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钟爱高粱

文/王茂长

十月,是高粱染红土地的季节,又勾想起少年时高粱的往事。

高粱抗旱力强,病虫害少,很朴素。养分贫瘠的土地,也照常生长。粮食短缺的那些岁月,家乡生活贫困的人们,没人不知道,高粱的金贵。

清明一过,爷爷就随互助组组员们,上地种高粱,种高粱的地,年前就已耕耙平整暄和,经过雪雨洗涤,地变得宽容,仁慈。人或牲畜踏在上面,暄暄的,净是脚窝。一场雨下过,地、瓷实了不少,正到播种高粱的时候。五十好几的爷爷,身膀骨还好,早吃过饭就来到地里。地头烟没抽,就耩起地来。拉楼的黄牛由一壮劳力前面牵着,爷爷后面扶着楼咣咣铛铛地摇着。楼下的托板,拉出了一条笔直的鲜土,冒着清香。到地头,爷爷提楼拐弯回过头来,又照预定的行距,把楼腿**土里。

一声吆喝,黄牛又乖乖地匀速向前行进。爷爷扶着楼照旧咣咣铛铛地摇着前行。楼下的托板,又拉出了一条笔直的鲜土。楼仓里种子不多了,牲口停下来喘气。爷爷把高粱种子倒满,然后继续耩地。午饭是在地头吃的,高粱煎饼、疙瘩咸菜,一壶温开水。饭后,爷爷扭动了一阵腰板。牵牛手嗷嚎了两句山东梆子。一袋烟后,各干各活,直到太阳落山。

小苗露出一乍高,爷爷就去地里剔苗。他叉着腿,弓着腰,每隔40公分的距离留下一株壮苗,其余的拔掉,吃饭的时间到了,爷爷把刨下来的高粱,弯腰撅腚地收到一起,背到村子的饲养棚里。

一场雨过后,高粱苗子往上拔节生长,没有种高粱的行间,荠荠菜、菠菠艼,茅草、苍耳、狗尾草,抓地秧子、曲曲芽等植物也疯长起来。似乎在说,别看你高粱有人关心你,播你的种,呵护你,可是我们没这么烦嗦,不用人帮我们。土中什么时候都有我们的种子,只要温度、雨水条件合适,我们就破土而出,看看谁长得快,长得旺!就这么简单。

高粱苗子长到半米高,**的行间土壤,被各样的杂草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爷爷与他组的村民,扛着锄头来到高粱地头,看着与高粱争长的杂草。他把锄头攥在手里。抬起右手哈了口气,二话没说,弯腰照行间杂草狠狠鋤去,小草不情愿地栽着跟头被埋在土内。能见的杂草被爷爷收集到一起。爷爷他们如剿匪的八路,没鲜土的地面被锄头鋤个遍。褐红的脊背泌出汗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爷爷时不时地喘着粗气,停下来。扯出腰里别着的毛巾擦拭。耪地几个来回下来,毛巾拧出的汗水,无声地滴落在土里。

八月的太阳还是毒毒的,我们六七岁的孩子,都找阴凉的地方玩耍。一次,我脱离了孩群,悄悄到高粱地里观看,只听见高粱地里传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向地里观望,看见了爷爷的身影。他身后两边的高粱棵子,每棵的中下部光秃秃的。叶子被擗掉而去,犹如半大孩童,突然间让人从后面把裤子扯了下来。爷爷身后留下不远一堆堆的高粱叶子。半天工夫过去了,爷爷把擗下的高粱叶子抱出地头,捆在一起,像个鸵鸟,一步步地向村里饲养棚里走去,这时爷爷的心里不知还有什么可想的可说的。

时光又流过一个多月,高粱地里,棵棵高粱头顶都戴着椭圆红帽子。红帽子连成一片,罩在株株两米高的高粱地上。远远望去,犹如长长的红布,扯延至高粱地端边。红带下面,又似宽度两米多,一块直连接到两端地边的长长淡绿幕布,立在地里。那是看去密不透隙的高粱棵所致。

高粱是熟透了,男人带着板镢,妇女带着镰刀,朝熟透的高粱地走去。到地头,爷爷像其他男子汉一样,占着两米多宽的距离。持着板镢朝高粱根部挥镢而砍。高粱咯哧几声,应声歪在爷爷胳臂,然后放置地面。爷爷把一株株高粱放倒,一顺头摆在地里,如战后的死尸被活着的人放的那么整齐。

扑哧扑哧的声音在高粱地交叉响起,每个男人的身面都倒下一顺头的高粱棵子,株株如一个个的直挺挺的身子,紧靠着压着摞躺在大通铺上。个多小时下来,倒下高粱犹如多块长长地青布,铺在空旷的土地。

妇女劳力也不失落,她们给倒下的的高粱剪穗子。剪穗子又名歼高粱,即把红红的高粱穗子割下来,集中一块。穗子被剪下来,连接着一段细细的高粱杆。高粱杆又被剪掉,根据粗细长度分级成堆。那是做盖垫,绑别绑的好材料。剪下穗子,倘若下边带有一定长的细杆,又是爷爷绑条帚,缚炊帚的好材料。

