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亮

景山冬雪 张仁芝
相声是老北京话的“活录音机”,在相声里留存下来的,是已经消失的和即将消失的老北京的声音。也许有些字的发音在历史进程中已然发生改变,但由于相声“口传心授”的学习方法,使很多老北京话在说相声的艺人和爱听相声的观众中保存下来。如果您想欣赏或研究以前的北京话,一定要听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相声老录音。
现如今,通过“口传心授”保存下来的北京话也不多了,因为真正跟老师一字一句学传统相声段子的演员越来越少。我小时候跟着臧鸿先生学相声,他是“相声仓库”——王长友先生的徒弟,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对王长友先生的艺术很虔诚,一字不改。他教我说的《小抬杠》的开头是这样的:
甲:您这摊儿是?
乙:相声。
甲:灌肠?您给来一斤。
乙:来一斤?相声不论斤。
甲:不论斤?论盘?那您给来一盘。
乙:也不论盘!
甲:那论?
乙:论段儿!
甲:那您给我来一段儿,爆焦着点,多加蒜汁儿。
乙:好嘛,还是灌肠。
这应该是较为原始的说法,毕竟这个开头能成立的前提,是“相声”与“灌肠”的发音非常相近,形成所谓的“谐音梗”。若按照现在的读法——“相声儿”,“相”字重读,“声”字轻读加儿化音;“灌肠儿”,“灌”字重读,“肠”字重读加儿化音,这就完全不一样,也无法形成“谐音梗”了。
过去的老北京话并不像现在的南城话,儿化的地方那么多。“相声”,“相”字重读,“声”字轻读,不加儿化音(或加儿化音但非常不明显);至于“灌肠”,“灌”字重读,“肠”字轻读,也不加儿化音。
这么一读,相声和灌肠,听起来就十分相近了。如此演员甲问:“您这摊儿是?”演员乙答:“相声。”甲故意听成“灌肠”,才好展开后面的对话。而且,无论是论斤还是论盘,均为买灌肠的计量单位,不能随意改成“来一两”或“来一个”。最后甲说“爆焦着点,多加蒜汁儿”,乙再“翻”出个“包袱”来:“好嘛,还是灌肠。”
顺便说一句,“爆焦着点”的“爆”读一声(音同“包”)。
当我们再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侯宝林先生、郭启儒先生说的《小抬杠》时,开头就发生变化了:
郭:今天这个节目啊,是相声。
侯:怎么着?你干什么?
郭:相声。
侯:相声?
郭:啊。
侯:相声这玩意儿怎么吃啊?
郭:怎么吃?一半儿打卤,一半儿炸酱。
侯:好啊!给我来两碗。
郭:来两碗?相声不论碗。
侯:噢,论斤。
郭:也不论斤哪。相声是论段儿。
侯:论段儿。那好,你给我来个中段儿,不要头尾。
郭:噢,你这儿买鱼来啦!
这大概是后来调整的,原因有二:一来相声的“声”加儿化音了,和灌肠的发音不那么像。二来灌肠是地方特色食品,全国的观众恐怕听不懂。但当时说灌肠加不加儿化音,在这段相声里并没有体现出来。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花市大街邮局门口有一个卖灌肠的流动小摊,我每次路过都想吃,但总共也没吃几回。那时候说灌肠已经加儿化音了,现在绝大多数的北京人读灌肠时都加儿化音,我觉得要是恢复旧时的读法——“灌”字重读,“肠”字轻读,不加儿化音,可能会好一些。
记得有一次录节目,提到一句清代戏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百顺韩家潭”。这个韩家潭的“潭”,过去我听到的都是加儿化音的,但在这里要是加儿化音,就不合辙押韵了。四六八句的谚语、诗歌、戏词甚至《三字经》,都要合辙押韵,可惜现在有好多人不懂。
我赶忙在微信朋友圈里求助:“‘老宣武’们,求助求助,韩家潭的‘潭’到底加不加儿化音?清代戏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百顺韩家潭’,这么看不应加儿化音,可现在当地的住户都加儿化音,是不是新中国成立前后才改的?”
