哇。”老许说:“好名,就叫阿蒙哇。”于是,阿蒙就叫了阿蒙。阿蒙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好看,成了大刚的心肝肝。后来,老许病了,钱上手不来,借钱不是办法,只好卖牲口了。人们知道大刚要卖牲口,齐刷刷来了四五个买牛的人,大刚心里挺恨他们,一个个好像是来打劫的。大刚最没想到的是王治也来了,王治是养羊的,咋还又要养牛,真是趁火打劫了。恨归恨,牛再心疼也得卖,不卖老许的病咋治?大刚原先不打算卖阿蒙,想留下阿蒙给滋生后代,可是,几个打劫的偏偏都就相中了阿蒙,你给八千,他就给九千;他给九千,另一个就给一万。最后几个买主一直把价格抬到了一万五。出一万五的主以为再没人拗了,就过去解阿蒙的缰绳。王治伸手一拦,说:“我两万买了,谁还要?”那几个买主互相看看,不再拗价,都说王治有毛病,这么一头小牛值两万么?真是养羊养的得了羊羔疯了。

王治从怀里掏出两万块钱,递给大刚。大刚不敢接,大刚以为这是王治耍了,大刚没听说过一头普普通通的牛犊能卖上两万。王治见大刚不接钱,就把钱塞进大刚的怀里,拉起阿蒙走了。大刚看看怀里的两万块钱,看看走出院子的阿蒙,心里掂量出阿蒙的分量,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大刚哭着进家睡了半天,起来的时候,眼也肿了,脸也肿了,仔细想想,哭甚了哭,看病要紧,看好了病咱再想办法拉扯个阿蒙。可是,阿蒙卖了,老许的病也没治好,阿蒙却成了王治的阿蒙。

大刚自卖了阿蒙就躲对着见到阿蒙,晌午,是人们到井上饮牲口的时间,大刚就不上街,大刚怕碰见阿蒙,碰见阿蒙她不知道该咋闹。可是,大刚又多想出去看看阿蒙身上的烫发卷,再叫阿蒙抵她几下。多好的一个阿蒙,阿蒙没了,钱也没了,老许也没了。要是王治不买阿蒙,兴许眼下出来进去还有个伴呢。虽然给了高价,但大刚从心底不说王治好,人呀,利益面前才能识透一个人到底是人是鬼。老许这一病,大刚看透了不少人,最看透的就是王治。王治不够意思,老许好的时候,老许是全马儿滩最看得起王治的一个人。王治是个光棍,人疲疲善善的,没有赖毛病,没念过几天书,争战的给大哥娶过,又给二哥娶过,等轮着他娶了,年过三十了,小的没人给,大的不合适,闹来闹去,闹了个闪棍。王治知道自个的身份,一般不去人们家串门,长年累月跟一群羊在一起。山头上家里,家里山头上。只有老许看他是个人了,叫王治去他家里坐,也跟他喝酒,说心里话。那时候的王治也是个好人,是个拿心的人,他喝了你一顿酒,下顿他肯定要请你,从不白吃人的东西。你说,就这么个人,咋也一下子学的爱占便宜了呢?咋就拚命扎刀子地硬把阿蒙给买走了呢?人呀人呀,这不是趁火打劫是甚?



大刚出了村,朝梁后那二亩莜麦地走去。还没等看见黢绿黢绿的莜麦地了,大刚就又埋怨起自个来。大刚本想拿起精神,好好地活着,不给孩子们添累赘,也才刚五十的人,何必老纠缠那些痛苦呢。大刚听说外县哥哥家有一种新品种莜麦,就跟哥哥换回五十斤籽种,先种二亩看看,要是适合种植了,过年就多种些。临走,哥哥安顿大刚叫阴历四月初十左右种,四月初十左右种,紧安顿慢安顿,大刚洋洋雾雾的给记成了四月二十。这一差就差十来天呢,春起差一天,秋天就不是差一天的事了。别人的莜麦上来了,大刚的莜麦没上来;别人的莜麦一拃高了,大刚的莜麦才开始破土;别人的莜麦吐穗了,大刚的莜麦才怀胎;别人的莜麦快吃上面了,大刚的莜麦还黢绿黢绿的。大刚一天去莜麦地里看三回,早上看一回,晌午看一回,黑长来看一回,可咋看也看不黄。人们说大刚,当青莜麦割了哇。大刚舍不得,又想想,不割,还能咋?天都快上冻啦。大刚惆怅地抬起头看天,十来只大雁飞进了大刚的视线,大雁整齐地排成一个人字,咕咕地叫着从北往南飞去。大刚想,大雁要回南方的家了,大雁一家家出来,一家家回去,大刚又想起了老许。要是老许活着,这二亩莜麦该割不该割,不用她操心,有老许就够了。要是老许活着,这二亩莜麦也就不至于过了秋分都黄不了。大刚痴痴地瞭着后山上老许的坟,老许的坟上,隐隐还能看见孩子们七月十五给送的花篮。大刚心里说老许,死鬼,你躺在那里不管我啦?大刚想去老许的坟跟前坐坐,大刚想问问老许,这二亩莜麦该割不该割。

