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平原上的高粱


今年的高粱穗,可惜水淹了

高粱的原产地,至今没有个定论,似有中国说和非洲说两种。但高粱在晋中平原,好多地方都不叫高粱,而是称呼一个十分原始十分古老的名字,唤作“䄻秫”。莫名其妙的是,又把明代才引进中国的玉米叫做“玉䄻秫”,或许是外表有玉的质感?也或许是都属于大秋作物中的秋粮?不得而知。

上世纪七零年代左右,虽然主席的“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方针已在全国推行,但晋中平原耕种仍然在传统农业的模式里挣扎。“玉米地里卧下牛,还嫌种得稠”虽已是过去式,但这里种植的行距株距仍然有二尺左右,可供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在田间任意穿行。高粱呢?虽然比玉米地种得稠些,但与“密植”的要求仍有相当距离。一律是高杆的,大约可分为“大散动”和“一把抓”两种。都有一丈多高,只是穗子的形状不同。“大散动”状如疯子的头发,籽粒四散开来;“一把抓”的籽粒偏在一边、团结成一撮,像今天某些爱打扮的少女的刘海。虽然高粱杆很高,产量却不高,大约亩产只有二、三百斤的样子。

我们不管这些,只知道青纱帐里好玩的很。最引人的,是当年的玉米秸杆、高粱秸杆像甘蔗一样,有不少是甜的。虽然没有甘蔗的糖分高,但对于吃不起糖的孩子,仍具有无穷的诱惑力。所以会躲开大人们的眼光,陶醉在小小的“破坏”行动之中。偷偷把秸杆折断砍断,取出汁水最多的几节,像吃甘蔗一样嚼着吃,其甘如饴。

国庆节过后,高粱长成,穗子红得耀眼。男人们把高粱割倒,女人们用“轧刀”把穗子轧下来,装车拉到和产队的场里。真是浑身是宝啊。还泛着绿的高粱叶子,是上好的绿饲,家中的羊会抢着吃。即使干了,也是冬季喂羊的好饲料,还可以引火做饭。长长的高粱杆被晾干后扎成捆,最好的用途是“打仰尘(天花板)”——编成十字结构,底面糊了麻纸,遮了屋顶的椽梁,又起隔热作用。再次的用途是烧火。对于儿童,这种长节的秸杆更有用途,用牙批了它光滑的皮,再用皮和软软的芯(瓤)编成各种玩具。最简单的是“眼镜”,戴在眼前冒充“文化人”。常玩的是编成“转蛾”,即用长秸杆配上一小截劈成两半的短节,丁字形用一个小铁钉连接了,在短节的左右各糊一块方纸片,迎风跑去,前面的短节和纸片会飞转起来。正适合六七岁的孩子疯玩。比较复杂的是编成更种造型,比如南瓜一样的“风GELIU”,看它在秋风里滚得好远好远。这种小手工制作,比现在商品版的儿童拼图趣味性更强,因为它没有事先的人为设定,你可以展开想像的翅膀,编成任何梦中造型。

秸杆最有用的部分,是前端。高粱秸最上面的一节,唤做“箭箭”,斩了高粱头(去籽粒后俗称穰穰),可以扎成“隔箅儿”,供厨房放置什物,更是放生饺子的专属。因为它第一光滑,好清理;第二凹凸不平,通气,不容易粘连。如果事先有计划,则不取高粱头,只从第一个节疤处切断。然后在家用木棒槌打了籽粒,使用一把割刀、一段儿麻绳即可以辐成笤帚,可家用,也可当做商品卖掉换钱花。有些心灵手巧的人家,还会有高粱皮编成篾席,省下买苇席的钱。

但高粱的最主要用途是食粮,低产的粮食遇上了六二、六三年人口的生育高峰,那些低产的高杆高粱自然就面临着淘汰的命运。

某一年,变了。山西农作物研究所的先生们研究并在海南培育出了高粱新品种。玉米苗的间距从一尺变成了四、五寸,高粱杆变成了从一丈多变成了两米左右。说是高粱叫“晋杂五号”,秸杆的“节”似乎没有少,只是由修长变成了矮粗;叶色不是那种清秀的绿中泛黄,而是变成了墨绿色;穗子也不再秀气,远看着像一只破鞋。最可气的,是高粱秸杆,再无那种甜汁,全变得很苦,对孩子们少了吸引力。但这种高粱易得一种“黑粉真菌”病,汾阳人唤做“美美”,虽然不再结籽,但在早期可以直接食用,味道十分特别,还有一定的营养价值。所以孩子们从高粱地里进出一下,往往会从红嘴唇变成黑嘴唇,享受这种天然美味。可随之而来的是,编扎没有了,幅笤帚没有了,缀“隔箅儿”也没有了。高粱穗被喂进了脱粒机,高粱花子漫天飞舞,钻进人的衣服里,刺痒不已。高粱秸杆用切草机切成小段儿,搅了大粪,封土发酵,是第二年的肥料。