曲艺界的老前辈常祥霖先生和刘洪沂先生都特地打来电话说,自己就是老住户,新中国成立前就加儿化音了,比如陕西巷儿,四川营儿。
由于此地是京剧发祥地,好多京剧界的老人儿都住在这里。有京剧界的老先生和我说,非但“潭”不加儿化音,还要读一声(音同“滩”),这样和虎不辞山的“山”就更合辙了。
我估计这是清代读音的版本了。
把“潭”读成“滩”并非个例。现在,有些人还把“积水潭”读成“积水滩”呢。
可见,语言总是在变化的,北京话也不例外。不过从老录音中找一找当年的老味儿,也是一种享受。
刘宝瑞先生的长篇单口相声《君臣斗》是精品中的精品,可惜录音只剩下半段了。里边说到“亲王郡王、贝子贝勒”,其中贝子、贝勒的“贝”,读的是一声(音同“悲”),这是真正的老北京话。贝子、贝勒是满语音译的词汇,当然要读一声。原来我听电影《鹿鼎记》里那个公主一口一个“桂被乐”(桂贝勒),相当别扭,不过现在也释然了,连字典里的“贝”都没有一声,何必再较真儿呢?
同理,在赵振铎先生的相声《大审案》中,有“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这是过去衙门口常见的套话。按老北京话来说,黑豆的“黑”得念三声,但这个字音字典里是没有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戏时,表演艺术家朱旭特地提出这个问题:演老北京的戏,黑豆的“黑”还是念三声为宜,这样更有老北京的味道。
念着顺嘴,听着顺耳,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习惯的问题。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这也是老录音里有的,但我忘了具体出自哪段相声。“黄花梨”这三个字是不能加儿化音的,其中的“花”是“花纹”的意思,可现在电视上的专家都念“黄花儿梨”。“黄花儿梨”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黄花儿菜”——都凉了!
还有一些地名,究竟带不带儿化音,现在也有不同的说法。我曾在微信朋友圈里问大家:“‘老崇文’们,东晓市、半壁街,都加不加儿化音呀?”
脸谱绘制名家田有亮说:“市儿化,街也应儿化。”
京剧演员卢东来说:“东晓市儿大街,肯定儿化,我在那儿住了很多年。”
相声名家回婉华的公子孙志刚说:“我听老人说过,东晓市儿、半壁街儿。”
木器专家张德祥说:“东晓市儿一定儿化,我在那儿住了十年;半壁街儿要儿化。”
导演英达说:“市儿化,街不儿化。”
医生杨家蕾说:“东晓市儿化,半壁街不儿化。”
朋友王轩说:“朝阳群众念半壁街不儿化。”
当然,也有好几位说“都不儿化”。
还是主持人陈笑说得好:“北京好多儿话音并不绝对,连东西城说话的味儿都不一样,而且跟这家人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从哪儿来的北京也有关系。”
同样的问题,还有“广渠门”。北京的城门,除了东便门和西便门,肯定是不加儿化音的,但我一直说“广渠门儿”。我住在广渠门附近,从小到大就这么说,也没觉出问题来。直到有一次我在节目中这么说,被听众纠错了,这才意识到“广渠门儿”的读音在理论上是错误的。
为此,我去请教师父、联珠快书名家章学楷先生,他八十七岁了,是西直门内人。他说:“广渠门、宫门口、黄寺,我们小时候都不儿化。”
但我从小就这么念,我的同学也是这么念的呀。
后来我发觉,这个儿化音,大概是因为“广渠门中学”才加上去的。我们把“广渠门中学”简称为“广渠门儿”——他是“龙潭的”,我是“五十的”,那个人是“广渠门儿的”;正因如此,周边的居民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语言习惯,给作为地名的广渠门加了儿化音。当然,我说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是怎么个情况呢?且待方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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