大刚想起老许,身上就软,大刚有点走不行了,大刚就上到梁头顶上歇了下来。歇了一会,大刚就开始犯困,大刚从老许死后就爱犯困,困了就得睡一觉,不睡这一觉不行。大刚想就地躺下睡上一觉,想想,不能,秋凉了,万一睡病了,不是给孩子们添麻烦了,那可是害人了。大刚就起身回家去睡这一觉。大刚万万没想到,她这一觉睡出了大事,差点遭下人命。

大刚正睡着,听得有人在街门口说话,吵吵的。等大刚起身出了院,门口的人跟大刚说不迭地说,出事了,王治拿镰刀劈九喜了,差点分了脑瓣子。大刚说:“王治分不分脑瓣子跟我有甚关系?”人们说,咋没关系,还不是因为你那二亩莜麦。大刚问:“我那二亩莜麦咋还牵扯出了王治,还又闹出来个九喜?”

人们就一五一十地跟大刚说了起来:王治自从买上大刚的阿蒙,生活就乱套了,原先王治没牛,只放了一群羊,不管是滩里还是山上,王治的羊放得轻轻松松的,可自买上阿蒙,王治费劲了,羊群往东走,阿蒙偏要朝西去,别看阿蒙小,劲可大呢,扽着缰绳不回头。累的王治一头水一头汗。这日,王治没拉阿蒙,栓家里了,拿了镰刀准备割些草回去喂它,省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呢。王治安顿好羊们,去给阿蒙割草,刚翻过梁,王治一眼就看见了大刚那二亩黢绿黢绿的莜麦地,王治心里替大刚掠过一阵惆怅。这时候也正是大刚半路返回去睡觉的那个点,要是大刚不回去睡觉,下来的事情大概就发生不了。

王治看见大刚莜麦地的时候,同时也看见了莜麦地里明晃晃地有两匹马在吃庄稼。王治跟自个说:“谁家的牲口这么早就撒野了,不知道还有没割完的庄稼么?”王治就赶紧跑过去撵牲口。跑到近前,王治认出了这一青一黑是九喜的马,都戴着笼头跟缰绳,原来不是撒野,是九喜成心放人家的庄稼呢。九喜不是一般的放,九喜是大公无私地放了,九喜的马在地里吃庄稼,九喜在地头起躺着睡觉。王治叫了好几声九喜,九喜不动弹,王治就先进地撵牲口,王治随手举着镰刀正撵那两马,睡觉的九喜说话了:“呔,王治,你少管老子的闲事!你想拿镰刀劈我的牲口?你那群羊是不想要了。”

王治边“去”“去”地撵马,边回身跟九喜说:“九喜,你看清了啊,我这是撵了还是劈了?你放人家的庄稼不亏心,还要血口喷人。九喜,你够人么?”

九喜依然躺着,显然没把王治当回事。九喜辩驳:“我不够人,你够人。你为得到大刚的阿蒙,掏了那么大的价钱,你够人。”

王治说:“你扯哪了,一码归一码。”

九喜两眼一扬,开始骂人了:“归,归你妈X了,你的莜麦?归球了归?”

王治压着火,说:“九喜,你先别XX地骂人,你先说你放人家的莜麦对不对。”

九喜瞪着眼说:“这是你的莜麦?有你球相干,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王治说:“别管谁的莜麦,你放庄稼你就不对。”

九喜说:“不对你能咋?”

