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老鹅的鹅


  

  大清早,鹅就从屋檐下的草窝里撑起身来,左右摇摆着走出院坝,一边啄着路边的青草,一边向半山腰老鹅的坟地走去。老鹅去世后,就没人喂鹅玉米和谷子了,它只能靠啄田野里的青草度日。

  半上午时,鹅吃饱了,也到了坟头,它仰起脖子嘎嘠叫了两声,便卧在坟前打盹,一动不动,像一坨灰色的石头。

  鹅是儿子外出打工走后,老鹅养的。老鹅养鹅,是为了儿子。

  老鹅修水库时脚受了伤,走路左摇右晃的,像鹅。

  儿子外出打工,是想挣点钱建房,讨个女人。旧房是三十多年前修的,土墙小青瓦,早已破旧不堪,招不来女人。

  老鹅之前从没想过建新房,没钱。只想儿子考上大学,离开农村。可儿子参加了两次高考,都名落孙山。儿子和老鹅只得认命。

  老鹅每天给鹅一把玉米或一把谷子。鹅长得很快,半年就三斤多了。老鹅想,这样长下去,到春节儿子回来,就可以杀了。儿子在外打工,肯定吃得不好。

  儿子从小就喜欢吃酸萝卜炖鹅。老鹅把杀鹅的刀磨了又磨。谁知到了春节,儿子却回不来。打电话到村办公室,说是买不到车票。

  第二年春节,鹅快十斤重了。老鹅又一次把刀磨到映得出人影。磨刀的时候,鹅在旁边看着,满眼的好奇。刀磨好了,可儿子还是没回来,说老板不让走。走,就不给上个月的工钱。

  村子的年轻人和儿子一样,都去外面了。慢慢的,有的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子,留守的老人,不是被儿女接走了,就是被阎王接走了。村子越来越空,找个说话的人都难了。

  老鹅的妻子,是儿子十三岁那年走的,也不知啥病,晚上上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冷冰冰的了,也不知啥时断的气。

  陪伴老鹅的只有鹅。老鹅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下地干活带着,赶集也带着。没事的时候,老鹅就带着鹅在村子里转悠。他叨着叶子烟杆,双手背在背后,慢腾腾的走着。鹅在后面,和老鹅步调一致,步态一致,像他儿子似的。

  找不到人说话,老鹅就和鹅说。当然,说得最多的,是儿子。

  老鹅经常问鹅,今年春节我儿会回来不?鹅叫了两声,像是说能。

  老鹅笑了,自言自语道,三年了,也应该回来一趟了。说完,目光朝向远处进村的垭囗。垭口空空洞洞,除了几棵静止的树,不见一个动的人影。

  一开年,老鹅就盼望着春节到来。可日子就像乌龟,爬得很慢,春节像天边的星星,遥不可及。

  第三年春节,儿子还是没回。不仅没回,连电话也没了。老鹅担心儿子出了什么事,过了大年十五,就去找。鹅也跟着去了,先汽车,后火车。火车时不准带鹅,老鹅只得无可奈何地返回。

  老鹅天天担心着儿子。回来后,十多天没出过门,鹅也没出,天天陪着他。老鹅骂儿子混帐,去了哪里也不说一声。还对鹅说,养儿还不如养你!鹅伸长脖子叫了两声。老鹅摸着鹅背上的羽毛,说,鹅儿,鹅儿,你才是我的儿哩。

  此后,老鹅不再磨那把刀。

  时光在老鹅对儿子的埋怨和盼望中无声地流走。鹅越长越大了。老鹅却像一棵被收获过的玉米杆,逐渐枯萎。一年后,老鹅和妻子一样,在一个夜晚突然断了气。

  老鹅死去那天,一大早,鹅就在院坝不停地叫唤。半里外卧病在床的老李头觉得鹅叫得反常,就喊还能走动的老伴去看看。后来,老李头说,要不是那鹅,老鹅发臭了恐怕都没人知道。

  联系不上老鹅的儿子,村支书就找人把老鹅埋了。埋老鹅那天,棺材在哪里,鹅就跟到哪里,甚至几次往坟坑里跳。埋老鹅的人散尽了,鹅却不走,在坟头守了整整一夜。半夜,都能听到它的叫声,令人脊背发凉。

  老鹅的家,只剩下旧房和鹅了。没有人关心鹅的生死,更没人打鹅的主意。这年月,吃啥有啥,没人稀罕一只鹅。

  鹅像往常一样,在老鹅的坟前睡到半下午,就往回走。一路摇摇晃晃的,像生前的老鹅,偶尔伸长脖子叫上几声,听上去有些凄凉。

  鹅每天都在旧房和老鹅的坟地间往返着,风雨无阻。

  老鹅死后第二年,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儿子突然出现在进村的垭口,带着一个浓装艳抹的女人。

  儿子到坟头拜祭过老鹅后,就开始掀掉旧房建新房。新房完工那天,儿子请建房的工人们吃饭。其中一道菜,就是酸萝卜炖鹅,很大一锅。菜端上桌,大家喝着汤,吃着肉,都咂吧着嘴说,好吃!好吃!

  儿子在新房住了三天,就锁了门带着女人回到了打工的城市。一天夜里,儿子睡到半夜,突然啊啊大叫。身边的女人惊起半个身子问他,怎么了?他说,梦见了那只鹅,嘎嘎嘎叫着,飞起来啄我,怎么赶都不走。不信你听,它还在叫。

  女人张开耳朵仔细听了,嘴一撇,说,神经病,城市里哪来的鹅!说完,拉过被子,就把半个赤裸的身子埋了进去。