亩产由三、二百斤猛增到一千多斤,一下子解决了人们的肚子问题。于是,队干部的脑子开始转悠起来。家有余粮,不受恓惶!本来,大队就有个副业队,利用盐碱地、土豆和黄豆的本土资源开办着盐坊、粉坊、豆腐坊、养猪场什么的。因为高粱的丰收,这年就又新开了酒坊、粞坊。

说起来,前人造酒本来无需什么“厂”,一台烧锅几口大瓮而已。要造酒,距离杏花村那么近,技术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高粱去了壳,在水中浸泡,泡到了,上蒸锅蒸。晾凉后,拌入酒曲,然后培菌发酵,然后就是酒鬼们最乐于见到的一个环节——蒸酒了。眼看着蒸锅上面的那支管子流出白花花的白酒,香气四溢,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接一小杯,抿上两口。新酒虽然有单宁味,但度数高,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酒厂,无非是规模更大,原料要求更严格、每个环节更精细而已。这一年,队里的酒不知卖了多少,但每家每户都分了三斤,过了个好年。

做酒的工艺再加两步,熏醅和淋,即成所谓的薰醋。实质上是由乙醇变成了乙酸。造酒的过程中,如果有些步骤或者细节把握不好,就会变酸,变成醋。从化学的角度看,从C2H5OH—— CH3COOH。所以生活中形容人把好事办成坏事称“做酒做成醋了”。


“粞”好像是晋中一带的特产,俗称粞油脱子,是高粱重要的衍生物,也是最传统的生产醋与酱的主要原料。用它制作的醋,不是陈醋,俗称为粞醋。用它制作的酱,也不叫酱油,只简称为酱。生产粞的过程是截取了造酒的早几道工序。将高梁浸透后,再蒸煮糊化,然后加入酒曲,发酵一天,即糖化完成。这个步骤完全与造酒造老陈醋相同。高粱糖化后,通过蒸淋,将高粱中的糖分用水溶解至大锅中。然后慢火熬制并不断搅拌,直至熬成一种粘稠的糊状物,停火。将糊状物舀至木板之上冷却,即成饼状的坚硬的“粞油脱子”。

用粞制醋可以大规模生产,也可以家户自制。家庭生产时,要在三伏天。将那种口小肚大的陶瓷缸放置院中,加入适量冷开水,然后将粞块用网眼袋装了,吊入水中。水中再加入“曲”,缸口用若干层麻纸糊了,然后在太阳底下暴晒发酵二十一天。届时,粞块全部溶化变性,水也就变成了粞醋。过程中最重要的是醋缸不能着水,遇雨必须搬回室内。粞醋的味道比起陈醋来,酸味有些惊艳,不像陈醋那样醇厚绵软,是当地人调拌凉菜的首选。可惜现在基本没有人生产,接近失传了。

用粞制酱更为简单。在家中用干锅文火将粞化开,不停搅拌,随着白色的气体不停冒出,紫红色的粞慢慢就变成了黑色,粘性也越来越小。此时,锅中加入开水和香料包,继续熬制,即成为香气扑鼻的酱。这种酱油本地人唤作“清酱”,是家常拌面的首选。如同粞醋一样,这种酱渐渐也远离了人们的视野,几乎完全被广式的生抽、老抽取代了。

近年,受白酒产业发展的影响,特别是在政府主导下,汾河流域的高粱种植大有起色,即将取代独占耕地二十年的玉米。高粱的品种也更新了好几代,糖分变得更高。

有高粱的秋才更像是北方的秋,有高粱的田野才更像是北方的田野。站在田埂,想到儿时的高粱、玩具和醋酱,人生轮回,或许,那些传统的醋酱也会同高粱一起,回到我们的餐桌吧!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