王治说:“走到村委会去。”

听见村委会,九喜腾地站了起来,拉开了打架的架式。九喜说:“姓王的,爷在马儿滩还没碰见过敢叫爷去村委会的人了,爷今儿叫你尝尝九爷的厉害。”九喜说着就往王治身上扑。王治早有防备,一个腾闪,让过九喜,同时,心里想,就今儿了,你说我劈,我就劈你,一不做二不休。王治这么想着,反身挥起镰刀朝九喜后背劈去,镰刀在空中生起的冷风,嗖嗖地直逼九喜后脖梗。九喜听见脑后的刀声,妈呀一声,两腿像安了强力弹簧,噌地弯下腰朝前窜去,等窜的逃离到安全范围时,九喜返回身,灰着脸说:“王治,好你,你敢对老子行凶?”没等九喜把话说完,王治举起镰刀又追了上去。九喜心里跟自个说,跑哇,今儿碰见不要命的人了,谁他妈敢说王治这种人还敢动刀子,人不可貌相呀。九喜没命地跑着,一口气跑出有半里地,差点崩断了肠子。九喜回头看看王治没再追他,这才放慢了脚步,缓气间,九喜感觉裆间有水,伸手一摸,才知是吓得尿了裤子。九喜这才意识到,爷九喜在马儿滩哪受过这气,今儿这是咋了,他妈的。老子甚时候看起过你王治,在马儿滩爷怕过谁,爷尿过谁,爷怕的人还没生下来了,爷尿的人还没出世了。九喜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掏出手机,给乡里打了电话。不多时,警车来了,派出所的人把王治跟九喜带到了乡里。



大刚万万没想到,王治凭空给她唱了这么一出戏。王治呀王治,你放你的羊,你喂你的牛,你管我的莜麦干甚。我那么好的阿蒙叫你买去了,我还在乎那一碗莜麦?九喜呀九喜,你说你这个挨千刀的九喜,你这不是明欺负人么?你跟人有仇就跟人报,你咋拿我那二亩莜麦出气了,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赖皮流氓。大刚这么王治九喜一念叨,就有了对比,王治就又成了好人。大刚想,王治呀王治,你谁不能招惹,你偏偏要招惹九喜,九喜是甚人,你不知道?你疲疲一个人,石头树棍甚不能拿,你偏偏拿的是镰刀,镰刀是甚,镰刀是凶器。这事就是公家饶了你,九喜也绝不会饶你,你说你这个王治。王治,你究竟是个甚人,你说你不自私,为了我那阿蒙,你怕别人买走,你花了两万抢走了我的阿蒙。你说你自私哇,你为了我的二亩莜麦,敢跟马儿滩的赖皮动镰刀,又是个仗义之人。这时候,我不想法救你我就不是人了。可我连乡长都不惯熟,还敢去寻派出所所长?王治呀王治,你这是凭空给我生灾了,你叫我咋闹了。

大刚只好去寻村长,叫村长给想想办法。大刚路过魏大锣家门口时,魏大锣原先在街门口站着,见大刚走过来,魏大锣起身回了家,有故意躲避大刚的意思。大刚心里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件事来:

大概是半个月前刚开镰那几天,大刚突然发现,九喜老从她门前过,头一扭一扭地老往她家里瞅,一天过好几趟。大刚并没想甚,只以为是九喜有事路来路过呢。有天傍晚,九喜的表哥魏大锣来了,不好意思的样子。大刚也奇怪,魏大锣从来没来过她家,老许不在了,寻我一个女人家的有甚事?大刚说魏叔喝水,魏大锣说不喝。大刚说魏叔上炕坐,魏大锣说不上了。水不喝,炕不上,大刚下来就不知道该跟魏大锣说点甚,只好等魏大锣说话。

魏大锣也知道他该说话了,魏大锣吭吭了两声,才说:“大刚,有一个事想问问你,对了就对,不对你别见怪。”

大刚一听,就知道魏大锣要说甚,无非是你一个人不行哇,再寻一个人哇,如此。再说,即使是大刚也有这个意思,但魏大锣能给介绍个好人?大刚断定,不是九喜就是九喜。但咋也是同一个马儿滩的人,再不愿意也得给魏大锣个面子,叫他说出来。大刚跟魏大锣说:“叔说。”

魏大锣又吭吭了两声,吞吞吐吐地说:“大刚,你一个人,柴不来水不去的,跟孩子们一搭也不是长久之策,不行再寻个人哇,你还年轻,一个人不是回事。”