没高粱杆的穗子,被拉到场地摊晒,一两天后,被转圈的石磙吐出淡红的高粱米。带杆的高粱穗,把穗子或搓或砸,失去高粱粒的穗杆,又待绑成炊帚条帚那一紧身固腰的时刻。

高粱红透的日子,男女正半劳力,都不肯闲在家里,都冒着秋老虎的獠牙,向高粱宣战。生怕留在家里,让人说三到四。

地里砍倒的高粱棵,漏擗的叶子全部扯掉,拉回村里当饲料。三十根左右的高粱棵,被捆在一起。韧性强的高粱杆踏扁作为约子,前后各捆一道约子。多个高粱捆斜着身躯立在地面,像众人摔跤,又似多人接吻,阻挡着南来北往的风袭。高粱捆堆,底部留着洞儿,是我们少年捉迷藏的好玩处。高粱捆堆散布在收后的高粱地,这时的高粱地,娥蝶在飞,鸟儿觅食,枯草点头,犹如一片风景,每年只见到一次。高粱捆堆呆呆的立在地里,它们不知到多久就会被押送到所去的场地,编席子,搭房顶,在铡刀下粉身碎骨成草料。

爷爷忙活完秋收秋种,也就到了秋末冬初的日子。北风吹来,小雨下起,爷爷把付了钱的有穗咯垱杆子,泡在水里。一整夜后,变得柔软了许多,少了脾气。爷爷把屋内大约两米见方的地面拾掇干净。然后铺上高粱席子,把浸泡柔软的高粱苗杆,置于身旁。爷爷坐在蒲毯上,围好围裙,胸部挺直,两腿并拢伸直。让我把一端系紧短棍的麻绳拿来。爷爷接过绳子,把脚蹬在短棍两端,绳子另端紧系在腰部。

我把一缕缕的高粱苗子递给爷爷,爷爷捋好一撮苗杆。绳子绕苗穗与杆结合部一圈后,两脚放在短棍两端,使劲蹬紧,苗杆便挤出一圈深深印痕。爷爷照印痕处用麻线系紧。然后又接过一缕苗杆,苗穗后部紧贴着刚刚系好的那缕苗杆约两公分处,以同样的方法,用绳子挤出印痕,再用麻线系紧。如此连续操作十多次,后端剪齐,稍有凸起。绑有十多道麻线的扫地条帚就问世了。一天下来,一堆条帚便展现在屋当门。

绑完条帚,爷爷又在阴雨天的时候绑炊帚。绑炊帚,简单的多,爷爷一个小时能熟练地绑六七把呢!

地光场净,爷爷闲不住。一早起来,洗把脸,就背上粪筐出去拾粪。拾粪是爷爷多年乐此不惫的任务,一有空就干这活。有时对面走来了相识熟人,那人却匆匆掩鼻而过。爷爷认为庄稼是人的粮食,粪肥是庄稼的粮食。“庄稼是支花,全靠肥当家”,深深刻在爷爷的骨髓里。庄稼老头冬闲时,不拾粪,算啥哩!爷爷拾的粪,每年都倒在大门外墙根磊的一个厕所边,一个冬春下来,粪肥堆足有好几车子。在路上拾粪,往往又把框里的粪肥倒进身边的高粱地。

爷爷一生走来,大都喝着高粱面粥,吃着高粱饼子窝窝头。高粱煎饼卷大葱,他觉得很美,吃到嘴里,觉得比喝三合面面条还爽。可是,他喝盅高粱酒,我是很少见到的。有没有高粱酒喝,无关紧要。那年月,有高粱食物填肚子,听着蝈蝈在自己用高粱梃子编的笼子里,“吱吱吱”的唱着曲儿,他就心满意足了。

干巴煎饼泡开水,就着椿芽咸菜,吃到嘴里十分美。那些时光,炕上铺着高粱秫秸席子,用着高粱做的笤帚、炊帚、盖垫。只要有高粱做的饭食吃,和和美美,爷爷就觉得全家比么都好。

岁月的磨损,爷爷身高变矮了,眼也小了,皮肤皱纹多了起来。

上了年纪的爷爷经常便溺,后得了痔疮,时而疼痛难忍。不知道是不是常年与吃高粱食物有关。这是否源于高粱予以的仇恨报复,不得而知。碾碎、磨粉,锅蒸、鏊烤、闷熬,散热后,被嚼烂,被吞肚。高粱杆拿去编席、盖屋、做帘子,甚至吃饭当筷子。连高粱茬也不放过啊!塞进灶内,化为灰烬。怎么这么狠呢?高粱族群能不仇恨你吗!能不报复吗?人就这样对高粱鈡爱吗?

高粱记恨埋怨吧,爷爷已驾鹤远去。地里数十年也不种高粱了,我也很少与高粱碰面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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