这个事,大刚没想过,也还不到想的时候,男人刚走了一年,大刚还没从那种痛苦中走出来了。也有人跟大刚有意无意间说过这类的话题,但都是信嘴说说,并没当真。今儿,魏大锣登门来提这事情,是不能回避了。大刚就说:“我还没想过这事,不过,叔,我到时候要寻就寻个好的,秕糜子烂黍子我不寻。”大刚话里话外指的就是九喜,魏大锣一听便哑口无言,不敢往出说他要介绍的人究竟是谁。魏大锣讨了个没趣,只好苦笑着离开大刚家,去跟九喜做了交代,魏大锣跟九喜特意点明,大刚看不上你,你属于秕糜子烂黍子,你就别瞎用心了。九喜听后,骂大刚有眼无珠,骂大刚是个破货。九喜气不过,知道梁后那块没黄的莜麦是大刚的,就牵着两马去进行糟蹋,就有了王治跟九喜打架的故事。

村长不在家,村长女人说村长到乡里开会去了,村长女人就给村长打电话问王治的事情。村长女人跟村长说了挺大一阵,大刚见村长女人的脸一会笑了,一会绷了,不知电话里究竟说了些甚,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村长女人挂了电话跟大刚说:“大概没事了,放心哇。”甚叫大概呢?甚叫大概没事了呢?是彻底没事了,还是多少还有点事呢,大刚着急的嘴都张大了。村长女人补充说:“估计是没事了,村长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了,放心哇大刚。村长只是叫赶紧把王治的羊寻回来,别跑到苗圃里把小树苗啃了。”大刚听了,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大刚说:“你说这个王治,咋还动凶器了,没事就好。那咱俩赶紧寻羊去。”两人就去了梁后寻羊群。大刚寻羊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自个那二亩莜麦地,她想去跟前看看莜麦叫九喜糟蹋成甚样了。但顾不上了,人还在派出所没出来呢,大刚就想起了电视里的手铐脚镣,哗啦哗啦的。大刚心里说,快没事了哇,没事就好。

大刚跟村长女人寻见了羊群,大刚问村长女人:“咋不见阿蒙?”村长女人说:“好像阿蒙在家栓着呢,王治拿镰刀就是想给阿蒙割草回去喂它,要不王治就不拿镰刀了。”大刚就不再操心阿蒙。

两人就往村里撵羊,边撵边说话。村长女人说:“大刚,王治是个好人。”大刚说:“也有赖的地方。”村长女人说:“别看老许活的时候,王治经常去你家喝酒,你并不了解他。”大刚说:“一个村的,谁还不了解谁?”村长女人说:“唉,说你不了解你不相信,你说王治因为甚要掏两万块钱买你的阿蒙?”大刚白了一眼村长女人,不屑地说:“那还用说,因为我的阿蒙好哇,别说掏两万,就是掏三万,阿蒙长大了给他一年下一个犊多少钱?王治,你别看外表疲疲的,心眼贼着呢。”村长女人说:“咋王治给你掏两万,别人不给你掏两万,想过么?”大刚说:“想那没用,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想那干甚。”村长女人咯咯笑了,村长女人说:“大刚,你冤枉王治了。”大刚问:“冤枉?咋冤枉他了?”村长女人学着红灯记里李铁梅的腔调,张开两手作着唱戏的架式,慢声细语地跟大刚说:“你听我说――”村长女人就一五一十地给大刚说起来。

原来,老许病重期间,王治知道他们手头紧张,想帮帮他们,想他们会来借钱的,可是,男人男人没来,大刚大刚没来。王治想亲自把钱送去,又怕人们说闲话。王治有好几回拿上钱,想给送过去,但想想老许的病谁都知道是治不好的,要是主动送过钱去,肯定有人会说他王治另有所图。打光棍跟当寡妇一样难。正当王治想帮没法帮的时候,大刚要卖牛了,王治就借这个机会,以买牛人的身份,别人五千他一万,别人一万他两万的方式,处了大刚一回急紧。这还不算,王治早想好了,王治量定大刚总有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也得活着,也得想办法挣钱。但是,大刚的家底全部卖完了,大刚总得有头牛吧。老许对咱不赖,大刚也对咱不赖,咱得想办法暗中帮她一把。于是,王治就把阿蒙买了回来养着,等大刚家安稳了再把阿蒙还回去。王治这个想法,除了村长谁都不知道,王治跟村长说,老许对他不薄,这是他应该做的。村长问王治,牛还回去,老许花了你那两万块钱咋闹?王治说,当然不要了,我有钱,我一个人能花多少,我有我这群羊就足够了……

村长女人说完,问大刚:“王治说的话你信么?”

大刚想了想,说:“信,王治不瞎说。”

村长女人说:“我也信。”

大刚心里一阵一阵热。大刚跟村长女人撵着羊走到梁前那颗榆树下面,大刚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树冠,榆树茂密的枝叶正动着呢,证明又起风了,大刚又惦记起了她那二亩莜麦。



大刚给王治圈好羊,就赶紧回家等七点半看天气预报,大刚边等天气预报,边想王治回来了么?村长说没事肯定就没事了,虽然动了镰刀,但终究没伤着人呀,用文词话讲这该是未遂,对就是未遂。大刚想,王治应该回来了,肯定回来了。等到七点半,天气预报说,今夜,晴,西北风二级;明天白天,多云,风力五级,气温下降5-8度。天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咋闹了,五级的风不是小风了,五级的风一来,二亩莜麦全得铺了,要是铺了好好的莜麦连作草都不好了。咋闹了,明儿割是来不及了,只好今儿连夜割了。大刚就拿起镰刀出了院,抬头看看天,月亮升上来了,虽然清清亮亮的,但咋也是黑夜,大刚又就不敢去了。再想想,今儿黑夜不割,九喜那家伙说不定还要去放马呢。大刚就锁了门,拿了镰刀朝莜麦地走去。

大刚路过梁前那颗榆树时,又抬头看了看,榆树黑森森的,枝枝叶叶间有慢条斯理的响动,与初升的月亮摩擦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大刚走上梁头的时候,朝王治家的方向瞭了瞭,王治家的灯没亮着,大刚估计王治应该回来了,估计给阿蒙喂了草睡下了。大刚朝莜麦地走着,探着耳朵,远远地想从莜麦地里听出来九喜放马的声音。大刚越走离她的莜麦地越近,大刚好像听见莜麦地里真有动静,大刚握紧了镰刀,屏住气听那声音的出处。大刚听清了,是“哧楞”“哧楞”割莜麦的声音。大刚就心里骂九喜,骂九喜心眼歹毒,嫌放马不解恨,改成拿镰刀割了,你到底跟我有多大的仇恨?大刚举起镰刀,大步朝那“哧楞”“哧楞”的声音走去,大刚冲那声音怒气喊道:“谁?”

听见大刚的喊声,那“哧楞”“哧楞”的声音停止了,随之从莜麦地里站起一个人来,朝着大刚看过来。大刚看不清是谁,从个头上判断这人不是九喜。

“嫂子,是我。”

“王治,噢,是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说瞭不见你的灯。在乡里没受罪哇?”

“没受,就训了一顿。”

“我还手铐脚镣地瞎想呢。”

“谁没伤着谁,教育了一顿,互相认个错完事。九喜赔了你二百块钱。”

“咋就敢动镰刀?拿甚不行,偏偏拿的是镰刀,劈坏人不坐牢?你的羊谁管,阿蒙谁管。”

“当时没想那么多,就知道九喜该劈。要是别人家的事,兴许我就不管了,许哥的事我得管了。我没娘,早些,我爹年年做翻水衣裳,都是许大娘给做的,爹说没钱给手工,给几碗莜面哇,大娘死活不要,年年是。许哥又是,那些年,谁能看起我是个人,只有许哥,还叫我去家里喝酒,从没嫌弃过我,还有嫂子。当时,见九喜在嫂子地里放牲口,我就急眼了,我从来没打过架,我气不过。”

“往后不能这么急眼了,那是镰刀。”大刚的鼻子酸酸的,大刚看了看王治身后割倒的莜麦,知道王治这是咋回事了,王治是抢在变天前,替大刚连夜收割莜麦来了。大刚激动地问王治,“你是不是还没吃饭了就来了?”

“吃了,在乡里吃的,我从手机上看天气预报说明儿要变天,我就来了,今儿不割,明儿起了大风肯定得铺,不割不行了。”

大刚的鼻子又酸了一下,不知该说点甚好,两行热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在月夜里闪着碎光。

王治说:“嫂子,你回哇,我一个儿割,也快。”

大刚背过去擦擦泪眼,回身说:“咱俩伙割。”

王治停顿了一下,说:“嗯,伙割。”

大刚就**莜麦垅里,两人弯下腰,一前一后割开了。旋即,从那莜麦地里传来了“哧楞”“哧楞”割地的声音。

梁前那颗老榆树静静地立着,月亮像盏灯,给大刚王治他们俩亮亮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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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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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